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浦三叠(组诗)
秋浦河畔念李白
风中的石楠与女贞,翻动
暮春之光,万千树叶上
闪现缤纷的诗句。
在秋浦河畔,面对
一心北上的河水,面对
再也无法越江而去的河水,
我只想起李白。
长江,是他与唐朝最后的界线
长江很近,长安很远。
渭水之冰冻结了还国的归舟。
而皖南,备下驱寒的炉火。
三千丈愁丝,不算垂长
石台有引你的灯盏与渡口。
有一剂葳蕤又镇痛的草药
就着秋浦的碧水喝下吧
祛你心尖的积雪
秋浦好啊,可以钓千重山
秋浦好啊,可以观白鹭飞
秋浦好啊,可以消万古愁
三百六十里渌水,淘洗断肠
看花,饮酒,写诗,写十七首
将猿声与秋霜,摁在水车岭上。
出门仰天大笑的行吟者
何曾委屈过一寸山水!
何曾摧眉折腰事权贵?
惟在秋浦,你,低头礼白云
秋浦河漂流后返钓鱼台
换上蓝花沙滩裤和白T恤
穿着拖鞋,我们逆水走在岸边。
击水的桨,搁在漂行的尽头。
湿衣衫与急流冲撞的欢声
提在各自的手中。
河滩松软,向晚静寂
秋浦若完成激情的少妇,
安顺而乖美
夕阳照在绵延的山峦之巅
一条金色的秋浦,横于半空。
苍郁的林木,举着这一天
最后的光亮,让我见着火焰。
前边快步的年轻人啊,
不断的老去,曾让我懊恼
但我从未怀疑再生的活力。
前半程的奋力划行,让我
早于你们冲过了几重险关。
先前不断打湿的前胸后背
在夕光中被体温渐渐捂干。
我的手臂,已生成
加长的双桨。我的岸
不在两旁
我横于半空的半生的亮色
能配得上这青山碧水
与你的青春吗
游白石岭至百丈崖一线
我看着那些散落的巨石
在涧流冲撞中,静如
一派羽毛。阳光从裂谷的顶端
注射下来,多年前崩落的疼痛
没有了。当初与山崖离析的
生硬剖痕,没有了。
一万里的青苔,卷在石中
有人在起伏的索桥上高喊
但再无一粒石块坠入溪中。
百丈崖深藏江南的叹息
像我按捺半生的暴脾气。
没有了。再生的樟树
像收不回去的手臂与脚步。
我的影子,锲在壁岩里
在初夏的林中穿行,
水声越来越远,似在挣脱
耳中的河床,挣脱
进山前呼啸的红尘。
我们安栖的巨石何在?
刚才,在山径的拐弯处
我将一棵倒伏的槐树吃力扛起
但重置的丛林何在?
这短暂的静穆,让我想起
徘徊不舍的白石岭
唱着目连救母的古村落。
我前世亲手搭起的马头墙
马首高昂,已不见嘶鸣
濮塘三叠(组诗)
湖光与云影
此刻站在高堤上
看细浪将阳光送往彼岸
看云影移过时,群山的苍翠
此刻的风轻爽又明快
我的头发与香樟的叶子
一起摆动,方向一致
我整个身子在马鞍山东部
摆动。我的心
在剑湖摆动
碧水就在眼前
掠水而去的山雀,就在眼前
唐朝诗人与仕女,就在眼前
那么多山投向湖水
那么多光敛于湖面
又焕发那么多隐秘的景致
此刻的我已一分为二
一半在湖里
一半在天上
此刻的我已合二为一
久远的我此在我还原真身
在云水间
进山遇古白果树
湖水漾及的彼岸
其实是一架又一架的山岭。
剑湖映照着碧山
也必映照进山的我
在濮塘的山林里
我一路喟叹植物学的缺乏
我间断唤出了小众花木
让我窃喜又羞愧。
而我不能唤出名字的大多数
正是丢失的一个又一个我
当一阵风和一只白头翁
从乔灌交集处突现时,
一棵巨大的古白果树
也独自闪出密林——
枝头挂满新鲜的唐朝
遮天的树冠托举着夕阳
一把火炬照耀江南省
这忽现的一千二百年
让我记起前世的本名
白露次日午后观濮塘竹海
在进入这片高挑的海洋前
我站在另一片绿意铺开的高坡上
观望它五千亩的总面积。
风将圆阔又斑斓的浪
一次又一次送上远山,
但我听不到力量的声音
一个飘泊半生的中年人
很多时候只凭听自己的内心。
我只需它漫山遍野的半亩。
半亩的萧萧竹
半亩竹叶上清凉的露水。
听风,听没有疾苦的声音
煮茶,煮出人世潜存的味道
我甚至不需其间的黄鹂与百灵
婉转的声色所见太多。
我只需置一张琴
一次弦动,就有叶片落下
另一次弦动,落叶又飞结枝头
月移,或雪飘时,辨认
漏失多年的那一部分。
辨认自己空出又围堵的生活
吴少东,安徽合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入选《中国现代诗歌精选》《中外现代诗歌精选》《中国诗歌排行榜》《新世纪中国诗选》《当代诗歌选》《百年新诗精选》《中国当代短诗三百首》《中国好诗歌》《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年度好诗三百首》及《诗刊》《新华文摘》等几十种选本和年度选集。先后获得首届“中国优秀青年诗人奖”、2015年“中国实力诗人奖”、中国2018年度十佳诗人奖、《现代青年》杂志社“2018年度最佳诗人”等多项诗歌奖,有多首诗译成英、法、韩等国文字交流或谱曲传唱。早期诗歌结集于《灿烂的孤独》,出版有地理随笔《最美的江湖》、诗集《立夏书》《万物的动静》等。
首日的清晨
起床后将一盆蝴蝶兰搬到了阳台
我把云霞从昨夜搬到了今晨
雪松与水杉的树尖钻出丛林
触散最早的曦光
我的蝴蝶兰放开整个南方
去年的许多事都已过去了
我也不过多指摘流水
一抹桃红自东往西慢慢洇开
从高楼上放眼望去
跳动的天际线有了新的亮色
春风优渥
现在可以看到较为完整的河流
大雪压断的枝干,年前清出了
两岸提供新的空白处
波浪比顺流疾走的人更快
比赶赴午宴的人更快
但春风比这些都快
在所有的自然现象中
我独认为中年似一阵春风
匆匆一过,万物催发
但那不是你的
但这又能如何呢
铮亮的皮鞋走在厚厚的地毯上
优渥而踏实
春风吹遍大地
寒山
这些年,胸中的乱石挤得更紧
名利的缝隙惯以冰块冻结
很多时候我是破碎的寒山
你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好了
我不会加入的
潦水尽,深潭如一枚钉子
阳光反复却没能融我化我
皓首穷经,道可道,发如雪
灰喜鹊从棕榈树上落下又飞起
我不认为这是一次否定
或否定之否定。
独坐林中的两个时辰
我一直关注这块棕榈林
灰喜鹊叶片一样落下来
又叶片一样飞起来
我说的不是姿态
也不是方向与速度
靠近小满的阳光照耀我
也照耀红漆斑驳的空椅子
灰喜鹊立在弹力十足的枝条上
并不留意渐暖的河水
不时从枝头飘入浅浅的草丛
又旋即飞向另一个枝头
棕榈叶的佛手在风中抚拨
震颤的光线,我并不着急
我已决意不去远方了
也决意耗去难得的几天假期
整个下午,我枯坐如桩
遛狗者被狗牵着快速路过
我熟视无睹
我只关注灰喜鹊在林间
飞上飞下,飞来飞去
偶尔看一眼缓慢的河流
清晨取车未果
早上出门,到车库
取车,发现车位空空。
我处变不惊,负一层灯盏明亮
于是回忆,南淝水
波光闪耀,似乎倒流
一场场酒事浮现脑海。
一些断断续续人事,跳出眼前。
我要确定这几日我的具体存在。
我在哪里,所为何事去的那里,
我又是如何回到妻儿的身旁?
这逐一的排除与落实,
终使我记起杯中荡漾的脸
但一些人我到底不记得了
走出地面时,我脑中的风暴
已归于平静。朝阳举起了
火红的酒杯。
红唇与红颜与红脸的汉子
已分离,醉与醒已分离。
我与自己分离日久。
但借以停放的我、载我
曲折前行的狮子与昨夜
获得确定。就在某处。
我现在可以确定
春风误
这些天,我依旧没有出门。
我厌倦出门,与无法改变自我
求证自我的人们一起,
在风吹草动时,惊呼花开,惊呼
枝绿,又跳出一片新叶。我知道
叶子,依然是忍耐了一冬的叶子,
去年飘过的云,又落在了湖心
闭门阅读。听见隔壁的狗吠。
忽视人类自身的伪动物保护者
令我生厌。我一直无法原谅
以食物、私念和强力改变
天性的统治者。我敬畏阳台上
无语生长的悬空的花草。
我每翻过一页,它们就摇动一下
地板上的阳光就拖过一寸,
无需擦拭疑似的灰尘与光阴
窗外,春风正一次次吹过
但那不是我的。肿胀的桃枝
不是我的,香气罩体的玉兰
也不是我的。水蛇蜕去了完整的皮
我的棉衣还未脱下。我一直
怀抱着一个冬日。而春天
像一场隔岸的大火
偶然性
重阳夜我们围着一桌火红的龙虾
把酒聊天,聊历史的偶然性。
那么多人聚在馆中,
面对一盘盘麻辣的空山
不知原籍,也不知历程,拆解
一座又一座肉身的金字塔。
我们剥去坚硬的外壳
说一些柔软的话,
内心震动又激动
困苦又清乐的青春,一支一支
打出去了,整齐的城墙早已颓毁。
一群人有过相同的经历
一群人有了蜕不去的来历。
婚恋与我们的各自所得,
来路那么偶然,像光滑的麻将牌
被巧合的手码在了一起
寻碰另一支相同或相近的牌出现
推到自己,推到自以为紧固的排列
退守途中压着我们的,只是一块
崩落的碎石,有时是飞行后
飘落的羽毛。偶然性没轻没重。
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
令我至今不能平复的是
我非王在潜邸时惺惺相惜的
那一个。
是这棵树青黄相蚀的落叶
被风,推在了那一棵树下
附着物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游鱼,
想着它的一生与我的半辈子。
万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鱼除了
托付的水,只有最后的刀锋。
我摆脱不开东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药片
永久蛰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觉不出重量
拔牙记
女牙医将拔下的病牙
端到我眼前说,
“你这颗牙咬得太深了
创口较大,可能要疼几天。”
青春过后,我一直紧咬牙关
不能松口,更不愿松口。
最忧伤的汉语淤积胸中。
我不会吐露半个字
悲痛欲绝的人事已经过去
压制我的山峰也已拔除
我只在夜晚用月亮的口型
喘息,用舌头舔舐缺口
不要怀疑我写下的分行文字
那些都是真诚的。那些
鱼泡般顶出水面又破裂的
都是我能够告诉这世界的
开始老去的肉身并没让我气馁
所在
雷声滚过高空时,
我买药归来,
提着温经散寒的几味药
站在一株暮春的槐树下。
预设的一场朝雨没有出现
妻子偕儿进香去了。
我见过那座山下的庙宇
它的墙面是明黄色的。
此时我脚边落下的槐树叶子
也是明黄色的。
我们携带迥异的浮世之脸
但慈悲有着相同的光芒
早晨我将一壶沸水冷却
分倒在三只杯子里,
他们娘俩各带满杯虔诚
剩下的一杯佐我服药。
我的体内充满悖论。
化解我的那一粒白色药片
无疑是慈悲的
而从锡箔里破壁而出
在地板上滚过雷声
却无处找寻的那一粒
也是慈悲的。
我颓废的中年似乎尚未出现
奔跑
当我停下时
才听见奔跑的声音
这片密林我曾穿过多回。
阔叶与松针混杂,一场战争
结束多年,剑与盾牌
选择了同一松软的场域。
像一座大厦里的驼色地毯,
我参会,谈判,赴宴,被召见
每踩一回,都闻听腐朽之声。
风,擦着廊柱和树稍,
没有吹动我头发,或衣角
几个大陆的远山
冰峰在消融,我没有亲见
也没有听见。
最高的岩石掩埋在
白云和白雪中。
皓首穷经的书生
一直在对立的峡谷里
关于路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
许多树根下围着积雪,
但已不再蔓延和重新圈画
寒冷的句号。
我们各自陈述,深潭中的浮冰
林外的星空。陈述光的疲惫。
我们的不同在于,我不持有
闪烁其辞的松针。
我奔跑。我捡拾
阔叶林里宽厚的落叶
水陆的边缘
现在想来,我的这些改变
并非没有征兆与由来。
那天站在巢湖唐咀大堤上发呆
水波下沉陷着完整的城池。
湖面平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的心淹没于秦朝
近两年,我日益不愿加入人群,
也不愿见不熟识的人。
拒绝了许多愿意交往我的人。
只爱盘桓山水,结识植物
独自在水陆的边缘疾走,看浪
看渐行渐远的水流与次第淡去的远山
抬头看云,转动酸痛的脖子,
不因树影与落叶停下,也不为鸟鸣驻足
阳光暖我身,荒草在返青
春风的枝头依然悬挂着苦楝子
悬挂着不愿接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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