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酒梅花下老弟
——走在荒漠中的孤独寂寞的“逆行背影” 兼新浪旧体诗坛二十年变迁之管窥
文/梦也无声
不能理解我此前的疑虑,就没法体验我看到梅花老弟给我的和诗时的那种,——欣喜若狂和——如释重负。十几年过去,置酒梅花下,这个被我誉为“五百年才一闪光”的“文曲天星”,又一次象当年在新浪诗坛时那样凌空劈出,再一次惊艳了我眼前的世界。
就这样,我跟着梦痴来到了新浪诗坛,不用掐指,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与乾嘉诗派金字塔同时并存的,也有几个其他的自然流派,比较有特色的,是象辋川山庄一样的二三子模仿清流听时光流逝的避世诗人,和几个坚守民歌之路的“割据山头”,还有以红楼十二词坊命名的女诗群体,等等,但与这个庞大的机构相比,这些都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蝼蚁和麻雀”者流,在诗坛根本谈不上影响力。
改用了平水韵的李梦痴舍得一身剐,合纵连横不择手段,很快就直捣黄龙成了金字塔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我无法掩饰对金字塔装象牙塔的深深厌恶,也没有李梦痴那种能屈能伸的机动手段,“那根筋”又时常发作,因此一直流落在塔外,勉为其难地就一己之力,做起了新浪诗友的管窥诗评,试图用诗评的方式,劝人学习诗经乐府的辉煌传承,发扬建安风骨的刚健进取,用现代语写身边事,为普及诗教聊尽心意。
就像这条河的历史一样,他的诗也有着和李梦痴一样凌厉的刀光和刚健的风骨,和李梦痴那慷慨深沉不容置疑的霸气不一样的,是他雍容恬淡的襟怀韵调幻化出的空灵纯净举重若轻的悠扬情致。
他说梅花的反击太空灵,短期内不能直接给金字塔以现实的伤害,枪杆子刀把子才是硬道理。
这一次被诗友们称之为“二梦南行”的广东之行,受到了广东沿途诗友的热烈欢迎和热情接待。
这一次倒是我为人情做了妥协,加入了诗姐的诗词学会,给她文件包让她发表。
后来我听说她也电话找过梅花,她们的协作也没有达成,语焉不详。
但这件事从侧面证实了诗坛不是不认识梅花,只是心照不宣集体失声罢了。
以我的理解,梅花再也没有那份心情参与诗坛活动,他余生的全部精力,都只能用来探索诗歌艺术的真正出路,那好像是他冥冥中被赋予的文化使命,不管他主观上是否明确客观上是否愿意接受,这都是他难以推却的时代责任和义务,上天既然给了他让人艳羡的超常能力,即必定要求他回报社会以相应的义务吧!
一夜之间,微信突起,原来新浪的诗友们又陆续重逢在微信群中,却始终没有梅花的消息。
我和梦痴在四会也用微信群做起了诗教的事情。
曾经有关系亲近的广东诗友问梦痴,你真的想做诗教普及吗?梦痴没有正面回答,但他曾经劝我的话或可佐证他的态度,他说,现在做诗教还为时过早,所以你做不做诗教对我不重要,不许“乾嘉余孽”再做诗教对我很重要。
我承认我是片面解读了儒家关于“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理念,不肯放弃各种可能的机会。
曾经在金字塔中叱咤风云的旧日诗友,有的依了佛门,有的跳起了广场舞,有的改行发誓再也不写诗,有的去参与诗歌旅行社了,更多的人则转入了诗评一途。
仿佛一夜之间,诗教和评诗蔚然成风,评诗教诗成了早期微信诗群的主流模式,甚至有人开始办学以诗教创收。
早期的金字塔核心偏安一隅也成立了诗社,当年的“导师”不无感慨,称这个诗社“已经成了著名的低端群”,但这一个乾嘉诗派的“余韵”却并没有因此断了香火,而是下架滑坡分化成了两路神仙。
一路成了反动会道门邪教组织一样的“龙文鞭影”诗教,他们编出神道士传授秘籍的故事,自创微信群关紧大门授业传教,学员不许外泄机密,倘有泄密直接“逐出师门”。
另一路是“四声八病”队伍,比“龙文鞭影”成分庞杂,规模也要庞大得多,至今还活跃在微信群的各个角落,窃窃私语着某某著名诗人常出律犯忌功底不行,某某新韵诗人的诗根本没有古典味道,以及一些“某与某年相若也”之流的闲话……。
诋毁出律者多半不知在律诗之前早有古诗,是以为“不律非诗”的鄙陋,诋毁没有古味者,多半是照着古诗的葫芦勒着自己的破瓢还不肯学习不走正路的门外汉,从来不知诗为何物。
当年和我一起主张口语入诗的诗姐,在这个浪潮中声名鹊起炙手可热,成了诗坛赫赫有名的诗评大咖和诗教领袖,频繁出入各地诗词学会的活动,各地诗友争相交结前呼后拥远接近迎。
我对这位姐姐成为诗坛领袖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她所在的那个位置有背景有身份也有权威的号召力,但她被捧为诗评大咖,她的”诗评“文章成为各个微信群置顶学习的楷模,我还是颇为震惊的。
一年多前她还曾在公开场合坦白过,说她刚刚发现“原来填词要有词牌子”,并自掏腰包买了词牌格律的书籍分送给了在座诸位,一时间震惊四座,那时我并没有歧视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不知道什么都并不可耻,不知道词有词牌格律其实也可以填词,我为她敢于如此率真的坦白自己的不足还曾经心生感动,而且我也真的从心里喜欢诗姐那透露着清澈单纯的意趣,质朴明丽的风格的清新小令,她的小词曾多次成为《管窥》的座上客,她坚持口语入诗写身边事的创作实践也与我不谋而合,从而引为同道。我并不为她在诗歌艺术史上的暂时浅陋而对她有所轻视。
我当年在辽大的导师,是东北地区唐宋协会的理事长,中文系副主任校研究生部主任,古代文学的硕导,他攻硕时期因为勘误郭沫若先生的《李白与杜甫》而一战成名,他在我们几个弟子的开门家宴上,曾经用和这位诗姐一样的语气和表情说,你们知道么?七言八句原来并不一定就是律诗,同样的语惊四座,我惊讶之余,也没有歧视他,当时我还以为这所大学的中文系和我是同道,都不太重视格律呢。
话说回来,尽管不知道填词需要词牌并不可耻,可是以诗姐这样的学养,一年之间却成了炙手可热的诗词评论家,这个现象本身还是很让人心寒齿冷。
就像一个人长到七老八十也不知道七言八句不全是律诗,这并不能成为被人轻视的理由,但以此等见识和学养,却成了著名的中文系古代文学硕士导师和古典文学的学科带头人,要不是我的论文让他大跌眼镜,他可能早已在辽大中文系建起了博士点,这就未免太难为我的这位导师先生了吧?
当时,在这位诗姐麾下,口语入诗随着队伍的日渐庞大,彻底沦为了口水淹诗。诗姐主持的学会和刊物提携起来的、口水淹诗的当家花旦,也因为中字头的诗词学会的力荐而成了全国性的诗教导师。以她的名义成立的微信群遍及全国甚至伸出触角到了国外,微信群里几乎每天都在传播着这样的链接:热烈祝贺某某诗社海南分部成立,深圳分部成立,郑州分部成立……
这个诗教团队标出明码实价公开向全社会招生。
这势头之猛,就像传销,本来传销的传播效率势同破竹本身也无可厚非,但传播什么很重要,让传销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不是它的效率,而是它快速蔓延的传播内容和它勒索钱财的卑贱手段。
口水诗教导师当红花旦使出各种手段变换各种名目勒索学员给她送钱,今天自己生日明天儿子婚礼后天又是侄子病重,她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纷纷出笼变着花样被她拿来伸手要钱。
与此同时,湖南卫视也隆重推出了自己的诗评大咖,他只言片语蜻蜓点水般点评诗友诗词的链接,在媒体的助推下第一次越出诗坛,在社会范围内广泛转发。
简而言之,自有诗以降,诗评者代有才人,不入流的诗话也不在少数,绝大多数诗话都只能算作个人的“读诗笔记”一家之言,实在达不到可以在社会上公开发行的程度。
历史上有价值的诗评,都是和时代的重大变革文化的重大突破文学的移风易俗相关联的,它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树立独立的评断标准,这就要求评诗者有相对明确的诗道主张,围绕着这一基本主张来品评衡量诗作的高下得失,做到有的放矢。没有这样的明确主张,那样的诗评实在只能是这一行的末流,不能登堂入室的赝品,只能作为个人玩味情调趣味的“读诗笔记”。
医病诊疗,首先要明确健康的指标,就像张仲景的伤寒论,他发现了肌体健康的理法是伤于寒,那么在这个理法指导下,所有被寒侵蚀的肌体都是病态,需要医治。如果没有这个明确的伤寒之论,到底寒处是病还是热处是病就无从衡量,他说这个人健康还是有病,无关乎这个人肌体的真实健康状况,只显示他对这个人健康与否有绝对的、可以凌驾于事实本身的——定价权和话语权。
诗也一样,如果没有明确提出自己认可的文艺主张,所谓的诗病缘何而来?所谓的医案又如何对症?历史上如此泾渭分明的文学立场,到底六朝是病,陈子昂是正,还是陈子昂是病,六朝是正,这是不能含糊混淆尖锐对立的文艺立场,立场相和则彼此引为同道是为健康,同道之间传为佳话,立场不同则相互抵触是为有病,不可能奉为经典广泛传播,那么一个没有明确提出文学主张和文艺立场的诗词医生,他的褒贬好恶诊疗方案,也应该是有诗词之外的因素做主导,给了他这个诗坛医生的行医资格证,赋予他对诗词有凌驾于事实之上的——定价权和话语权,否则,他如何能让湖南卫视这个诗词门外汉从芸芸众家中万里挑一呢?
他这个尝试虽然一时获得了诗歌史上罕见的社会成功,但是却给古典诗坛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与此同时,我的诗教努力也不得不面对失败的结局,群里有挚友调侃我,梦也你说不要惟格律是从,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像我们这样才气平平的学诗者,要是没有格律只能吐口水哪有诗?有了格律我们还能写得有点节奏感像个诗的模样。
说这话的是一个有丰富人生阅历相交多年的兄长,我竟然没有能力言简意赅地和他讲清楚,那不是诗之正道,那个正是乾嘉一派余孽让门外人永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却无论你如何努力都得不到他们认可的“索命符”,也是千百年来他们把持话语权把劳动阶层排斥在文化活动之外的枷锁,你没有他的出身没有他的威仪没有他的教育没有他的圈子得不到他主持发行的资格许可证,你就永远是一个被排除在文化事务之外的劳力者。
可当时,我没有能力说清楚。李梦痴建议我去读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说我的困惑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解药。
此言不虚,我读那篇文章,的确有豁然开朗醍醐灌顶的感觉。但是最后一段,毛伟人号召延安的知识分子放下身段,去作人民能看懂的文章,我却迟疑了,就像本文开篇说的那样,放下自己的身段去“屈就”大众的理解力,我或能接受,但是我不敢轻易放下艺术的身段,伟人的微言深意我一时还贯彻不了,就算主席本人,他的诗词总体上说,也不像他的文章那样平易近人妇孺能通,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放那些“艺术”。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梅花老弟又像一道闪电突然凌空劈来,我总是把老弟形容成一道闪电,或许造成误解,我只是想描述我当时的感受,云里雾里正不知所以,老弟带来一线希望,像不像迷雾重重中划开天地的那一道闪电?
他在微信群中找到了我,我当时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我说我们是惺惺相惜的战友,一点不为过,这些年过去,现实中没有任何交集,彼此失了消息,却总是最危难的关头,莫名地瞬间站到一起,来一段意义非凡的并肩前行。
梅花带来了他诗歌探索的新方向,他说现在还不成熟有待继续,我那时就像捞到了一根稻草,对他的方向无比关注。
后来,口水诗教的当红花旦终于把勒索钱财的电话打到了大洋彼岸,算是正式把诗教的脸丢到了番邦,诗评大咖也穿越诗坛成了湖南卫视的座上客,他的诗话即将或者已经在湖南卫视的众多观众中广泛传播,这种糟糕的诗坛现实再一次激怒了李梦痴。
李梦痴告诉我,他绝不允许乾嘉余孽死灰复燃!
(他认为口水诗也是诗,是入门者的初级阶段,至于像传销一样捞钱,与诗毫无关系)
他所说的乾嘉余孽,已经不再是新浪诗坛的那个金字塔,他指的是乾嘉余孽的根本目标——窃取大师。他说不允许再有人骑上文化的墙头假扮大师继续把持文化的话语权和定价权。必须把这个权利交还给人民。
于是我们组建唐风微群,以他和梅花还有我的文学史功底作为信用垫付,把我们的研诗体会在唐风群内进行宣传。李梦痴还出版了他的诗评作品《诗话百则》,这本书中,他调动了多年不用已经被他弃如敝屣的老八股套路,用飞扬的文采,炫丽的形式,正统的见解,和坚实的功底,集古今诗话精髓表现形式于一体,全方位地碾压了诗坛上蠢蠢欲动的大师梦,李梦痴各种变形的鬼头刀,总能效率极高地实施定点定时的“斩首行动”,一度喧嚣的评诗讲诗乱象瞬间趋于冷静。
这一次,梅花也在唐风一举成名,成了很多诗友心目中的著名学者。
当时,在微信诗坛流行起了一种同题作诗的接龙“游戏”——我有一某某,招徕了很多诗友参与,我有一壶酒和我有一张琴是其中作品比较多的两个母题,那天,梅花忽然给我传了一首二十韵的《我有一张琴》,说他在二十分钟内一口气写完的。
能想象出当年嵇康神采飞扬的生命即将终止的那一刻,在送行的人群面前慷慨弹奏《广陵散》的情景吗?如果嵇中散真的在天有灵,那么梅花的这一首《我有一张琴》就是他灵魂附体的幻境,生隔百代心同此感,梅花是集魏晋风流对他的多年滋养,瞬间“喷”出了那无比美妙的悠扬旋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梅花可能正在用这种交感的方式与那个清澈孤高放浪不羁的灵魂作生死诀别。
我只是在心里生出了一种酸酸的感觉,我没敢接龙这个题目,就算我侥幸能比肩那清扬灵动的气氛,却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那样的速度,这时候我才发现,梅花老弟他不只是乾嘉一派心底的一根刺,此刻他差不多也成了我心底的一根刺。
这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话,终结了那个流传好久的“我有一某某”的时尚游戏,从那以后,在我的圈子里再没出现过任何一首“我有一某某”的作品。
用一首诗终结一个时尚,看来确非神话。
这一回,大家再也不能无视这个力大无比的“庞然大物”了,他的声望一时鹊起,在唐风还一度出现了“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的盛况。
但是唐风的这个繁荣的盛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李梦痴的那把鬼头刀的斩首行动给“搅散”了伙,随着评诗讲诗的热浪像泡沫一样消散,人们也失去了原本的热情。
在一次广东诗友雅聚的宴席上,某纸媒诗刊的总编故友突然发难,指着梦痴的鼻子怒道:你想当大师,不能自己说,大师必须得别人来说,我们不说你是大师,你不用想成大师。
一座皆惊。
梦痴回敬:我从来没想要当大师,没有大师,那个位置就空出来虚位以待,谁想在我的眼皮底下窃取大师之名实,必须从我的刀下爬过去。
诗坛是百姓眼中的象牙塔,可是这里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不是我和梅花老弟这样的人能消受得起,李梦痴完全不把诗人的荣誉和声名放在眼里,他敢在他认为该出手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出手,不惜赔上自己的荣誉和名声,他成了诗坛上著名的暴徒,但是人们因为对暴徒的畏惧,反而总是有人尝试着收买他,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事实上比我和梅花要多得多,这就是生活的现实,反而象我和梅花这样的人,空有一腔热情和执着信念,却无时不感到心力交瘁举步维艰。
曾经在沈阳招待一个广东的诗友,我北航时代的同学也是我和梦痴的挚友也在座,诗友和梦痴为一个事情讨价还价,我的同学听得很不耐烦,就问那位诗友:不用绕弯子了,你不必关心梦痴能给你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为了让他承诺不打你,你肯出多少钱?
难道这就是朋友眼中的梦痴?我还是那句话,艺术呢?李梦痴你将如何安放你的艺术?
如果你不在诗坛作这个路见不平的“打手”,用你的才华用你的纵横用你的手段甚至用你的“色诱”,在诗坛这个江湖上,你本可以捞个盘满钵满,象柳永像杜牧像李白像苏轼象贺监象白傅甚至象李清照象红楼十二钗……像谁不好,谁的风格你装不出来,非要做这个诗友眼中让人不待见又不敢不见的“一匹黑马”?
我是不敢,我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勇气成为诗友眼中的“暴徒”,我想梅花老弟也没有。
和梦痴谈起这件事,梦痴却全无悔意,他让我收起那份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和幻想,面对现实,准备战斗。说像我和梅花这样,迟早会被精英主义分子当成异类抹去痕迹,最终连诗人都做不成。
我又举了清江诗社的实践成果,想说服梦痴多些建设少些战斗,可他说,在精英主义文化还乡团的面前,在绅权独霸话语权的地方,他们只会把清江的成就看成是占山为王割据一方的山大王,如果没有人去有效地战斗,群众在他们面前永远不会有参与文化的资格和权利。
(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就这样,随着他的斩首行动取得空前的成功,“二梦南行”也在广东诗友的眼中黯然收场。
彼时,梅花已经放下了刚刚赢得的声誉,义无反顾地再一次转身,离开了这刀光剑影的诗坛名利场,我也再一次充满希望地目送他的“逆行背影”离我远去,这时我才发现,与对李梦痴的绝望态度一样,我也没有勇气循着梅花的方向背向诗坛决然地走向未知。
口语入诗的实践似乎走到了尽头,我找不到口语和口水之间的恰当分寸,怎么把魏晋士林文化的高标风致与质朴扎实的乐府精神在恰当的层面融合起来,如何把《蒹葭》的空灵意象不露痕迹地植入《东门》那简陋粗豪的情节中,我对此深感绝望。
当所要表达的内容与我心目中的诗歌艺术有冲突时,我只好暂时放下艺术,求取内容的简明直接精准到位,但这不意味着我解决了这个问题,牺牲了艺术的部分,我迟早会被精英主义霸权边缘化为不配做诗的门外汉,而一个他们眼里的门外汉的努力和牺牲,是撼动不了他们把持千年的文化话语霸权的。
梦痴说的有道理,只有入了虎穴才能见到虎子。
梅花老弟也有他的问题,他的本色是魏晋风骨却不入虎门法眼,在癫狂不羁背后的那些“他人看不穿”的风流情致,于一己之荣名纵然可以一笑而过,但于诗而言,却不能不说是个缺憾,他的再一次逆行,是向此前纵情潇洒的自己的自然天性的逆行,那个终结了一个时尚的《我有一张琴》是诀别,也是序幕,他要开启一个新时代,跟自己的过往相背而行。
看这首《西江月~废墟》:
上帝坍塌的梦,如开裂的冰声。
如跌落的水晶灯,——震悚结舌之静。
刹那间休克后,人们两手发疯。
从晶莹的废墟中,拼凑一双瞳孔。
这是梅花老弟的新的尝试中最明确地展现他的意图的一首,除了一个结舌之静的之字沾了古汉语的嫌疑之外,全部是五四以后的白话语言,没有生僻字,也没写人们经验之外的场景,一个灾难之后的废墟,没有人看不明白他每句话的意思,没有还原不了的现场情景。
但是,那种灾难来临之际的震惊,和震惊之后的疯狂,还有疯狂之后的悲凉,都在休克、发疯和瞳孔中传递出来,而拼凑又体现了无奈的挣扎,与灾难抢夺生命之火的那种抗争,既无血腥之气又有身临其境的灭顶之惶,是真的雅道还是讹传的雅道都会在这种风雅面前集体失声,正如有网友评价的那样,是满满的弥漫的“文人气”。
凡此种种,假如你是一个反对口语入诗的人,把初级阶段在所难免的口水当作口语入诗的必然结果来抵制口语入诗,那你有没有感受到据守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歌舞升平苟延残喘的绅权遗老们,面对蒙古人的铁蹄践踏的那种被碾压的惊悚?
如果说正始风流有“做作”的矫饰成分,那就是正始的癫狂不是真的癫狂,而是愤怒的抗争的一种委婉曲笔,正始的诗酒,也不是供后世绅权纨绔消遣的风流道具,那是敢怒不敢言的幽愤情怀,情绪之重,表现之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重若轻是梅花前期和正始诸贤,尤其是阮籍一生一脉相承的风格特色。
如果年轻的本色的梅花的《定风波》举重若轻中还可以有“粗鄙不文信口开河”的非议,那么这首《西江月》就完全是“高标风致”的“信手拈来”了,举轻若轻前无古人。
李梦痴的鬼头刀可以让诋毁口语入诗的声音噤若寒蝉,却无法阻止他们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是梅花的成就,把这些诘屈聱牙装神弄鬼的绅权余孽的窃窃私语涤荡一空。
所以说,李梦痴是悬在绅权余孽头上的一把鬼头刀,能给他们造成致命伤,梅花则是绅权余孽们心底的一根刺,能给他们带来剧烈的心绞痛,是他们人前背后都不敢想起的一个忌讳。
如果说这首废墟因为写了灭顶灾,因而在情志上还难免有些盈余的重量的话,那么下面的这首《西江月》,就是满满的传说中登峰造极的空灵情致与艺术气氛,是举轻若无的文人诗也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度,即便王维流连山水听时光流逝的诗里,虽然毫不留情地抹去了别的生人的痕迹,但也还保留了木芙蓉“开且落”的自然之声,说不沾生迹,却沾了花声,就是说,王维这个生人的存在,其意识还是影响了花在开落时的自然过程,而梅花这里却不沾一丝花痕,不影响自然生机,只有与佛祖的会心微笑了:
一朵峰巅菡萏,一株雪里芭蕉。
一棵沙漠里樱桃,一个霞中飞鸟。
钟荡苍茫落照,朦胧春态尤娇。
拈枝红杏向佛瞄,佛我皆生浅笑。
借用佛家的拈花浅笑,了无痕迹地凑泊到了近乎“无”的光景,至此为止,梅花的涤荡情怀的努力已经取得了清澈见底的成果,到了举轻若无的境界。
这个时候,我却懵了,有诗友还是挑剔出了梅花的短板,他说,他这是要写什么呢?不能说这不是诗,但这诗与人间没有关系了啊。
这也是我的疑虑,我担心我的梅花老弟就这样越来越轻飘啊飘啊飘得不见了,为此,我特意跑去苏州看他,想看看那个赤裸裸的真理“呆子”到底还在不在人间,人间可正满怀期待地望着那个“五百年才一闪光”的天才下凡救人于水火呢。
苏州之行梅花写的很透彻了,斯文肝胆,家国情怀,感慨系之,微言深意,情志之重,情致之轻,都化于无可无不可的淡淡烟云,骨子里还是那个赤裸裸的真理“呆子”,形式上已经是泠泠竹下门前温饱,“幸遇唐虞世”甘之如霖,“恬为升斗民”愚闲自乐。不沾不腻不淡不咸,举重若无跌宕无痕,前不见古人后不期来者。
这一次,梅花老弟的举重若无,终于堵死了我这张东评西评说三道四的嘴,让我对他的“重”和“无”都无话可说了,他的文人诗从形式上,彻底碾压了“有句无篇”的谢朓,超越了“有句也有篇”的王维,做到了“无篇也无句”的浑然一体,内容上他也用无可无不可的随分,举重若无地悄然抹去了从陶渊明到孟浩然——那对于天下家国匹夫之责的复杂感情和暧昧态度导致的些些矫饰的成分,呈现的,是满满的斯文肝胆家国情怀,还有那浓郁芬芳的文人风致。
置酒梅花下
实录如下:
五言律诗三首.赠梦也老姐
置酒梅花下
去年秋,梦也老姐与瞳瞳来苏。老姐赠诗过誉,迟迟未答,有愧深情。匆匆一岁,今已初冬,观旧照,忆而有作。
(一)
蛩鸣忽已敛,叶落又如金。
幸遇唐虞世,恬为升斗民。
初冬观旧照,一岁远德音。
无才非是隐,惭愧姊相亲。
(二)
枫叶红如意,桂花香满襟。
炎凉恰好日,洒扫即清晨。
迎入同怀姊,携来满室春。
开心不借酒,恶假厌谈文。
得意无形态,倾谈近夜分。
别来倏一载,笑貌宛如今。
(三)
愚者愚中乐,闲人闲处行。
寺前湖淼淼,竹下风泠泠。
樗散唯求饱,憨顽不必名。
灵岩与老姐,见我眼终青。
这回,我要是再说,置酒梅花下是旧体诗坛上一个力大无比的庞然大物,信了吧!
他的一张琴,曾经结束了一个时尚,真希望他的探索和他的成就,能结束这一段乱象纷纷熙来攘往的历史误会,终结这二三十年来文化还乡团甚嚣尘上给文化文艺界甚至全社会造成的恶俗。
写在后面:
前几天聊起天下事,梅花说,这样的政治环境,我每天都很愉悦。
我理解他的很愉悦,好久没有这样的舒心和畅快了。
去年在广东诗友的一次活动上,遇见了这岭南一方颇有点名气的出版社掮客黄某,诗友提起我的六十多万字的管窥,他轻佻地说:你这东西不可能出版了,你也不是什么协会的领导,又不是名人,你就不要想出书的事,你自己掏钱出版社都不一定能给你出。
我直盯着他的眼睛信誓旦旦:你说的这种状况正在改变,很快会有结果了。
他报之以宽容而怜悯的微笑。
一年后,他退回了某诗友请他帮忙买书号的定金,告诉那个诗友:现在这一套不行了,要审查过关,交钱也没用了。
我听说后长出了一口气,十分愉悦,我想这也就是梅花老弟的愉悦吧,虽然他和我一样,到现在还连一本书也没出过,但是,“生逢唐虞世”这样清明的政治环境,即便只作个边缘化的“升斗民”也是很舒坦的。
生逢其时,也不一定非要有出将入相的个人机遇,只要国家政权的每个举措都让我看到祖国文化未来的希望,甘霖是不是降临到我们个人的头上并不重要,反之,如果政治环境每况愈下让小人当道让正直的人生无可恋,即使个人有高官厚禄宝马香车,也只能是生不逢时穷途末路,这就是一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守正不阿的中国知识分子从古到今薪火相传的信念和操守吧。
作者简介
梦也无声:本名李晓鸢,著名诗人、诗词评论家、作家、影视编剧、影视策划人。当前国内旧体诗的领军人物之一,为新浪网友作诗评60多万字。原创诗词、评论、书序作品散见于各大网络、诗友书集和国内各地专业出版物中。
本文作者梦也无声
李梦痴的转发题记:
梅花兄通过严苛的自我放逐,为旧体诗走出了新路。他对传统的一往情深,对人民文艺的坚贞信念,是激励我战斗下去的主要动力。当我深陷与绅权余孽精英主义分子昏天黑地的恶战时,梅花兄用悲悯和笃志,点燃了我的希望,照亮了诗的去处。正是梅花兄舍生忘死的艺术实践,使我坚定了民权史观的立场,鼓励我在民权新史观的道路上越走越彻底。仅此一端便殊非感激铭谢所能概言。说来惭愧,我只是民权史观的诠释者和记录者,惟梅花兄用自己的生计身名,致献于民权文化的伟大创造。我不愿用谢词玷污梅花兄的坚守与进取,但偎于梅花兄用生命之膏燃起的薪火,捧起梅花兄用颠沛困顿守护的心灯,自负日赋万言倚马可待的我,竟然只能说出大煞风景的六个字:谢谢你,梅花兄。为了民权史观的前世今生,为了民权文艺的光荣未来,谢谢你,梅花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