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太 婆
文/徐丽莎(陕西省安康市高新区管委会)
太婆去世已十年有余,享年93岁。她生于1918年(民国七年),她的一生,用“苦难和艰辛”来概括一点不为过。
太婆18岁结婚,22岁守寡,往后一直独自抚养着她唯一的儿子——我的外公。外公在65岁的时候突发性脑溢血,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15年。太婆则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倾尽心血照顾。
印象中,太婆总是干净利落,头发整齐的挽成一个发髻在脑后,大多时间都穿着自己做的带有蝴蝶盘扣的蓝布大襟衣,每每走到她身边都会闻到一股淡淡的皂香味。太婆走的时候,她身上的皂香气味竟然神奇般的转变成了淡淡的檀香味。父亲说,这是极其罕见的,大概只有福寿之人才会有的吧。
母亲从小和太婆生活在一起。那时候外公是国家干部,外婆是医院的护士,工作都很忙。加上还有舅舅和小姨要照顾,作为家里的老大,母亲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太婆学会了烧饭和做针线活儿了。抗战初期,国民党为了补充兵源,大量抓壮丁,那时候每家每户只要有兄弟两人以上的,都要出一个。太爷爷的弟弟患有肺结核,身体羸弱,一直在西安看病,家里又考虑到我的外公那时候还在吃奶,便置卖了一块地换了些银元,托亲戚去集市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拿银元解人家燃眉之急,换个劳力。结果托付办事的亲戚一时鬼迷心窍,拿着这些钱去赌,最后是钱输光了。眼看期限到了,太爷爷最终还是被抓走了。这一走就音讯全无,再也没回来过。太爷爷的弟弟因为这事儿,气的病更重了,三个月后也离世了。母亲说她们家族的人都从不打麻将就是这个原因。
一个20来岁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幼小的儿子,在农村,家里若是没有了能主事的男人,那是要吃亏和受人欺负的。也是这样,太婆的性格一直很刚强,她勤劳、勇敢、善良,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就这样邻里帮衬着,把外公抚养长大。虽然也有人传过口信,说太爷爷抓过去之后,逃跑了几次最后被枪毙了,也有的说打仗的时候被流弹打死了,总之是人没了,劝太婆找个好人家改嫁吧。可她却很坚持,认为太爷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她花了一辈子时间在等。

从我记事起,就跟太婆在一起。确切地说,我就是被太婆带大的:母亲生完我之后,因为医院的工作很忙,要经常上夜班,父亲工作也很忙,除了每天早上下午接送我上下学以外,小学四年级以前,我都住在外公家和太婆在一起。她最喜欢给我梳两个羊角辫,用红头绳缠了一圈又一圈,看我一蹦一跳在她面前晃悠,总是笑着说:莎莎又长大了。太婆很宠我,寒暑假我爱睡懒觉,每天她总是早早起来去给我买吃的,那个时候塑料袋还没有特别普及,等我睡醒,就见太婆拿着洋瓷碗,或者是那种不锈钢饭盒,给我端回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馄饨,或者是刚出炉的羊肉饼,“莎莎,起床吃饭了啊”,我才慢悠悠揉着惺忪未醒的双眼,伸手就要去抓,她一拍我手吵到,“先去洗脸”。有次我考试考的很差,母亲非常生气,把我关起来,准备“收拾”我,我当时害怕极了,太婆闻声而来,使劲敲着门,大声斥责母亲,不许揍我。
母亲一听太婆在门外急的哭了,然后开了门,我溜了出去,当然因为太婆的眼泪,我免去了一场皮肉之灾,并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学习,不能让她们失望。天气好的时候,太婆喜欢牵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是到处转,给我讲故事,和她们那个时代的事儿。遇见她熟识的人,她就给人说“这是我重孙女,可乖了”。小时候我穿的鞋、棉袄、裤子,很多都是太婆亲手缝制的,家里的桌子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上面有裁剪的布块、大剪刀、浆糊、粉饼、鞋底样板......她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些工具,裁啊裁,剪啊剪,要不了几天,就变成了我身上的背带裤,或是冬天里很暖和的一件棉袄。其中,有一件针脚细密的西式马甲,至今我视为珍宝似的保存在我衣柜里,看着它,眼前仿佛就会出现太婆拿着那些布料在我们身上比划,然后再裁裁剪剪。

2003年,我的外公突发性脑溢血,太婆85岁高龄。医院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让我们随时准备外公的后事。太婆在青春最美好的年龄失去了丈夫,如今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即将失去她唯一的儿子,怕老人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家里便统一口径谎称外公身体不舒服,需要住院检查休养一阵子。眼见着一周过去了外公没回家,一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外公的踪影。我外婆、父亲母亲、还有舅舅他们在家里忙进忙出,每次回来的情绪都不好,善良的老人还是觉察出了事情的不对劲,她没有问别人,只是悄悄问母亲:“你告诉我,你父亲到底怎么了?我受得了”。母亲哭着告诉太婆外公的情况很糟糕,估计熬不过去了。太婆听后却是出奇的平静,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让大家各顾各的忙,不用操心她。那天,她颤颤巍巍的在家用小锅熬了一锅小米稀饭,用包袱小心翼翼的包裹好,独自一人坐着公交车去了医院。到了重症监护室,她打开那个饭盒,呼着我外公的小名,说:“起来喝一口小米稀饭吧,你最爱喝的,喝了就不疼了,就好了。”说着说着,那眼泪就顺着她弯弯曲曲皱纹的沟道,一串串落下来,滴在我外公的脸上。
那时候我高三,正是高考之前紧张的冲刺阶段,母亲怕影响我学习,就没让我往医院跑,这事儿也是后来听母亲讲的。说当时在场的医生护士无不拭袖抹泪,我也想象不到85岁的太婆,是怎样独自一人瞒着大伙坐上公交车,又是怎样一路怀抱着包袱里那碗小米稀饭去的医院,每次想到这个画面我的眼泪就哗哗的流,特别的心疼和心酸。后来,外公又几次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但是奇迹还是没有发生,他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植物人。
后来,我经常想,虽说从医学角度来讲,脑死亡就可以判定一个人死亡了,但是人总归是感情动物,亲人但凡一息尚存,对身边的人而言那就是一种念想,一种慰藉,一种希望。不然,何以支撑太婆熬过她余生这漫长的8年呢?我上大学之后,每年回家,都会去看望太婆。她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语无伦次,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到最后牙齿也掉光了,很多东西都咬不动了,但是每次我买的糕点和物品,她都非常珍惜,觉得是我从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而且是我用奖学金买的。
2010年的时候,我结婚了,那年太婆92岁。因为婚礼现场人多杂乱,考虑到老人的安全,全家人决定不接太婆去酒店了,但是为了让太婆看到我穿上婚纱的样子,当时特意安排了路线,从白天鹅广场她住的地方绕行。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当我的花车行驶在路上缓缓的靠近时,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手驻拐棍的老人,在我小姨的搀扶下,张望、等待和期盼着我的到来。当花车停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太婆眼里满满的疼爱、喜悦和祝福,她的手迫切的伸向窗内,紧紧的握着我的,连声说着“好!好!好!”。短暂停留后,车子驶离,我看着车窗外渐渐变小的佝偻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扑扑落下来。

2011年初,太婆安详的离开了我们。她勤劳了一生,忙碌了一生,这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走的时候也毫无病痛,我想这一定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如果说人固有一死,那太婆走的时候是安详的,她勤劳了一生,忙碌了一生,这一辈子没有进过医院,走的时候毫无病痛,也算是上天对她的垂怜吧。
我最近仍然常常想念我的太婆,想起她喊我的小名,想起她戴着顶针纳鞋底,给我们做新衣,想起她小心翼翼打开她的手绢,翻出零花钱给我,想起每次我要回家,她送我到路口那不舍的眼神。我也会想象如果在那个战乱年代,等战争结束了,太爷爷找到了太婆,找到了他的家,找到了他的亲人,那么在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太婆也会像我们看到的许多平凡老太太那样和太爷爷相互依偎着,在某个冬天的午后公园里晒着太阳,唠着家常吧。
天冷了,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太婆,您在那边过的好吗?你会时常想起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