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弯把子锯
文图/梁成芳
一
在我残存的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爸爸和他的弯把子锯。
家里共有两把锯:一把随他进了坟墓;一把就挂在南屋的墙壁上。
我对爸爸和锯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这感情说不上是爱、是恨、还是怕。
母亲在世的时候,经常一人望着它流泪,逢年过节,她总是在它的下面摆几盘菜,一杯酒、一双筷子。
我八岁那年,爸爸就离世了。爸爸是个高个子,有两只目光锐利的黑眼睛。
他是个伐木工,冬天戴着个大狗皮帽子,穿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袄,上山的时候总背着一把弯把子锯。家里只所以有同样的两把锯,原因是爸爸调换着使用的。
爸爸似乎没有对我笑过,高兴时就用他那粗硬的手指在我的脑袋上弹一下,弹得我脑袋生疼。他生气时能一巴掌把我从屋里掴到院子里去。
爸爸的脾气十足地暴躁,对我母子俩总是发火。上山干一天活回来后,把锯往墙上的木橛子上一挂,袄子脱下来往炕上一扔,喘着粗气脱下鞋,之后盘腿坐在炕上。妈妈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他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声不吭地喝着,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用闪着寒光的眼睛看着我和妈妈。那布满胡须的腮帮子不规则地动着,不难使人联想起深山里的土匪。
每每喝醉了酒,就高声叫骂:“骚货,混蛋,骗子!” 接着又骂:“野种!”
那时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们这样。白天他上班走了,妈常常坐在坑沿上哭。她哭得很伤心,身子抽搐着一动一动的,一串串的泪珠从她那白皙的脸颊上淌下来,滴落在自己的衣服上。
妈妈很美,也很能干活,我时常想:她要是不哭该多好啊!
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我在咒骂、喝斥和眼泪中成长着。外面的一切对我们好象没什么影响,唯一希望的是,爸爸脸上能露出笑容,妈妈再也不要哭了。
我六岁那年,正赶上挨饿,家里一天只有四个玉米面饼子的口粮。爸爸上山带一个,我和妈妈在家吃一个,晚饭吃两个。妈妈一天吃得很少,把省下的饼子留给我吃,妈妈饿的骨瘦如柴了,可她还是默不作声地干活。她上山采蘑菇、野菜、野果和粮食兑着吃。爸爸晚上回来吃得也很少,每次都留下半块饼子。
有一天晚饭前,妈妈照例是在锅里贴两个玉米面饼子,熬上一小盆野菜汤。饼子焦糊的香味把我馋得直淌口水。趁妈妈起锅后到院子里抱柴禾的间歇,我掰了一小块饼子飞快地塞进嘴里,被妈妈转身回来看到了,她像疯了似的扔下盆子,上来就给了两个大耳刮子;打得我差点儿背过气去,好半天我才哭出声来。妈妈这是第一次打我,且打的那么狠。打完了还不断地骂:“看你还馋,看你还偷嘴,看你还不懂事!”
妈妈正打时,爸爸回来遇了个正着,他看见妈妈凶狠地打着,把弯把子锯一扔,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给了妈妈一巴掌。妈倒在地上,瘦弱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两串泪珠顺着瘦削的面颊淌了下来。他抱起吓呆了的我,擦了一下我满脸泪痕的脸,凶巴巴地问倒在地上的妈妈:
“干啥打他?”
“他,偷嘴,把你的饼子都吃了。” 妈妈嚅动着薄薄的干裂的嘴唇低声地说。爸爸放下我,从地上捡起锯,径直走进屋里。稍息,屋里传来爸爸浓重的鼻音:“吃就吃了,还值得这么打!行了,收拾一下吃饭吧。”
爸爸的话如洪钟是命令,妈就吃力地从地下爬起来。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记忆特别深。我当时不能理解妈为啥打我,也不能理解妈妈反过来又挨了爸爸的打。可我却朦胧地意识到爸爸和妈妈同样爱我。
三
在我八岁那年春天里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说着一口好听的话,那人额头上有一道长宽的疤痕。
妈妈看他来了吃了一惊,脸色非常难看,想说什么可又在爸爸那闪亮的目光逼视下到厨房做饭去了。爸爸把我喊过来,让我管那人叫叔叔,我用微弱的发颤的声音叫了一声:“叔——叔叔!”
那人对我咧了一下嘴,脸色很不好看有似布满了阴云。爸爸好像很高兴地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巴掌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平日少见地“嘿嘿”笑了两声。
爸爸和那个叔叔喝上了“老白干”,妈妈尚在厨房烧水,我守在妈妈的身边,看着灶里跳动着的红红的火苗。
屋里传来爸爸与那叔叔的争吵声,他们的争吵声愈来愈高,我吓得躲进妈妈的怀里,妈妈的两只胳膊把我搂住,越搂越紧。
“大人你可以领,孩子不行!”
“我这次来主要是领孩子的,孩子快上学了,在你这儿能学到什么?”那位叔叔也坚持着。
“在我这,起码不会学得像你一样没良心。”
“我怎么没良心?我们又没正式办结婚手续,愿来愿走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捡着便宜卖着乖!”
“放屁!我要不是看她隆个大肚子冻倒在雪地里,我才不管那事呢。这些年我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看待,从来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他妈跑这儿胡说八道,倒撒起酒疯来了,给我滚!” 爸爸在骂人,他把酒瓶子摔了,显然是已经愤怒了。
“说这话谁信?吃一锅饭,困一铺炕,还能有别的吗?今天说什么我也得把孩子领走,他是我儿子!”
“放你娘的猪狗屁,你有什么权力当孩子的爹?今天你要是敢动这孩子一根毫毛,我就敢剁了你的手指打断你的腿儿。”
“你……你敢!”
“哗啦——”屋里的桌子翻了,接着就传来杂乱的扭打声。
妈妈放开我冲进屋里哭着喊道:“都怪我不好,要打你就打我吧!”
屋里沉寂下来,只能听到妈妈呜呜的哭声。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个“叔叔”从屋里走出来,他走到我身边,停下脚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从屋里出来的爸爸,咬着耳根说:“我早晚要把他领走!” 说罢使劲儿扯了扯凌乱的衣服,大步流星地走了。
爸爸看着他走出的背影,默默地走到我身边,用他宽大温暖的手掌摸着我的头,弯腰把我抱起来,他把我抱进屋里,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爸爸好像一下子对我亲热了许多,他晚上破例地让我和他睡在一起,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前不要说和他睡一起,就是睡觉打把式滚到他炕梢,他都会一脚把你踢下炕去。可今晚我却在爸爸有力的臂弯里做了一个好梦。
四
朦胧中一阵哭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是妈妈在哭,她可是很少在爸爸面前哭的。我睁开眼,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可看到的是爸爸的后背,屋里的灯还亮着,我看不见妈妈,因为,爸爸坐在我的身边,他坚实的后背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妈妈和灯光。
屋里沉默了好久,只能听到妈妈低低的哭泣声,爸爸在卷烟,他慢慢用火柴点燃,又缓慢地把烟吐出来,长吁短叹地说:“娃她娘,你在我这七八年可真苦了你,我这人脾气不好,经常发火,惹你伤心了。”
我第一次听爸爸这样柔声地对妈说话,声音那么柔和、亲切,妈就停止了哭泣,颤颤地说:“你可别这么说,打从那没良心的把俺赶出来,冻倒在雪地里,你把俺救回家,这七八年俺娘俩拖累你,到现在你还没成个象样的家,俺娘儿俩这辈子还不知怎么感谢你呢。素日里你发火,骂两句,打两下,没啥,谁能没个脾气?俺不记恨你,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妈边说边又哭上了,爸闷头抽着烟,沉默了一会儿,说:“唉,以前都是我不好,孩子挺懂事的,今后说啥也要让孩子多念书,教他长本领,教他本分做人,别学那个没良心的,我也就算是积德了。”
爸爸长叹了口气,妈抽咽着说:“今后啥事俺都听你的,你如果要是不嫌弃,今晚,咱俩就真地做回夫妻吧!”
爸的身子动了一下,随即说:“好了,天不早了,睡吧,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爸结束了谈话,噗地一口吹灭了灯,在我身边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把我抱在怀里使劲地搂着,爸的身子真热,简直像一团火。
五
此后,日子似乎平静了许多,爸和妈也不吵架了,可他们之间的话依然少得可怜,爸对我倒像亲热小狗儿那样亲昵,很多时候总是问这问那,妈的脸上也绽出笑容。
可好景不长,一天,爸上班不久,就被四五个人抬了回来,他身上的衣服一缕缕的,脚上的鞋没了一只,头发眉毛胡子都被烧没了,黑乎乎的脸色好骇人,口、耳、鼻、眼都在流血,胳膊上一道道的血口子,双手布满了大黄的水泡……
妈流着泪,头发披散着扑到爸身上,嚎哭着:“这是咋的了呀!你醒醒呀!你不能就这么走啊……!”
送爸爸回来的人讲述了一切……
原来,这天早晨,爸爸照样背着他那弯把子锯去上班,当他和工队的同事来到伐区时,才注意到林子里浓烟滚滚,金蛇乱窜,不好,是起了山火。
山火是很厉害的,一着起来铺天盖地,让人束手无策,火头两米多高,借风势在林子里横冲直撞,火苗扑舔着厚厚的杂草树木,大有势不可挡之势,那火在树梢上飞奔,顷刻间大片的山林就可能被烧毁。
爸爸看了看火势和风向,就对身边的人喊:“都他妈装熊了?不弄灭对得起良心吗?” 说着他就拿起锯冲了进去,身边的人脸上挂不住了,他们有拿树枝的,有拿衣服的,有拿工具的,跟着爸爸冲了进去。
可火很不好灭,地下的火扑灭了,树上的火还一个劲地向上窜,顺着风一棵连一棵地着,越连越多,爸爸看了一下,迅疾爬上一棵大树,他想上树锯断树头,阻止火势的飞窜,可当他把树头锯断时,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浑身带火地随树头掉了下来。
就这样,锯断人亡,临死爸爸也没能和我们母子俩说点什么……
妈妈疯了似的,撕心裂肺地嚎哭着:“我对不起你呀,你死的好惨哪,我白做了一回女人,白做了一回女人呀!……”
我也被这场面惊呆了,跟着妈哭,哭得那么响,那么伤心。
六
爸爸走了。我和妈也结束了那远离人群的生活,从山坡上那孤独的小屋,搬到山坡对面的小镇去住了,靠妈妈做小生意过生活。
夜晚,妈坐在我的身边,看着墙上的锯,自言自语地说:“打死虎的汉子就这么死了?我白做了一回女人呀!……” 她总是这样,天天如此,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两句话。
妈按爸留下的话,让我念书了,我们虽然生活清苦,可妈妈从不求人。
秋后的一天,那个上次来我家的“叔叔”又来了,他和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可妈的态度好像是很冷淡。那个叔叔劝着妈,说:“你何必为那个死鬼守寡,他活着的时候对你们是多么地冷酷无情。你跟我过吧,生活不成问题,孩子也有了着落。”
妈断然拒绝:“俺不许你这样说他,再说俺也没享福的命,孩子他爸活着时,对俺打骂,俺愿意,俺明白他心 好,俺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那人说:“我是孩子的爸爸,我有权力抚养和教育他。”
妈的声音更平淡:“你不是孩子的爸爸,他没你这个爸爸,他从来就不认识你,他不需要你抚养和教育。你还是走吧,你走吧!”
再后来,不管那个叔叔怎么死缠硬磨,妈也不吱声,他只好叹着气,乖乖地走了。此后,他又来了许多次,带来了吃的用的,都被妈拒之门外。最后,妈警告他:“俺们孤儿寡母的,门前是非多,以后,你就别来了,俺不认识你。”
妈和我就是这样生活着,她的一切活动都是按照爸生前的愿望去做的,她为此付出了毕生的精力。
妈妈衰老了,头发白了,脸瘦了,我考上了大学,当我读大二的时候,妈妈患病去世了。从此,这个小镇再也没有我的亲人了。
那把剩下的弯把子锯也跟妈进了坟墓。
2020.11.18, 石家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