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家院子
——牛放
辞曰:刁家院子,百年老宅,悬崖之上,可作要塞。俯瞰两江五岸,赏心悦目;坐拥双寺三山,有佛眷顾。早上,看客轮启航,直达上海;傍晚,暏水鸭追逐,迎浪狂嗨。江风送来凉意,好不清爽;浓雾夹带水汽,打湿衣裳。旭日东升,麻雀聚集门前;夕阳西下,火烧云挂天边。崖外,几根黄葛老树不知生于何年,替多少人蔽日遮阴;岩脚,一孔神秘洞穴洞深难测深浅,为无数人防暑降温。一座朝门,锁住几多钱财;两条门石,留下多少情爱。日复一日,岁月匆匆,院里老小,其乐融融。
重庆叫雾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常起雾,尤其是冬天。起雾时 ,轮船不能正常出港或进港。那时,江上还没架桥,过河上班的人,遇到雾天停航,只能隔河兴叹!好在那时有个规矩,扎雾免责。
现在重庆很少起雾了。或许是三峡截流改变了生态环境;或许是人口剧增抑制了水气凝聚;或许是高楼林立影响了雾气传播……
我家大约是1960年下半年搬到新生上院的。刁家院子是新生上院18号。推门进去,有四方天井,左右厢房。
院子何时兴建无从考证;何人出资,问过许多邻居也说不清楚。但刁家院子的确住有一刁姓婆婆。我在刁家院子行走时,刁婆婆已七十多岁了,以帮人缝补衣服谋生。她常在天井铺上个案板,用火熨斗烫衣服。火熨斗是用㭎炭也叫糊炭加热。好的㭎炭燃烧时没有烟子。
那时涤纶俗称的确良。的确良衬衣当时算高档货。上穿的确良,下穿凡呢丁是帅哥相亲时的标配。
进门,楼上最初蜗居着我的启蒙老师——徐X枝。徐老师个子较高、身材苗条,梳个发髻,爱穿旗袍,永远收拾得整洁得体,有大家闺秀风范。徐老师先生姓什么,我不记得了。听说也是教书的,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书教不成了。我发毛读书的小学——吉安小学就是徐老师先生创办的。由于成分高,徐老师两人生活十分低调、压抑。除了徐老师上课必须出门外,很少见他先生下楼。她先生了也从来不主动和邻居们打招呼,更莫说聊天了。想来是怕再因言获罪。
徐老师一家搬走后,又搬来江师傅一家。江师傅有一双儿女。大的是个儿,小的是个女,叫惠。惠那时很小,长得乖巧。1975年我家搬走后就没见过面。直到前年邻居聚会时才见面。见面时惠说,她也退休了。哎,岁月易逝!
见面酒席上,惠拿出200元说,见到几位老哥哥高兴,这钱是请大家喝酒的。后来刁家院子的邻居单独聚会时才发觉,惠为人豪爽,朋友多,酒量也好,和我等老邻居聊得来,于是,建立小群不时约起喝酒、嗨歌 ,不亦乐乎。
右厢房右手第一间住着我发小一家。发小姓周,
是个独儿,是我小学、中学同学,叉叉裤朋友。发小叫周伯伯为宝宝。周伯伯工作在北碚,不常回家。我和发小关系要好,常在周妈家蹭饭。周妈也没把我当外人,而是当儿子看待,有啥吃啥。
后来才知道,发小其实并不姓周而是姓孔,是孔子后裔。发小在孔家属繁字辈,辈分很高,算起来还是国民党要员孔祥熙叔叔了。发小父亲黄埔军校、中央军校毕业,有双学士学位,国军中校,副团长。据说,还和大特务沈醉同过一个办公室。蒋介石败退台湾时,发小父亲还亲自带兵护送蒋到成都机场,逃往台湾。
或许是官阶不够,或放是舍不得娇妻,也就是发小母亲,他没能退到台湾。解放大军进入重庆后,发小父亲只有四处躲藏。发小出生时,父亲终于被当局捉获,未经审判直接送往新疆劳动改造,直到改革开放后才放回原籍。
政府改造人确实有办法。发小父亲释放回来后,百事不问,只晓得喝点小酒了。重庆黄埔同学会请他去任职,他也不去。发小父亲书法了得。记得周妈去世时,没人写赙金条子,(重庆规矩,凡是送过赙金的人,都要写张有名字的条子挂在周边绳子上)我赶鸭子上架去写,但没写几个字,发小父亲来了。我恭请他写,他也不客气,只见他提笔运墨,笔走龙蛇,好一手行书!见此,我只有在旁边打杂了。
发小父亲身材高大、魁梧是典型的职业军人,站如松,坐如钟。坐下来永远是腰板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即便回来帮发小母亲朝天门守摊,也是坐得笔直。
父亲发配新疆时,发小母亲还年轻又没正式工作,抚养三个孩子实在困难,只有把发小过继给周妈,也是她二姐。因周妈没生育过。小时,发小郁闷时,常思念远在新疆的父亲,经常聊他父亲曾经的辉煌,但囿于形势只有叹气!
右厢房左手住的是刘X贵,刘伯伯一家。刘伯伯在杀猪场上班。下班时,常带点猪下水回来,因此他家猫都长得很肥。
我到杀猪场去看过杀猪,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最初还拼命嚎叫,后来只有喘息的份了。先还觉得新鲜刺激,但看过七八条猪垂死挣扎后,有点作呕,急忙选择逃离。
六十年代饭都吃不饱,几月才能粘点荤腥。有同学窥探他家猫好久了。有天提议说,何不把刘伯伯的猫杀来吃了,反正他们有免费猪下水,又可再养。几个馋极了的小伙伴立即附和,于是,把刘伯伯的猫拴在屋梁上吊死了。吊猫时猫挣扎时的样子至今我还心有余悸,好可怜!对不起了 猫咪!对不起了刘伯伯!那时真饿,直馋呀!
刘伯伯老婆也姓江。他们是再婚家庭。刘伯伯有一儿两女。儿子比我们大几岁,女儿和我们差不多。江孃孃也有一个儿子,叫干人。干人是个残疾人,背是驼的。听说是从楼上摔下来摔伤的。干人为人不错,我们没因他残疾而歧视过他。前年见面他还主动招呼我,三哥,好亲切!刘伯伯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叫老五。老五很有出息,七十年代末考上重庆建工学院,现在的重大,算起来是我小师弟了。他是刁家院子出的唯一一个状元吧。
刘伯伯楼上住着一个姓魏的哥,好像是我二姐的同学,大家都叫他魏二娃。没到他楼上去看过,也不知道他父母、兄弟情况。他不怎么合群,时常孑然一身闲逛。据说,他仍在,住在大石坝东海长洲,思维有点障碍了。
发小搬进里屋后,(里屋多一间屋)又搬来X虹一家,X虹有个哥哥叫鸭娃,不太熟悉。X虹比我小几岁,但如今也当外婆了。平时喜欢打牌,打羽毛球,也能喝酒,歌也唱得好。如今退休在家照料女儿、外孙和老公的生活。X虹敢爱敢恨,女中豪杰,一起吃饭还争着买单。而且酒量不在我和发小之下。发小长航的,号称喝酒、划拳川江无敌手。
里屋原来住着一位姓张的转业军人,有文化。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年代,张大哥经常劝发小练练字、读点书。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开始读起书来。许多书是发小从他已故表姐夫那儿拿来的。印象最深的是一本王力主编的《汉语诗律学》。借来后,我看了好久都不得要领,因那时我才中学毕业,而那本《汉语诗律学》是文科研究生教程。后来,那本书被一酷爱诗歌的邻居借去了。要了多次总推还没看完或别人借去了。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才在新华书店买到一本,珍藏学习到现在。
其实在张大哥之前,里屋还住过一家人,姓肖。儿子肖X德比我小一岁,也常和我们一起玩。最近有他消息。但听说他不太合群,同学会都不参加,所以也不好约他喝酒,聊天。
左厢房住的邻居,印象最深的是田婆婆。田婆婆说话像下江人,要抽烟。旧社会过来的,有点身份的人都要抽烟吧?田婆婆当过群干,就是现在的居委会干部。田婆婆有个女儿姓郑,比我要大十来岁。郑姐前夫去世后找了个二机厂的,姓尤。就是惠工机器厂,原来在南坪,后来搬到哪儿去了,或者破产了不太清楚。尤哥阅历丰富,比我大十多岁,爱抽烟。聊天慢条斯理,很有吸引力。据说已经走了。郑姐还在,但也耄耋之年与病床为伍了。郑姐的女儿混得不错,据说是重庆著名品牌——桥头火锅底料厂老板。尤总,哪天碰到打个拆哈!(笑)
刁家院子的邻居就记得这些。我和发小还有其它他儿时伙伴常坐在刁家院子门口条石上聊天,或者坐骑在门口院墙上吹牛。刁家院子是我儿时的永远记忆,在那儿我度过了童年、少年时期。
如今沧海桑田,刁家院子已不复存在,全被高楼覆盖。唯有在南滨路上仰头还能依稀看到院子外的崖壁。
大江东去,红日西沉。昔日大路,走不得人。
朝门凋敝,得罪门神。唯有推倒,另建新门。
昨日小哥,熟路难分。邻家小妹,儿女成婚。
或添孙子,或带外孙。廉颇老矣,珍惜余生。
该吃就吃,该喝莫拼。儿时伙伴,友谊长存。
注:两江指的是长江、嘉陵江,五岸指的是江北两岸 ,渝中两岸,南岸一岸。两寺指的是千佛寺、大佛寺,三山指的是涂山、黄山、汪山。
庚子年九月廿六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