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毕业于暨南大学,诗人,翻译家,中国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著有《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等作品,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的荣誉。
杜甫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恰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光
那是初夏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
但光还非常充沛,在辽阔的空中运动着,
我正在去将军澳的途中,小巴飞驰着,
小巴深陷的座位给我一个倾斜的角度,
我视野掠过一群群高楼,远的,近的,
在光的催化下高耸着,神圣、肃穆,
统统向天上望去,好像已忘了人间,
一种伟大的存在,倾听更高的召唤;
小巴飞驰着,电线杆向天上望去,
树木、铁丝网、围墙向天上望去,
一片片绿色向天上望去——
像一个合唱团,合唱着一支听不见的浩瀚赞歌。
窗外汽车流动,道旁有人站着或走着,
篮球场有人在奔跑,但都不是作为人,
不是作为痛苦、忧烦、爱和恨的人,
而是在光的催化下,融入这大合唱,
像低音乐器轻奏着或被轻奏着……
我已懒得去描述我作为人的那部分活动——
我的灵魂倾听那大合唱,至今没有回来。
裁缝店
我凌晨回家时,常常经过一家裁缝店
——当它灯火通明时我才发觉我经过它,
而它并不是夜夜都灯火通明。我经过时
总会看见一个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
独自在熨衣服。他干净整洁,一边熨衣服
一边开着收音机,在同样整洁的店里。
每次看见这一掠而过的画面,我就会失落,
尽管我的步伐节奏并没有放缓。那一瞬间
我希望我是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工作,
像天堂一样没有干扰,让黑夜无限延长。
我不断闪过停下来跟他打招呼的念头,
但我的灵魂说:“这是个奇迹,
你闯不进去,因为你不是
也不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海味店口
在赤日炎炎的小街上,当那个汗珠滚动的美妇人
走近一家海味店口挑海味,男人们都失落了:
当他们失落的时候,当他们失落的心情
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他们都不自觉地把目光
投向对面满山坡的阳光——那个从各方面看
都是最正当的地方:仁慈、明净、高高在上。
水龙头
我每天都提着
一红一蓝两个塑料桶
到村口路边那眼
用塑料管引出来的山泉
打水,每次打完水
我总是习惯性地
想顺手关掉
那个并不存在的
水龙头。
泥壶蜂
最近,在通往阳台的门边墙上,
一只泥壶蜂做了一个巢。
由于要回香港两三天,
所以我窗户都关牢了,
但筑巢蜂出入的阳台门
我决定不关:它显然不知道
有人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还每天观察它的动向。
就像人,也有更高的存在
左右他们的命运,只是
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
但不管相不相信,都没人
可以证明。就说蜂跟我吧,
我们已打过照面,但它
显然不把我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可以左右它的命运,
但它不仅可以不相信我能这样,
而且还可以证明我不能这样,
因为我确实不想这样,
也不想证明我能这样。
半斤雨水
黄灿然
近来我频频跟雨遭遇,
好像它不知怎的要来改变我。
今天我上山,又碰到它,
当我走进一个密林遮蔽处,
突然一阵喧哗,
远远看见一片蒙蒙雨
像晨雾穿过树林
徐缓而至,下雨的范围
只有半个蓝球场那么大,
当它逼到我面前,
我本能地往路边侧了侧身
让它过去,一滴也没沾;
接着又是一阵喧哗,
又有一阵蒙蒙雨
徐缓而至,像一位跟在姐姐背后的
美丽而温顺的妹妹。
我来了灵感,改变主意,
我想既然我有这个缘份
要一而再地跟雨遭遇,
既然它不知怎的
好像要来改变我,
我就索性让它
淋个够,跟它
溶为一体吧,这念头
刚萌生,我已
上前将它拦住――
我没有拦住它,
它穿过我,像穿过一棵树,
在我身上留下约莫
半斤雨水,刚好足够
将我淋透。
婚礼
那是前年冬天,凌越结婚。
他穿一套西装,
不知道如何应付自己和客人。
他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有点寂寞。
他想过来跟我们说话,
但进入不了状态,
过一会儿就没趣地走开。
这么美
这么美,这么
一尘不染。她站在你面前
就像白云在天空里,树叶在阳光中,
这么玲珑,这么剔透,你很难想象
她这么可爱,也需要做爱。
小树
楼下这株小树
我肯定经过不下两百次
但从未真正注意过
直到秋天的干爽、晴朗
和下午三点独有的宁静
使它如此清晰地直立
在一道小门前。
溪涌沙滩的祝福
立春后的沙滩完全荒凉了,
只有一个样貌平平的新娘
在拍婚纱照,使我不忍心
像往常用嘲笑的目光看新娘
那样看她,而且还要祝福她,祝福她
像世间少有但我见过的那样,
在所有同龄的漂亮女人
都在年过四十前后开始枯萎的时候
才焕发光彩,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还有一个——甚至更多——
人人羡慕的出色子女;
在她们,多皱纹和赘肉的同龄女人
终于领悟生命的无常
并开始扪心自问进而开始
撤退和收缩和静止的时候
她才充分享受世俗之美和世界之光
才把一个女人的魅力和能量发挥出来,
像她们,现已年老色衰的同龄女人
当年花枝招展那样
被女人嫉妒,被男人夸赞。
来生
我常常想,如果有来生,
我下一辈子就不做诗人了。
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诗人。不,我做定了。
我是带着使命的,必须把它完成。
但如果有来生,如果有得选择,
我下辈子要做一个不用思考的人,
我会心诚意悦地服务人群,不用文字,
而用实际行动:一个街头补鞋匠,一个餐厅侍应,
一个替人开门提行李的酒店服务员。
我会更孝敬父母,更爱妻女,更关心朋友。
我会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养更多的狗,
把一条条街上一家家餐馆都吃遍。
我将不抽烟,不喝咖啡,早睡早起。
我可以更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也可以更富裕,把钱都散给穷苦人,
自己变回清贫,永远穿同一件外衣。
一个拥有我现在的心灵和智慧
又不用阅读思考写作的人
该有多幸福呀。我将不用赞美阳光
而好好享受阳光。我将不用歌颂人
而做我所歌颂的人。
倾诉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岁月中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你,现在他又出来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子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抽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与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得世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惟一的忠告
坏诗糟蹋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就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写给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致大海
别的时候,
无论我闲坐沙滩
或下水游泳,眺望天际
或回看群山,你都只是一个去处,
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领域,
地球遥远的部分,只有当我难以入眠,
回忆一张可爱的脸,或一位早逝的
朋友的身影,或想起家庭的危机,
父母的寂寞,坚持理想的困难
和由此而来的孤独感,大海,你的形象
才完整地展现在我脑中,一个世界,
如此缓慢,如此沉默,如此靠近,
就在我枕边,我一翻身就能进去,
一侧耳就能倾听,一种神秘,
深不可测而表面平静,但运动着,
作用着,呼吸着,延伸着,
我甚至一闭眼就看见自己在山上,
就像此刻我在这山上,解除了
重负和烦恼,忘记了忧虑,
灵魂与视点合一,眺望水平线上
一条孤独作业的渔船,一片波光,
和波光里先是浸染于你
继而冉冉脱离你的
一轮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