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为什么评论家不写小说?
有人问过我小说和散文有什么区别,我说我说不清,但我想到中国传统的戏曲,戏中有生旦净丑,有念、有打、有对白,但是生角和旦角经常有一些长段大段的唱词,如果把整部戏比作小说,唱段就是散文。戏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动,是抒情。
中国小说叙述,按常规来讲,叙述就是情节,描写就是刻画,叙述要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起承转合,别人不清楚的东西多写写,别人清楚的东西少写写,这是我搞创作的时候对叙述的理解。
有些作品完全是叙述,从头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样,老在走,老不站住,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风景,不看风景也可以去上个厕所,就像黄河长江一样,在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湖泊,有沼泽,涨水的时候在这里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这里,平常可以调节气候,作品也需要这样。
有些作品在交代事情过程中用描写的方法,有肉无骨,拖泥带水,本来三步两步就过来了,他半天走不过来,看的人累,他写得也累。中国人大多习惯用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就是所谓的第三人称,但小说发展到现在,要求你写的小说必须在叙述上有突破。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原本是一种形式,而形式的改变就改变了内容。
举个例子,像我刚才说的对叙述的理解它是情节,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程的交代,应该是线性的,但现在的小说变了,叙述可以是尽力渲染,是色块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环境往极端来写,连语言也极端,语言一极端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一来叙述就成为小说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说在小说里占有极重要的部分,似乎没有更多的描写了,把描写放到叙述中完成了。
过去在描写一个场景的时候,经常是诗意的那种东西,现在完全变成了工笔,工笔就是很实际很客观地把它勾勒出来。本来的情节混沌了,不象原来一个清晰的线条式的结构,原来的描写是诗意的,变成了勾勒。
现在的小说叙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热度,热烈,烤炙,不管是人还是兽,看到火都往后退,能强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种快感。但是一切变形夸张荒诞的东西,都是以写实为基础的,就像你跳得再高,脚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厉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写实的功力,这种高蹈的虚幻的东西就落不下来就虚假,或者是读时很痛快,读完就没有了。
中国传统的那种线性的、白描的,它是有水的效果,表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读,有长久的韵味。不好的地方是结构拉得太长,冲击力和爆发力不强,不适宜更多人阅读,只适宜一部分人慢慢嚼他的味道,大部分人读起来可能不痛快。把这两个方面很好地结合,就是我们要不断探索和不断实验的。总之,不管怎样,目前写小说一定要在叙述上讲究。
有些道理我也说不清,说一说我也糊涂了。有些东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创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创作了。为什么理论家不搞创作,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写不成。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之后就不想结婚了,道理也是这样,或者是男的女的同居时间长了之后也不想结婚,结婚的都是糊里糊涂的。
六
中国文学必须有现代意识。
我说的特别琐碎,又都是写作中的问题,不搞写作的可能听着觉得毫无意思。
但我再强调三点:一个是作品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要有传统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间性。
现在的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不要写了,如果你的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中的东西你要熟悉,你既便欣赏西方的认识论,你更得了解中国的审美方式,因为你是东方人,是中国人,你写的是东方的、中国的作品。从民间学习,是进一步丰富传统,为现代的东西做基础做推动。
关于这三个问题,讲起来又是另一堂课的内容了。但我把这三个问题综合起来只说一点,就是我们可能欣赏西方的一些东西,但我们要关注中国。不管是西方的普世价值观还是西方文学的境界和写法,我们都习惯把这些东西归纳为现代意识。
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就是人的意识,这个地球上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追求什么,随着这种潮流走就是现代意识。
我在9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谈了这个观点,就是云层上面都是阳光。意思是,民族有各个民族,地方有各个地方,我们在重视民族和区域时,一定要知道任何民族、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最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只是你的国家在这个云朵下,那个国家在那个云朵下,你那里太阳能照着,这里老是下雨。
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着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写这个东西,我就写我这个云彩怎么下雨,在我写这个云彩下雨状况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要想到这个云层上面是一片阳光,阳光是相同的,一定要有这个意识,你才能知道,有这种意识以后,你写云层下面的下雨的情况的时候就和原来没有这种意识表现的不一样。
你一定要想到云朵上面都是阳光,阳光是同样的,只有云朵是各式各样的,在这一朵云下,写这一朵云下的状况,不必要跑到另一朵云下去写那一朵云下的状况,你就在你的云朵下,这个云朵下雨下雪,你就写下雨下雪,你的意识通过云上面看到云上面的阳光,这样你的云和你的雨、雪就不一样了,自有它的色彩和生命,这就是写我们的故事,而我们写出的故事又有现代性,其中的关系就是这样。
最后,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结束吧。这位哲人这样说:“当你把自己交给神的时候,不要给神说你的风暴有多大,你应该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

本文整理自贾平凹先生
在华中科技大学的演讲

诵读者简介
玉华,河北怀来县人,教师,热爱本职工作。喜爱诵读,喜欢旅游。愿用温暖的声音和饱满的情感传播人世间的真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