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秘的崇明岛
一摘自【粉红色的回忆】
(上)
我出生在长江入海处的崇明岛上。过去,岛上贫穷落后,连块大石头都是稀罕物。由于四面环水,几乎与外界隔绝,连语言也是自成一体,简直是个独立王国。解放前一辈子都没出过崇明岛的老人比比皆是。他们把长江称作南海或北海。我的祖上因遭遇历史上罕见的“八月初三大潮没”(指潮汐,崇明土话),到处举家流浪。到我上大学时,刚好遇上丰收年,家庭经济刚有点起色,但因刚刚移民到新垦区,住的是茅草屋,柱子还是毛竹做的。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大变样了。父亲辛苦一辈子,没有机会看到今天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没有机会到我落户的北京玩一趟,这让我遗憾万分。老娘和我的弟妹们,现在住进了漂亮的大别墅,还用上了汽车、摩托车、电瓶车。这小康水平也不过如此了。

过去的乡土教材告诉我,崇明岛形成于唐朝。它位于长江入海口,长江水带来的泥沙沉积而成,人们称其为“冲积平原"。最早出现在扬州口岸,随着长江口从扬州发展到现在的上海口岸,崇明岛在长江口像条巨龙一样,忽隐忽現,随着入海口的变迁,不断变換地理位置。面积也越来越大。如今已是祖国的第三大岛。每年大潮来时,或南岸溃陷,或北岸决堤,经过上千年的演变,逐渐形成了 现在这东西长南北短的舌形大岛。它东西长100多公里,南北宽10一20公里,全岛总面积1400多平方公里,岛的东西两端每年以100多米的速度延伸。由于南岸建了防波堤,解决了地陷的问题,加上北边的泥沙沉积,每十五年左右,围海造田,面积越来越大。人口也越来越多,约80万左右。现在崇明与江苏的启东、海门一带半条长江越来越窄。来往的木船和简陋的码头不见了踪影,但还能见到旧时的港湾,那里的水闸仍在为崇明岛的淡水供给和农田灌溉吐故纳新。

崇明的水利工作做得很好,南北开了十几条河流,两头各有水闸,淡水潮来时,打开南闸,退潮时,打开北闸。各条河流,各自为政。如今,在崇明的绿华镇,造了一座大型的新建水闸,引进淡水主要靠它了。原来有一条东西向的南横运河,现在又开了一条更宽的北横运河,河上架起了宏伟的水泥大桥。现代化的造河,都是机械化了,可我小学五年级时,正值大跃进时期,我的父母还参加过开河工程,都是肩挑箩筐,一担一担,从河底运到岸上。用绳牵四轮平板车拉土,那时属于先进的了。如今这辈老人,健在的都能享受退休金。农民不用再交皇粮,还能享受养老金,这在中国是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户户的露天茅厕不见了,由政府出钱,安装抽水马桶。自来水进入各个农户,这是人们做梦都不敢想的。陈海公路,好几个车道,从东到西,串联了各个乡镇。乡乡通了公共汽车,村村通了水泥机耕路。往南,经长江隧桥,直达上海; 往北,崇启大桥直通江苏的启东、海门和南通。一改过去只靠轮渡进出崇明的交通惨况,进入了与周边城市的一小时生活圈。农村城镇化,前途无量。

我离开崇明五十年了,家住堡镇东北十五公里处的北四滧。原来我家的北岸外就是长江。一到大潮来到时,站在岸上朝南北一看,哈,海水的高度超过了我家的房顶。五十年过去了,我家岸北的潮水不见了,被四、五个新垦区取而代之。海滩离我家越来越远,要是步行,得走半个多钟头。

崇明岛上的自然村落原来是这样的。东一个盛家宅,西一个吴家宅。南一个唐家宅,北一个薛家宅。宅子有大有小,小的独门独院,大的有几十户人家,不过总有个核心宅。整个大宅以其核心宅冠名。最先到此划地为界的,肯定是当地的地主了。典型的核心宅,周围有一条宽阔的宅沟。崇明的宅沟文化,源于旧时代防匪,匪患猖狂时,夜里将桥吊起。人们拖家带口,迁徙到这块茫茫海岛,人生地不熟,这是最好的防范措施。随着时代的进步,海岛治安状况的改善, 吊桥消失了。二是崇明岛海拔3一5米,挖不了多深就能出水,又因当地特产淡水鱼,因此用来养殖鱼虾。水中还可种植茭白、菱藕、慈菇等作物。沟边长满了芦苇,可作柴禾。宅沟外逐渐迁来该宅同姓亲戚,宅子也就越来越大。人们论资排辈地称呼,即使比你年龄小很多,但辈份比你大,你也得称他们小爷爷、小伯伯。崇明的自然村落,完全是一种自然结构,除了经济上的地租关系,政治上完全平等,没有任何宗教色彩。只有在红白喜事或故人周年聚会时才有来往。当然,要是产生利益冲突时,同姓者容易抱团相助。这种松垮的自然经济关系,被后来的斗地主,分田地革命运动冲垮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办起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以致后来的人民公社。全部土地归公,连宅沟之类,也统一用来养鱼。年关将近时,把水抽干,农民们忙于分鱼分虾。我的老家原在县城以北五公里处,东面是几十户人家的大宅,西南是长方形的公墓坟。坟地南北长,东西窄,面积约一平方公里,四面挖有水沟,沟内松柏常青,树下排列着整齐的坟墓,犹如微型瓦房一般。南边一排瓦房,东西长约半里,总入口在那排瓦房的中间。从大门往北,一公里长的水泥路,直通北边的祭奠大厅。北边紧挨着,盖有一座三层楼的塔形楼房。这在小时候属于大建筑了。这些建筑和松树柏树,在大跃进时期连同平整坟地被彻底摧毁了,实在可惜。要是保留至今,那是古崇明的一景啊,那里的松树柏树,可与山东孔庙之树相比。小时候,家里没柴禾了,到大树底下用竹耙子搂几下,就够一天烧饭了。松树上的球球,掉得满地都是。坟地里长滿了茅草,刚出土时长出的嫩芽,我们叫茅针,是我们这些穷孩子们每年一季的甜品佳肴。公墓坟的北边,有一户人家,解放初去了海外,留下了一块圆形宅基地,四周围有一条长满芦苇的宅沟。土改时我家分得的二分耕地,就在这宅沟里边的宅基上。如今,这家宅主的后代回来了,照着原样在原地盖起了老宅,把过去属于他家的土地买了回去,用较低的价格将当地的农民统统迁了出去。不过有一家农户一直不肯搬迁。搬走的农民,嫌土地补偿金太少,经常找宅主麻烦。有一次我正好路过此地,发现那些拆迁户联合起来,在他家的大门外,将他们的摩托车排成一排,挡住前来游览观光的客车,要挟宅主增加土地补偿款。弄得宅主无计可施,急得他拿着手机一直往外打电话。听说他让农民们去找县政府农业局,还说,花园搞不下去了,要卖花园了。为了解除这位宅主的困境,我挺身而出,将宅主拉到一旁,向他作了自我介绍。他叫我把联系电话留给他的秘书。人们以为我是县里来的什么大干部,这才给他解了围。其实我只是向他介绍,我是一位部队转业干部,退休后在县政府招待所当按摩师,老家原在他家花园的东边。宅主为了搞这个私家花园,在一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大兴土木工程,建造了会议厅,客房,种了各种花草,造了一些富有诗意的园中园。挖了一个大水池,购置了游船,专供游客观赏古香古色的崇明自然村落。最近,我又路过该园大门口,发现牌子变了,搞成“度假村”了。

崇明的自然村落如今已成了一排排规划有序的现代村镇,农田相对集中,原来的各家宅沟全被填平,便于机械化运作。这使我想起了中学时代见过的崇明县规划大地图,当时就是这么设计的。这不能不归于大跃进的功劳。大跃进虽然有些地方脱离了实际,犯了冒进的错误,如小学五年级时,我们停课磨砖粉,给大炼钢铁的小高炉上料,根本出不了钢铁,还以为土高炉会爆炸,让我们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差点把我们这些小学生吓出一身冷汗; 深翻土地,深度超过一人一手,弄得根本长不出庄稼。但当时有许多工程,如开河工程,筑路建桥,造窑烧砖,改造自然村落,植树造林,开垦农场,兴办学校,规划供电供水系统等,凝聚了党和群众的心血,为子孙万代创造了幸福生活的优良环境。

崇明岛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平原,那里没有山丘,因此要用石料,必须乘木船,渡过宽阔的江面,到山区采购。由于交通不便,一直到六十年代,全崇明没有一栋像样的高楼。下雨天道路泥泞不堪,弄不好就摔个大跟斗。小学的头几年,遇到大雨,老父亲光着脚背我去很远的地方上学。冰雪天双脚冻得发木了,踏进热乎乎的牛冀中取暖。整个崇明岛异常穷困。教育事业的惨状,从屈指可数的大学生可见一般。自从大跃进之后,岛上的经济和文化教育,受到上海发展的影响极大,一改过去一穷二白的面貌,从此开始了腾飞。我也因此得福,有机会上了大学。前两届的县长告诉我们,他们计划的崇明发展规划被黄菊否决了,不让他们把崇明搞成张家港式的,而是要一步到位,建设香港版的崇明。免得将来被推倒重来,弄不好成为历史的罪人。由于优先发展浦东,崇明的步子暂时放慢了。瞧,海关大楼早已造好了,就等着对外开放的明天。

崇明的风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葬礼了。我儿时的葬礼,你可没见过。要是亲戚突然来串门,你可要注意他手中带没带雨伞。要是晴天,他胳膊夾着雨伞,而且伞柄是朝前的,那是来报丧的,你得要有思想准备了。谁家宅前要是竖起两根高高的绑有稻草节的“幡杆木头”,那就表明这家死人了,正在举行葬礼。丧家准备了许多豆腐,咸菜烧豆腐作菜,招待八方来客。陌生的过路人,也可以进去大吃一顿,俗称"吃素饭"。葬礼那天,你会听到崇明特有的唢呐音乐,听起来有点呜哩呜哩,一对大海螺被吹得嗯……咘……嗯……咘地长鸣,老远一听就知道那里死人了。人们三五成群,干吗去? “逆殁","客细宁去",那是崇明土话: “葬礼”,"看死人去"。进去瞧瞧,,死者身穿寿衣,胸部一面四方小镜子立着朝向脸部,两旁的亲人,一手拿着艾草杆给死者驱赶苍蝇,一手拿着手绢擦拭眼泪,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地诉说着死者的经历,你说你的,她说她的,再加上和尚的铃铛声,海螺声,唢呐声,构成了崇明特有的葬礼交响乐。

如今的葬礼,与城里没什么两样了,所不同的是,烧冥币、纸楼房、纸汽车、纸家具,还有纸美女,城市里是见不到的。西洋乐器取代了唢呐,吹奏的音乐与办喜事一样。另外,卫生条件大有改观,搁置遗体,用上了带冷气的玻璃棺材。吃素饭用上了鱼、肉、蛋、猪肝、猪肚等荤菜,还可以开怀畅饮各种饮料,也可喝得酩酊大醉,没人来管你。不过得交"人情钱”,从数十到数百或上千元不等,但近亲从前几年的至少200元升至目前的500元,多则自愿多交,有的数千元。遗体火化后,火葬场一项突出的服务使我倍感新奇,你只要出钱,工作人员一开电钮,火葬车自动沿着轨道开出来,供家属瞻仰火化后的遗骨骨灰。腿骨,手指骨,根根原封不动,胸骨和盆腔骨仍然挺立着,头颅的七窍清晰可见。温度极高,你要取骨灰,起码再等一个小时进行高温冷却。

儿时的崇明岛,到处可见坟地,每个乡都有一块面积相当可观的公墓,那都是有钱人的大坟喔。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了主人,那些地主老财们,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墓地长年累月无人看管,千疮百孔,残缺不全。过去国民党抓壮丁时,老百姓给那些坟屋挖个大洞,钻进坟里,和死人一起,避灾避难。我父亲是个老共产党员,这倒成了他的避难所了。大跃进时,那些快要垮塌的公墓统统被平掉了,有的成了乡政府所在地,有的成了农田、林场。更不用说那些四旧,一扫而光。可现在,死灰复燃,人民币冥钞还不够,又添了美元什么的洋冥币。看来要扫除这种巫婆巫仙之类的旧风俗,也是一个难题,屡抓屡罚都不行,根绝不了,因为总是有人信啊,信仰自由么。土葬改革得比较彻底,属于革命干部之类,可在新开河灵堂寄放骨灰,个别乡里还保留公墓,不过不是过去的那种盖得像瓦房那样的坟墓了,大部分老百姓将骨灰盒取回去,在自己承包的地头,壘个小坟堆。每到清明节,上坟培土,烧点纸钱,以寄托对亲人的哀思。

农村娱乐活动几乎没有。人民公社时期,经常组织露天电影,遍布各地的高音喇叭,走在大马路上都能听得很清楚,家家户户都有广播喇叭,有时还真是莺歌燕舞,夜不闭户。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搓麻热。吾诗为证:

五古· 搓麻将
农村娱乐少,
搓麻群情高。
回乡看老娘,
家家把我邀。
不去不合群,
一去发红包。
徒喝十年墨,
经常把铃摇。
[注解] : 摇铃,崇明麻将用语,不打算赢时,把“听”拆了,以免给别人点炮。
【未完待续】



吴伯贤简介:
网名alexander,上海新诗苑群主,《黄浦江诗潮》副主编,《上海滩诗叶》常务副主编,《上海格律诗词社》副社长。1946年生于上海崇明岛,1965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1970年毕业后留校进修。1973年至1989年在解放军总参某部工作,中校军衔,副译审。1989年至退休,在中国机械设备进出口总公司工作,与香港经济导报社合办中英双语国际广告杂志《中国机械设备》。2018年发表网络长篇散文《粉红色的回忆》。2015年起建立《上海新诗苑》微信群,将互不相融的古诗与新诗爱好者团结在一起,研究一种新旧诗兼容的诗体裁,用时语简明易懂地写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作品,使读者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因注重研究新诗与旧诗的韵律兼容术,故简称贤体新诗。其代表作有:新诗+七绝《初恋》、岛翁吟+五绝:《谁都说俺家乡好》、时语填词二首:卜算子·《重见蓝天》),七律《战瘟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