关于阅读《脆响录》的笔记
——在耕读书会商震新诗集《脆响录》分享会上的发言
作者/赵宝海

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艺术既是减法又是加法,我是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在写作过程中也反复地实践这句话,而且越来越觉得它之于写作的重要。
法国艺术家罗丹为巴尔扎克塑像之后,又断掉塑像双手的故事,足以说明艺术是减法的道理,尽管那双手逼真到了精美绝伦的程度,具有了独立的生命,但若影响了整体,对雕塑家所要表达的主要内容起到了不好的作用,减弱了艺术表现力,不论它多么精美,都不如砍掉留下空白更好。同样关于艺术是加法的道理,也在这个故事中得到了说明。被去掉双手的巴尔扎克雕像,主题更加集中,内涵更加丰富,更具有艺术感染力,这就是艺术的加法。在具体情况下,艺术的“减”就是为了“加”,没有减就没有加。艺术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作为诗歌艺术,更应该既是减法又是加法。我个人在写作中有比较深刻的体会。
近日,阅读诗人商震的新诗集《脆响录》使我的体会和思考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这部诗集在形式上是减法,230首诗,全部采用四行体,在体量上比较精悍,对当下追求长度、追求数量的不良风气是一种匡正。
由此联想到古代的绝句,它有截句、短句、绝诗等不同的叫法。流行于古波斯和中国新疆的“柔巴依”,是一种类似于绝句的诗体,大概源于汉语的绝句。绝句和柔巴依,都有严谨的格律,每首都是四行,绝句的每一行字数是确定的。它们的形式短小凝练,意味深长隽永,节奏韵律明快,便于阅读记忆,尤其是绝句更是如此。
黄山书社于2016年策划出版了一套由诗人北岛推荐的“截句丛书”,其第一辑出版了19本。此类截句,行数基本在四句或四句以下,二三四行都有,每行字数不定,主要是从表达的内容和艺术容量的角度界定的,应该是借鉴了古人关于绝句界定的部分规则。《脆响录》也是一种当代的“截句”,和“截句丛书”不同的是,它的每一首都由四行组成。《在这样的孤绝时刻》一文,是诗人路也为《脆响录》写的序言,称《脆响录》的形式是“四行现代自由绝句体”,我觉得还不够简洁。我们知道,绝句形式的最重要特点,就是它由四行组成,再标上四行,似乎是多余的。如果把《脆响录》称作“自由体绝句”,可能更简洁、准确、恰当一些。
除了短小之外,这种短诗的内容往往是截取生活的某一个侧面或某一点为题材,表达瞬间的深刻感受和生活哲理,所以才这样称呼这种诗体。绝句就是截句,截句是就整体而言截取一部分,虽未必是整体,却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统一体。
当代用短小的形式创作诗歌,作品不少,成就不可低估。我感觉这些作品,是对“绝句”和“柔巴依”,乃至《飞鸟集》《沙与沫》《繁星》《泪痕之群》等短诗名著的不同时空间的唱和。之所以说这些似乎是题外的话,是因为我觉得诗人商震的新作《脆响录》是这一波又一波唱和里的佼佼者。
读了这本《脆响录》,感觉诗人商震好像是拿着一把解剖刀,解剖人,解剖自我,解剖社会的方方面面……内容丰富,涵盖广泛,把人性的光辉及其负面,都展示给了我们,或褒或贬,引起我们的警觉,给我们以启迪;对于感悟到的规律和哲理,以艺术的形象加以传达;对于积极进取的精神、美好的事物和情感,诗人则给与肯定和赞美。
诗人林莽曾为商震诗集《谁是王二》写过短评,把商震的诗概括为两个特点,“一是好读,但内涵并不简单。……二是简洁背后的驳杂与丰厚。”这精准的评价,依然适用于《脆响录》,对于我们阅读、理解《脆响录》是一把不可多得的钥匙。
诗人商震游走红尘,行吟大千,在人格修为和诗歌艺术的创造上,“冒着危险去推倒一切既存的偏见,而表现他自己所想到的东西”(见罗丹《罗丹艺术论》),渐次融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的佳境,这有他诸多的作品为证。而他最近出版的自由体绝句集《脆响录》,就是其重要代表。此诗集即有刀子的锋利,不乏哲人的智慧和豁达,也有柔和温婉的春风拂面吹来。他通过艺术形象寄寓真理批判谬误,诉说幸与不幸,深度透析人生和社会,这使作品之于读者有说不尽的体悟和启迪。下面,我就针对具体的作品说说我自己阅读后的感受。
老虎在新闻发布会上说
它一向是素食主义者
牛羊等食草动物都在替它吃草
它吃牛羊就是在吃草
诗集彩页上的这首诗,有着丰厚的内蕴,可以理解为霸权、强权、甚至社会上的一些不合理的东西肆虐横行,结果使社会失去平衡,甚至造成悲剧,现在的一些国家、一些机构、一些个人,就像是召开新闻发布会的老虎,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却还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诗人的愤慨与愤怒,诗人的呵斥与挞伐自然蕴含在短短的诗句中,它虽没有直接写出来,却比写出来还要强烈。
033
一把刀的真实想法
人类并不了解
但是刀却愿意逆来顺受
读了这样的诗句,感到了人类和刀的悲哀,实际上刀的悲哀就是人的悲哀。这是刀的过错,还是人类的过错?答案就在简短的诗句中。这是刀的悲剧,是人的悲剧,更是所有生命的悲剧。
032
水很温柔遇到一棵树就转弯
水很倔强会把顽石击穿
会转弯的水与穿透石头的水
角度不同,环境不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和事物都有两面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同一种未必是同一个样子。都是人,但人和人不一样,一个人的不同阶段也会不一样。当然,这首诗我们还可以体会出别的意思,水对规律和环境的遵守和适应,水的坚强无比的气质,永远进取的精神,“穿石”必胜的信念和意志,必然给我们的精神以滋养。一组同样的文字,读出了不同的“风景”,得到多种收获,是读者的幸运,是诗人的欣慰。
062
你的眼睛是深邃的湖
湖里还有一张网
我在网里
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自由体绝句,全篇采用比喻、拟人、变形等方法,通篇不着一个“爱”字,通过形象和逼真生动的细节,让读者进入到爱的美妙体验中。可以说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文字美妙,技法高超,它承载的爱情无疑是更加美妙的。
192
我在读一首爱情诗
一只蚊子乘机叮咬我的脸
我挥手拍死了蚊子
我觉得这是一首运用全息理论写就的小诗。诗人读爱情诗,内心的爱情细胞得到滋养,开始强化、膨胀,蚊子来吸血,这爱情的信息和基因也就传给了这个蚊子(蚊子实在是偏得啊)。针对叮咬,诗人并没有恶意,本无“杀”念,只是自然地本能地拍死了蚊子,结果留下了一小片象征爱情的“玫瑰的液汁”。由此可见爱的魅力的强大,它超越了善恶和世俗,生生死死都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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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全息理论写诗,古代就有,比如杜牧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就是。去年我写了一篇题为《无我全息诗便真》的文章,探讨的是全息理论在诗词写作中的运用,当年就发表在《诗刊·诗词版》上,算是一个探讨的开端。
202
在北京可以爬到高处
俯视这座城市并问自己是否恐高
也可以住在地下室默默无声
这是有幸值遇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过程中的一种微妙觉受。社会飞速发展,空间变小,时间变短,形形色色的物质进步,观念异化以及道德滑坡等问题,向我们碾压而来,成为不好承受之重。在前所未有的激烈竞争中,你可以爬到高处,不管是否恐高;也可以有另外的活法,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压低声音,默默无闻,当然这是无可奈何。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这样?这首现实主义的诗篇,所展示的红尘风景高低错落,苦乐不均,真实而又残酷。它向当代诉说,也在向未来传递这个时代的信息。
218
千佛山上有一千尊佛
我认为还少一尊
那就是等我放下俗念
佛教文化是人类文化的珠穆朗玛峰,古今中外,不知影响了多少人。中国古代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大多和佛教文化有不解之缘,而且创作上深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当代人也不会例外,即使持不同意见的人,也不好彻底与其切割开来。著名学者何新在一本书里直言不讳地说,他自己就是位正宗的佛教居士,他还对 “南无阿弥陀佛”进行了自己的诠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向宇宙中的一切圣人敬礼!这就是佛教文化的影响和延续。还真不知道诗人商震对于佛教文化的造诣还这么深。这么好的禅诗不通达佛教文化是写不出来的。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诗人商震是“放下俗念立地成佛”,一字之差,更胜一筹,俗念比之于屠刀在内涵和外延上更妙。
162
一匹马在腾飞
我向马致敬
尽管是在纸上飞的马
这是一首写马的诗,确切的说写的是一种龙马精神,以及诗人对这种精神的敬仰和赞美。寥寥三十个字,写的跌宕起伏,慷慨豪迈。这首诗写法很经济,写的是一匹画中的马,作者开篇并没有交代,而是在形象和情感“宕”起之后,机智巧妙地用“纸上”二字予以说明,如此一来就更加艺术了。这首诗足可见中华民族的龙马精神具有久远的影响力和稳定的传承,马是一种定格的图腾和民族精神的符号。不管是在辽阔无垠的草原大漠上,还是在诗词小说、雕塑绘画等文学艺术形式的作品中,都渗透了这种精神。我们都应该和诗人一样“向马致敬”,对于“画马的人”也要致敬。篇幅短小,题材重大,崇高的美跃然纸上。其实我在很久以前也写过一首类似的诗,题目是《鹰》:“雕塑的鹰展翅欲飞,怎么也飞不上蓝天,可是它始终在飞”。境界和技巧,无法和这首相比,之所以说起,是想说人类的积极进取的精神,虽然个体有差异,但整体上、总的方向上是一致的,也可以对诗人商震这匹“马”起到衬托的作用。
226
小兄弟问:如果有战争你会上战场吗
我:会!马革裹尸是男人最高尚的死
小兄弟:可是你现在60岁了
我:敌人和我之间是生死不是年龄
对话写成的几行诗,60岁诗人的爱国情怀表露无疑。庄严凝重,智勇兼备,大气磅礴。由于年龄、情怀、爱好的相似,一句“敌人和我之间是生死不是年龄”几乎让我哽咽。我独自默默慨叹:数诗国风流,要看商震。我要为这首难以忘怀的小诗击节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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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响录》是一本生命感知沉淀后的诗集”,“我认为商震是经过了某种历练并认真面对现代艺术蜕变的人,因而他的这本诗集中写出了有这个时代特色的体验和感受” ,诗人林莽在序言中如是说。我们不知道诗人经历了什么,却可以读出诗人体悟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十分丰富。总的说来,这部诗集是人性和理性的交融,是诗人对灵与物的深刻体验和清醒的吟唱。它的根扎在现在,它的枝叶向四面伸展,进而会实现时间上的超越。
真正的艺术品,在不同环境下,不同的时间里,对不同的读者,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脆响录》是一部真的诗,也是一部说不透,也不好说透的诗集,里面还有不少艺术的“空房子”等待读者入住。
前几年我写过一首小诗,题目是《不知是谁》,在一个内部小刊物发表过,之后就很少想起。这几天读《脆响录》就想起了这首诗,觉得用来做《脆响录》的读后感,还真有几分意思,就冒昧的用在这篇随笔的结尾:
雪亮的刀子
无形
无形却锋利
不断的切割着什么
没有血的概念
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并不存在的角落
不知是谁
哭泣着喊痛
不知道用这首小诗来当《脆响录》的读后感,有没有少许的合拍?如有几分相应,我就“幸甚至哉”了!
2010年11月21日

作者简介:
赵宝海,1961年生,绥化人,本科学历,职称编审。长期工作在北大荒。中国作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理事,诗刊子曰诗社常务理事,北大荒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已在《诗刊》《中华辞赋》《诗词中国》《中华诗词》《光明日报》等国内外百余种报刊发表大量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和评论,部分作品被收入《20世纪中华词苑大观》《中华当代绝句精选》等近百种图书。已出版《杯中山水》《云至堂集》《赵宝海作品集》等诗文集10余部。《黑龙江联坛》《北大荒史志》《北大荒作家》副主编。组织编辑出版《黑天鹅文学丛书》等诗文丛书近十种,100多部,分别任主编、副主编。多次获全国诗词楹联奖项。有作品勒石陕西黄帝陵、松江诗堤、将军文化园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