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贵美丽星星下的卑贱
一一谈茨威格《森林上空的星星》的体验及戏剧性美学特征
赵 聪
奧地利天才作家茨威格的长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來信》广为人知。《来信》描述一个少女对一位著名作家的疯狂彻底但又完全无望的爱情。那种将一个少女对所爱之人不吝笔墨的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让你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于一位男人之手。而巜森林上空的星星》,又把一个大饭店卑微的餐桌侍者,忘情爱恋住店女伯爵夫人的故事描述得让人心生怜悯。侍者完全不考虑这种泥云两端愛情的不可能性,而只是自我陶醉和幻想于这种奇异的爱慕之情。这是一个质朴人的痴梦,是冷酷而单调的人生中一场魔幻之梦。 侍者在听说伯爵夫人当晩要离开酒店乘火车前往波兰时,他精神失控了,他完全不能生活在一个看不到她的世界里。最终他決定让她来碾碎他的肉体,让他的心上人自己来做这件事。 列车隆隆,越驶越近。将死的人又一次用一道最后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拥抱那颗閃亮的星,森林上空的星,那是照亮他心的星!于是这个感情炽热又无望的待者,让自己死在伯爵夫人乘坐的滚滚向他驶来的列车的铁轨上。为了一个完全得不到的爱,为了一个完全不知情的高貴女人,他以这种极端惨烈的方式結束他卑微的生命。这个短篇和《來信》一样,写的都是卑微爱上高贵,都是可望不可及的誓死不变的爱情,都是弱者情感自虐模式,一种宁死相爱之情,都是內心情感的自白和告示。茨威格无疑是擅长于心理描写的最伟大的作家。
作者毫不费力似地走进创造的艺术世界,并通过它极其自然地融入了作家的生命世界,从而令其《星星》鲜明地呈现出独具魅力的体验性和戏剧性美学特征。

斯蒂芬·茨威格(1881.11.28—1942.2.22),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传记作家。茨威格出身富裕犹太家庭,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日后周游世界,结交罗曼·罗兰和弗洛伊德等人并深受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事反战工作,1934年遭纳粹驱逐,流亡英国和巴西。1940年经纽约辗转流亡巴西,时值法西斯势力猖獗,作家目睹他的“精神故乡欧洲”的沉沦而感到绝望。1942年,在完成自传《昨天的世界》之后的2月22日,正值创作颠峰状态下的61岁的茨威格同他的第二任夫人绿蒂·阿尔特曼(33岁),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
茨威格有着多方面的文学造诣。他出身于犹太家庭,又正好生活在二战纳粹时间段,他的犹太种族和纳粹法西斯时期这二者的相碰,构成了茨威格的人生悲剧。作家的作品打上了时代烙印,这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鲜明的体验性。这种体验性是他所处的二战期间的人生经历,表征着他对社会人生有着深切的认识、理解和批判。
茨威格是怀着极其复杂而缜密的心情写作的。短篇小说《星星》,细腻而又生动的笔触、美如文中盛宴般优美华丽的文字,总能入木三分道出作者对时代的愤懑、对人生贵贱不公的谴责。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作为一个屡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和巴西的犹太人,他自觉虽贵为著名文学家,却卑微如尘,受尽屈辱,一九四二年在孤寂与幻灭中自杀,以此获得身心上的解脱。一位创作事业正处顶峰时期的著名作家,非心身受到极大摧残、所有的希望破灭的情况下,不会毅然与妻子一起共赴黄泉,亲手毁灭自己!足见他的勇气!

茨威挌在巜星星》中,对侍者人格上的严重缺失,精神上的严重扭曲,极端化的自虐形式,以至于使人变态,在毫无希望之后选择了臥轨自的心路历程作了生动的描述。作者以此控诉纳粹法西斯对人肉体的消灭和心灵上的折磨和摧残。这也是茨威格的人生,一生在这样卑微、恐惧、矛盾与挣扎的环境中。茨威格的作品融入了作者的生活世界,甚至融入二战期间历史的生命深处。在这里,他创造性地体验到了一个卑微生命心甘情愿地为高贵女人粉身碎骨的惨痛, 并以极其同情之心为其拭去历史的尘埃,这与茨威特本人的屡遭遣返逃避的遭遇有着情感上的交集。文艺离不开体验,没有体验的文艺定然毫无生气。巜星星》正是作者对现实生活体验后的惊天之笔。
对于茨威格来说,森林上空的那颗星,是虚无缥缈不存在的,不会闪耀大地,更不会照亮苦难中的人,现实社会却是乌云密布,充满痛苦和磨难。
作品的可读性,既是作者妙笔生花的文学天赋使然,更是来源于作者对故事情节匠心独具的戏剧性编排,能给读者带来视觉上的感官盛宴和心灵的冲击震撼这一双重戏剧效果。
不要忘记,茨威格不仅仅是小说家,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剧作家。剧作强调矛盾冲突,离奇效果,追求戏剧性。在巜星星》这个短篇小说中,作者将剧作的戏剧性美学风格运用到了极致,追求的是一种戏剧化的小说形式,舞台剧的艺术效果。作品中精心刻意描述的那种令人眩晕的场景,令人窒息的爱情,令人惊谔的自虐,令人惊悚的自杀,都来源于茨威格妙笔生花的戏剧天赋。那种追求人物刻画的极致倾向:可怜卑微的酒店侍者爱上了一位永远不可企及的风流高贵美丽的伯爵夫人,这种二人身份悬殊上的极致;侍者对伯爵夫人强烈的至死不变的爱恋与伯爵夫人的毫不知情,这种双方情感强烈反差的极致;最终侍者以粉身碎骨的自虐方式臥轨自杀,以求爱恋之人亲手毁灭自己,与伯爵夫人坐在开往华沙的火车豪华包厢里,更是将这种反差推向了极致。
反差的极致顿生戏剧性,更增强作品的可读性。事情的极端之后必生大悲,也更增添作品的戏剧性。
《星星》中盛宴般华丽优美的文字,美得让人眩晕;而场景,凄美得让人动容。
侍者爱上美丽的伯爵夫人这奇异的事情就发生在一秒之间:"只持续了一秒钟,没有抖动,没有惊惶,毫无动静。然而这是构成千千万万个充满欢呼和痛苦的小时和日子的那些秒中的一秒,宛若深沉喧啸的参天橡树的巨大重量及其全部摆动的树枝、摇晃的树冠,蕴含于一粒飘忽的微尘似的树种之中,在这一秒钟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当侍者为伯爵夫人送菜的一刹那间,侍者冷漠,敏捷,不出声,不抬头看,一如往常地伺候着她,"他的脸几乎紧挨着她那一头微微卷曲、散发香气的如波秀发,当他本能地张开谦卑的垂下的眼睛,他那迷惘的目光看见她的脖颈闪烁白光,以柔和的线条消失在鼓起来的深红色衣裳里面。他的心中犹如升腾起紫色火焰。餐刀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动的盘子上发出轻微响声。在这一秒钟里,他虽已预感到这一骤然陶醉的全部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以彬彬有礼的冷静的热情继续侍候享用这道美味佳肴。"这一秒钟里,看似什么也没发生,但却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注定无望的倾心奉献的开端,一种令人眩晕的陶醉感受的开始,一种不可挽回的悲剧的开始。宴会场面越奢华,文字越华丽,愈衬托侍者尘埃般卑微,愈是标注着一种强烈反差,其间是一道完全不可逾越的鸿沟……
当侍者得知伯爵夫人将离开酒店坐火车前往华沙时,"明天晚上,乘八点的火车前往华沙。前往华沙——整整好几个钟头穿过许多森林和山谷,越过许多丘陵和山岭,穿过许多草原,河流和喧哗的城市。华沙!多么遥远!他根本无法想象,可是却极深刻地感知了这个骄傲的、构成威胁的、生硬而遥远的字眼:华沙。而他…… ",华沙,成了他的恶梦;华沙,成了他的断肠之地;华沙,成了他的夺命符号。他无钱追随伯爵夫人去到华沙,那么,"既然她匆匆而去,不理睬他的命运,而没有意识到毁灭了他,那就要她也碾碎他的肉体,要她自己来做这件事。""他要扑到这次列车的车轮下,让夺走他梦想中妇人的暴风雨般的力量把他压碎。他的血要流淌在她的脚下。就让她亲手毁灭他,于他也是幸福的。"于是,在美丽的南国暮色渐浓的令人害怕的孤寂的夜晚,他来到黝黑的森林,俯卧在伯爵夫人乘坐的开往华沙的冰冷的铁轨上,他仰望天空那颗孤寂的星,拥抱着那颗遥不可及的冰冷孤寂之星,"在这一秒,"他闭上眼睛。铁轨颤抖,摇晃,列车飞驰,车轮咔嗒咔嗒的声音越来越近,森林发出隆隆的声响,犹如众多巨钟长鸣。大地似在摇晃。还有令人目眩的飞驰、回旋的呼啸,随之,一声尖锐刺耳的吹哨声,汽笛野兽似地惊叫,陡然刹车的尖声……"
他为她而死,她却浑然不觉。他的泛起泡沫的生命连一个细小的波纹也没有接触到她的生命的波浪。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陌生的生命曾经迷恋她,为她粉身碎骨。 多么惊恐的描述,多么惨烈的结局,作者将故事情节推送到让人目瞪口呆、惊谔失声的高潮之中,让读者彷佛眼睁睁地目睹了侍者臥轨自杀的整个惨状,如同观看一场惨状横生的舞台剧。
而文章开头让侍者突发心动的那一秒,成了他致命的一秒,有了这一秒,才有了在那个黑夜里,侍者眼望森林上空的星星臥轨自杀的那一秒。作者巧妙运用了这一前一后的那一秒,以造成一种舞台剧般戏剧性的效果。
文中铺写夜晚、森林、蓝黑色的天空、寒星等蕴有凄凉、戚苦、绝寂意味的意象,都是为了烘托这一"星星"。侍者赴死前的仰望森林上空的星星,伯爵夫人在车祸之后,她"全身一颤。她的目光本能地注视着高高的沉默的天空和那边沙沙作响的黝黑的林木。林木之上,森林上空,一颗孤寂的星。她觉得它的目光如一滴闪光的泪。她凝视这颗星,一种她从不知道的悲哀忽然袭上心头。"这颗星既是侍者心中遥不可及的爱的象征,同时在伯爵夫人眼中,那颗林木之上孤寂之星如悠悠目光一滴闪光的泪。这泪,是这颗星星为可怜的侍者流下的悲伤之泪,惋惜之泪,痛苦之泪。从而使得"森林上空的星星"一句获得了韵味无穷的象征意义。
正如茨威格所说,“暗恋是低到尘埃里的欣喜”,卑微的侍者对高贵的伯爵夫人的这种天圵之别、云泥两端的爱恋,是一个被行人踩在脚下的小人物的突然升腾起的一个梦,这是一个质朴可怜人的爱之入骨的悲情之梦,是冷酷而单调的人生中的一场令人陶醉的魔幻之梦,这是一个彻底无望的走向自我毁灭的冷酷之梦。这是一个小人物的生活里突然升腾起的一个梦想,越是低贱,越向往高贵,越是卑微无爱,越是爱恋无可企及的高贵恋人。只求精神上的享受和占有,而这种单相思的爱恋可满足他心里对爱的全部渴求,但低到尘埃里的欣喜过后往往是失落后的坠入深渊的粉身碎骨。
正是茨威格在巜星星》一文中体现出的文学体验性和艺术戏剧性的双重嵌入,给作品以惊世夺目之美感,给读者留下震撼心灵的深刻印象。
伯爵夫人在火车上的揪心感觉,似乎是有一种不为名状的令人窒息的痛苦,与那位卑微侍者即将为她献身的心灵感应向她袭来,她想要火车停下來……这结尾几段写伯爵夫人的痛苦感受本不太可能,因为伯爵夫人根本从未关注过这个卑微的侍者,脑子里根本没这个下人。心灵感应应该是两个关系很密切并心灵相通的人才能产生的一种共鸣。她和他有吗?但作者仍写出了在可怜可悲的侍者魂断铁轨一刹那间伯爵夫人的异常锥心感受,给了为她而死的侍者一点情感的回馈,一点安抚。我不知道这情感的安抚和回馈是给侍者的还是给读者的。
茨威格在作品中刻意並精于戏剧性布局,这使他的小说作品尽管不是剧作,却能轻松移入舞台。《来信》即是如此,现已成为北京人艺、上海话剧院的经典舞台剧目而长盛不衰,备受青睐。一人一台戏两小时,全剧女演员一人独白,用现实和回忆互为串联,让观众在现实和回忆中探索女人的爱情历程。希望不久能看到巜星星》在中国舞台上闪耀。
正如一位评论家所云,每一位逝去的作家,都亲自将自己安葬在生前用语言的砖头所垒起的坟墓里,而每一次有效地阅读与思考,为他的作品写点东西,都是后人对他们深情地呼唤与复活。
【作者简介】

赵聪,祖籍江苏连云港,现住江西南昌。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后任省级出版部门编辑十余年,高级职称。赵聪在省级国家级报刊上发表作品30余篇。现为美国美华书会执行主编,美国美华书会专栏作家。
《森林上空的星星》
斯蒂芬·茨威格(奥地利)
一次,当身材修长、衣着异常整洁的侍者弗朗苏瓦斯上菜,向美丽的波兰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的肩膀俯去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持续了一秒钟,没有抖动,没有惊惶,毫无动静。然而这是构成千千万万个充满欢呼和痛苦的小时和日子的那些秒中的一秒,宛若深沉喧啸的参天橡树的巨大重量及其全部摆动的树枝、摇晃的树冠,蕴含于一粒飘忽的微尘似的树种之中,在这一秒钟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饭店机敏的侍者弗朗苏瓦斯把腰弯得更低,让盘子迎向伯爵夫人探寻食物的餐刀。这一刹那间,他的脸几乎紧挨着她那一头微微卷曲、散发香气的如波秀发。当他本能地张开谦卑的垂下的眼睛,他那迷惘的目光看见她的脖颈闪烁白光,以柔和的线条消失在鼓起来的深红色衣裳里面。他的心中犹如升腾起紫色火焰,餐刀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动的盘子上发出轻微响声。在这一秒钟里,他虽已预感到这一骤然陶醉的全部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以彬彬有礼、冷静的热情继续侍候夫人享用这道美味佳肴。他镇定地走过去,为总与伯爵夫人一道就餐,正用一口发音准确清晰的水晶似的法语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一个文静优雅的中年贵族男子端盘上菜。然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从餐桌退下。
这几分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注定无望的倾心奉献的开端,一种令人眩晕的陶醉感受的开始,连爱情这个很有分量的骄傲的字眼都几乎不适于来描写它。这是只有很年青和很老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狗一般忠诚的无欲无求的爱,常人在一生中对此根本无所了解。一种没有深思熟虑的爱恋,它不思考,而只梦想。他全然忘记连聪明的人,谨小慎微的人也在证明的对穿侍者服的人怀有的那种不公正的、然而无法消除的蔑视。他不考虑可能性和机缘巧合,而在他的心血中培育这种奇异的爱慕之情,直至他的隐秘的真挚情愫冲破所有嘲讽和非难的藩篱。他的脉脉温情不是偷偷眨眼和窥探的目光,不是突然举止放肆的胆量,愚蠢的春情勃发时渴望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它是不声不响的尽心尽力,是做好每一样细小的服务工作,明知这类服务不会被人注意,谦卑中却更显得崇高、神圣。他用那么温柔爱抚的手指抚平她的餐桌席位前桌布的折痕,犹如抚摸心爱的女人柔软的手;她身边的一切他都收拾得非常整齐对称,俨如为了迎接盛大的节日;她的芳唇接触过的玻璃酒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到他那间屋顶有小天窗的散发着霉味的狭窄房间,让它夜间在明珠似的月光下像珍贵的首饰闪耀光芒。他总在那个角落独自暗暗侧耳细听她的匆匆急步和悠然漫步;他啜饮她的话语,如人们情致盎然地用舌头品味甘醇而馥郁醉人的葡萄美酒;他贪婪地接受片言只语和命令,如同孩童游戏时接到飞来的球。如此这般,他的陶醉的心灵把一片变幻不定的绚丽光彩带进他的可怜的卑微的生活中来,可怜的侍者弗朗苏瓦斯爱上了一位永远不可企及的风流的伯爵夫人。这聪慧的痴愚,这整个事件,在他心中从来没有以冷冰冰的毁灭性的语言形式出现过。因为他根本不是把她作为真实的人来感受,而是作为某种异常崇高、异常遥远的事物,抵达此间的倒更像是那崇高而遥远的生命的反光。他爱她那几乎连到一起的黑眉毛的严厉棱角,薄薄的嘴周围狂野的线条,爱她充满自信的举止风度。在他看来,谦卑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他把低声下气地在她身旁做些卑贱的服侍人的工作视为幸福,因为就是凭这一点才允许他如此频繁地进入环绕着她的富有魔力的圈子。
于是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里突然升腾起一个梦想,有如精心培育的园圃名花盛开在路旁,往常那里所有幼芽无一例外都要被行人踩在脚下。这是一个质朴的人的痴梦,冷酷而单调的人生中的一场令人陶醉的魔幻之梦。这种人的梦就像无桨的船,在摇晃的快感中没有目标地飘流在一平如镜的悄静的水面,直至船的龙骨突然猛烈地撞上未知的河岸。
然而现实比一切梦幻更强大,更粗暴。一天晚上,瑞士沃州来的胖子看门人走过他身边时说:“奥斯特罗夫斯卡明晚乘八点的火车走。”还说了另外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名,这些他全没听进。因为这句话在他头脑里盘旋翻滚,把他弄得头昏脑涨。
他几次机械地用手指划过感到压迫的额头,仿佛要拨开那层紧紧束缚着头脑,使智力变得愚蠢的东西。他跨出几步,脚步踉踉跄跄,步伐不稳,心中惊慌,经过一面配着镜框的高大镜子时,镜子里面一张灰白的面孔,目光呆滞地盯着他瞧。什么念头也没有,思想仿佛被禁锢在阴沉沉雾蒙蒙的墙壁后面。他几乎无意识地摸索着,扶着很宽的梯级的栏杆下来,走进暮色四合的花园。那里高高的意大利五针松寂寞孤单,犹如阴暗的思想,像一只巨大的神秘的夜鸟的低飞盘旋。他那不安定的身影又摇摇晃晃了几步,随即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头靠着冰凉的椅子扶手。万籁俱寂,后面,大海在圆圆的灌木之间闪闪发光。那里柔和的颤动的灯火微弱地燃烧,远处波涛拍岸,浪花飞溅,单调的喃喃的吟唱消失在寂静里。
忽然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么明明白白的,几乎使他不禁微笑,简直一切都完了。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要回家,侍者弗朗苏瓦斯留在他的岗位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所有客人不是来这里住两星期,住三星期四星期又都走了吗?真傻,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明白得让人发疯,让人想哭。乱纷纷的念头一齐涌来。明天晚上,乘八点的火车前往华沙。前往华沙——整整好几个钟头穿过许多森林和山谷,越过许多丘陵和山岭,穿过许多草原,河流和喧哗的城市。华沙!多么遥远!他根本无法想象,可是却极深刻地感知了这个骄傲的、构成威胁的、生硬而遥远的字眼:华沙,而他……
还有一个小小的梦似的希望闪耀了一秒钟之久。可以乘车随她去啊,在那里当仆人,当抄写员,当车夫,做奴隶、乞丐站在街头挨冻,只要不离得这么远,只要能呼吸到那个城市的气息,也许有时在她驱车疾驶而过的时候能瞥见她的影子、她的衣裳和她深色的头发。闪烁不定的梦影已匆匆升起,然而时世艰难无情,明摆着是无力达到的。他计算了一下:他的积蓄顶多一二百法郎。还不够一半路途的费用。以后呢?他一下子像透过撕破的面纱看到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现在变得多么贫困,多么可怜,多么丑陋。凄凉空虚的侍者的岁月,被愚蠢的渴望砸得粉碎,他的未来只能如此可笑。他全身一阵寒战。突然,所有的思想链条迅猛地不可阻挡地连接起来。只有一种可能……
树梢在几乎察觉不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摆,面前是阴沉沉的可怖的黑夜。他镇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踩着嚓嚓作响的砂砾,走上静静的沉睡的白色房子。走到她窗前,他停下脚步。窗户关着,没有一点闪烁的灯火可以点燃如梦一般的思念。于是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像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困惑,再也不会受骗的人那样迈开脚步。到了他的房间,他也不激动,一上床就昏昏沉沉睡到天亮才醒,没有做梦。
第二天,他的举止完全保持在精心设计和强制镇静的范围内。他以无动于衷的漠然的神情做他该做的事情,他的表情显出一种无忧无虑而且自信的力量,谁都料想不到在这骗人的面具下隐藏着痛苦的决定。快到午餐的时候,他带上他那笔小小的积蓄赶到一家极讲究的花店,买了精心挑选的鲜花,他觉得它们绚丽的色彩宛如语言一般:火焰般炽热的金色的郁金香,花冠宽大的白菊令人感觉像是富有异国情调的浅色的梦,细瘦的兰花像清秀的思念的画,还有几枝又骄傲又迷人的玫瑰。他又买一只闪闪发光非常漂亮的玻璃花瓶。剩下的法郎,在从一个小乞丐身边走过时,他带着轻松的表情敏捷地给了他。他匆忙往回赶。忧郁而庄重地,他把插上鲜花的花瓶摆在了为伯爵夫人准备的那副餐具前面。
已是午餐时候。他一如往昔地侍候着:冷漠,敏捷,不出声,不抬头看。只是到最后,他的一道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源源无尽的目光才拥抱着她整个柔软而骄傲的身子。他觉得她从来不像在这道最后的无所欲求的目光中那么美丽。接着他平静地、没有告别,面无表情地从餐席旁退下,走出大厅。他像侍者要对之鞠躬致意的客人那样昂首楼道,走下豪华的迎宾台阶,向马路走去。人们本该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在告别过去。在饭店前面他站了一秒钟之久,拿不定主意,接着便转身踏上一条沿途有闪光的别墅、宽阔的花园的路,边沉思边漫步,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何处。
他这么心神不安地徘徊,茫然如在梦中,直到晚上。他什么也不再思索了。不思索那既往的,也不思索那不可避免的。他不再想那死的念头,像人们在最后的瞬间以深沉的目光审视发亮的致人于死地的手枪,在手上掂量它的分量,举起它,又放下。他早已对自己宣告了判决。只有图像依然前来,迅疾飞来,一如飞翔的燕子。首先是青春的岁月,直至学校里要命的一堂课,当时一次愚蠢的冒险使他憧憬诱人的未来的头猛然撞到这混乱的世界。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行程、辛劳和打工,一再失败的尝试,直至人们称之为命运的巨大的阴暗的波浪把他的骄傲撞得粉碎,将他扔在一个没有尊严的工作位置上。许多彩色的回忆旋转过去。末了,最近这些天的柔和的印象还从清醒的梦境中闪射出光辉,它们蓦然又撞开他不得不通过的现实阴暗的大门。他想,他要今天死去。
他考虑了一会儿几种通向死亡的方式,比较它们的苦痛和利索的程度。一个念头突然使他全身一抖,朦胧感觉中一下子闪出一个阴暗的象征:既然她匆匆而去,不理睬他的命运,而没有意识到毁灭了他,那就要她也碾碎他的肉体,要她自己来做这件事,她自己完成她的作品。于是思想无比坚定地迅速发展。从他那儿诱走她的特快列车八点开车,剩下不到一小时。他要扑到这次列车的车轮下,让夺走他梦想中妇人的暴风雨般的力量把他压碎。他的血要流淌在她的脚下。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不断涌来,如在欢呼。他也知道那个地方。在山坡上森林的上方,那里沙沙作响的树梢遮住俯瞰近处海湾的最后视线。他看手表:秒针和他的脉搏以同一节拍跳动。是时候了,该上路了。他的疲乏无力的脚步忽然有了弹性,目标明确,具有那种在向前迈进中抑制梦想的生硬而匆忙的节奏。他在美丽的南国暮色渐浓的夜晚来到一处地方,那里的天空嵌在远处林木葱茏的山丘之间,状若紫色长带。他急急忙忙往前走,一直走到路轨那儿,铁轨的两条银线在他面前闪闪发亮,为他引路,引导他穿过暗淡的月光,给朦胧的雾纱投下一层银白的芬芳的低洼山谷,蜿蜒向上,引导他爬上一处山丘。从那里看得见有着灯火闪耀的海岸的寥廓,黑夜的海洋遥遥地闪光。他终于看见不安地沙沙作响的森林,森林把铁轨埋在它投下的黑影里。
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森林中阴暗的山坡上,天已经晚了。一行行树在他周围,黑黝黝的,令人毛骨悚然。只在高高的上方,微光闪烁的树冠中,才有一脉苍白的颤抖的月光投进微风起时发出的树枝。有时忽有远处夜鸟奇异的呜叫打破这沉闷的寂静。在这让人害怕的孤寂中,他的思想完全停滞了。他只等着,等着,注视下面第一个上行弯道的拐弯处是否出现列车的红灯。有时他又精神紧张地看表,数秒。随即又细听机车远远的呼号。但,这是个错觉。四处复归沉寂。时间似乎凝固了。
终于,下边远处有灯光闪亮。在这一秒钟,他心里感觉到一下撞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恐惧,还是欢呼。他猛然扑倒在铁轨上。起初一瞬间只感到贴着太阳穴的铁轨舒适的清凉,接着他凝神谛听。火车离此尚远。可能还要几分钟。除了风中林木细语似的沙沙声,别的什么都还听不到。思绪如潮乱纷纷。突然,一个驱不散的念头似利箭穿心:他为她而死,她却浑然不觉。他的泛起泡沫的生命连一个细小的波纹也没有接触到她的生命的波浪。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陌生的生命曾经迷恋她,为她粉身碎骨。
静静的空中传来远处爬上山峦的机车有节奏地行进的轻轻的喘息声。可是那心思依然强烈不减,直至最后几分钟还在折磨这将死的人。列车在轰隆轰隆声中越驶越近。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头顶上是一片沉默的蓝黑色的天空和一些沙沙响的树冠。森林上空,有一颗白色的闪亮的星,森林上空一颗孤寂的星……他头枕着的铁轨已经开始轻轻晃动、低声吟唱。可是那点心思依然在他心中、在他目光中如火焰般燃烧,满含他爱恋的全部炽热情感和绝望。全部渴望和这最后的痛苦的问题都涌流到温柔地俯望着他的白色闪光的星星中。列车隆隆,越驶越近。将死的人又一次用一道最后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拥抱那颗闪亮的星,森林上空的星。然后他闭上眼睛。铁轨颤抖,摇晃,列车飞驰,车轮咔嗒咔嗒的声音越来越近,森林发出隆隆的声响,犹如众多巨钟长鸣。大地似在摇晃。还有令人目眩的飞驰、回旋的呼啸,随之,一声尖锐刺耳的吹哨声,汽笛野兽似地惊叫,陡然刹车的尖声……
美丽的伯爵夫人奥斯特罗夫斯卡在火车上有一个自己的保留包厢。启程以来,她在车辆颠簸行进的轻轻摇晃中,一直在读一部法文长篇小说。狭窄的空间中空气闷热,充满着许多枯萎花朵散发出来的令人窒息的香气。临别馈赠的几个豪华富丽的花篮里,白丁香花已经像熟过头的水果疲惫地垂下了头,花儿无精打采地挂在茎上,玫瑰又重又宽的花萼似乎在醉人的香气的热云中凋谢了。令人窒息的闷热使这些沉甸甸的芳香气变成温暖的波浪,即使在列车飞奔之时,也让人感到懒散压抑。
突然,书本从她无力的手指间掉落。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是一种隐秘的情感使她失态。她感到一股沉闷的、痛楚的压力,一阵骤然而至的、不可理解、令人窒息的疼痛压迫着她的心脏。她觉得在郁闷的致人眩晕的花的香雾中她非窒息不可。
还有那令人心悸的疼痛并不减弱,她感觉到奔驰的滚滚车轮的每一震荡,那盲目的奔向前方的隆隆运转残酷地折磨着她。她突然产生一种渴望:刹住飞速奔驰的列车,把它从神秘的痛楚中拉回,此时它正朝向它奔去。
她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和莫明其妙的恐惧紧紧地钳制着她的心,在她的一生中,即使面对可怕之事、不可测之事、残酷之事的时候,也从未体验过与此相似的恐惧感。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喉咙被掐得越来越紧。但愿列车停下才好,这念头在她心中,犹如一句祷词。
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哨音,机车警笛狂叫,制动闸凄惨,飞奔的车轮的节奏慢了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接着咔嚓一声,一股停顿时的冲力……她迈着笨重的脚步,费力地走近窗口,呼吸清凉的空气。旋下窗玻璃。外面,黑色的、急奔的人影……几个人仓促的词语声:一个自杀者……卧轨……死了……在旷野……
她全身一颤。她的目光本能地注视着高高的沉默的天空和那边沙沙作响的黝黑的林木。林木之上,森林上空,一颗孤寂的星。她觉得它的目光如一滴闪光的泪。她凝视这颗星,一种她从不知道的悲哀忽然袭上心头。一种在她自己的生活中从未出现的悲哀,充满炽热情感和渴望……
列车缓慢地继续行驶;她倚在角落,感觉泪珠轻轻沿面颊滴落。沉闷的恐惧感消失了,只是她仍感到一种深沉而奇异的痛楚,她陡然寻思它的来龙去脉。一种如同在漆黑一团难以琢磨的夜里忽然醒来,感觉到一种好似受惊吓的孤独小孩子们所感到的痛苦……
(潘子立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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