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咬了牙坚持着干到了中午,平时做农活习惯了的人还可以,县里机关来的干部同志们却都一屁股歪倒在沙地里,哎哟呻唤着开始休息。大家三三两两坐下来,从包里拿出自带的干粮吃午饭。这又是一项考验。馒头烙饼就着凉透的白开水,八步沙治沙造林期间的一顿午饭仅此而已。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有些人吃饱了就跑到沙梁上去看风景,这类人多数是来自县城机关里的女同志,她们大多有一颗浪漫的心,还有充满想象力的头脑,首次进入真正的沙漠,劳累之余更有新奇的感觉。而另一些人却趁着中午难得的好阳光,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坡上小眯片刻。我爹身旁围着一群村民说说笑笑。有人提议 :“高场长,你是有文化的人,给咱们讲个故事吧!”我爹爽快地答应 :“行,我就给大家讲一个。” 年轻人鼓掌期待。

我爹起身,指着荒漠缓缓道 :“大家伙听过杨家将征西吧?其实,咱们这儿就是当年杨家将屯兵牧马的地方,过去这里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场。后来, 树木被砍伐,草坡一块块消失,水流也逐渐干涸,慢慢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一个村民插言问道 :“不是老辈儿传下来说这里先是有个沙洲城的吗?”我爹拉开架势继续讲,沙洲城的传说由来已久,甚至还有“先有沙洲城后有凉州城”的说法,武威人口口相传,既当作故事又当作历史来听。究竟有无实据可查,因为年代久远,谁也说不清楚,但不可置疑的一点就是这里曾经土地肥沃、水丰林茂,存在过人类文明。传说之类大多具有浓郁的神话色彩,种种关于沙洲城的传奇故事,都离不开一段人与仙相爱相杀的桥段。故事里总有一个具有绝对权力的可恶的掌权者,然后美丽的仙女爱上了当地的纯朴小伙儿, 不被礼法允许的爱情触怒了天神,一场天灾毁灭人类,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被迫分开,但女主人公舍命搭救,这才为人类带来了一线生机,繁衍了血脉……传说尽管离奇,但又何尝不是人们理想的体现?我爹含笑给大家普及沙洲城的情况 :“全国有四百多个沙洲城,我们这儿就算其中一个,说明咱们生活的这片土地过去是有过草场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荒无人烟。”村民们更加好奇了 :“高场长,既然这儿以前是草场,现在还能恢复吗?”我爹循循善诱:“能啊,为啥不能!只要咱们都来种树,树木把风沙挡住了,将来就一定能让沙漠变回草场。到那个时候,你们就会成为比杨家将还厉害的人了。说不定也有人像今天一样,坐在这儿讲起咱们的故事呢。”村民开玩笑地冒起了酸水 :“真要到那个时候,人家肯定是坐在树荫下讲故事,哪像咱们黄天背上老日头啊!”我爹笑他 :“啥人家?那是咱们的后人呀!孙子、重孙子……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就是这么来的。”

大家深有感触,七嘴八舌道“:对着哩!为了咱们的后人子孙,这个沙得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沙漠里一阵一阵的谈笑声随风飘远。沙梁背后有人颇有兴致地唱起了花儿,清亮亮的声嗓、酸溜溜的词儿,给大家提神又解乏 :石崖头上的山丹花, 刺玫花把人的手扎, 人前头见了不好搭话,你大眼睛一闪了给个回答……
吕急人在远离人群嘈杂的地方找了一块沙坡斜躺着闭眼休息。有人鬼鬼祟祟靠近,吕急人听到了动静但懒得睁眼,眼皮子抖了一下,说明他是醒着的,来人便快速往他的兜里塞了一包烟。“别来这一套,有啥事就说!”吕急人这才睁开眼睛,看见来人是他们村的一个熟人,叫小娃。小娃谄笑着坐在吕急人边上道 :“三哥,我屋后有块林子,年年栽树都活不下几棵,人说是树苗子不行。你看,你们林场的树苗能匀给我一点不?”吕急人一听瞪起了眼,掏出烟扔回了小娃怀里 :“滚!我就说你小娃不是个心甘情愿来挖沙种树的,原来还打着这个主意呢?”小娃把烟又塞回去,世故地说 :“三哥,这烟你先抽着,兄弟这不是专门找你来的吗?今晚让我家婆娘到你家去跟嫂子学针线,不白学。”小娃连说带比, 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吕急人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才故作为难道 :“你倒是眼睛毒,看出这些树苗都是精挑细选来的。不过,林场的树苗子是花大价钱从其他的大林场买回来的,场长说了一棵都不能少,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小娃急忙拍马屁,讨好地对吕急人说 :“三哥一向对人和善谁不知道?这个忙务必要帮啊!再说了,当初要不是高山又留下来,你可就是场长了,几棵树苗子的主还做不了?”吕急人哼了一声,不说成也不说不成。狗娃掐准了吕急人的脾气,执着地继续问道 :“三哥,你看这……”

吕急人想了想,低声道 :“明晚上我值班,林场后墙根等着,利落些,别让人看见。”小娃连连答应,笑着离去了。 八 愚公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经过了一个月的辛苦劳作,大家披星戴月在八步沙鏖战,终于如期完成了今年的造林工作。这当中有些人整个过程都坚持下来了,比如我舅舅,也有些人干了几天或者是十几天就不来了,都能理解,在沙漠里植树毕竟不是个轻省活,吃不了苦或不愿意吃苦也在所难免。尽管上千人的植树队伍到后面就剩下了几百人,但总体还是跟预期的差不多,栽下去了近四千亩树苗,比往年多增加了近一千亩。放眼望去,随着沙坡的起起伏伏,一块块林地在沙漠灰黄色的皮肤上刻画的线条棱角分明。奋战三十天,育林四千亩,苦虽苦,但这个辛苦异常有价值。每年春秋两次造林活动,是八步沙人最辛劳的时节。我爹常说 :“人与沙漠的抗争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人们将树木栽进沙漠,逐步有了盎然生机的同时,沙漠也不会坐以待毙,它天生就是一个暴戾份子,总会以各种破坏行为来负隅顽抗,或者刮一场大风吹跑幼嫩的树苗,或者一夜间把沙梁移平,让前一天才抽了芽的树木裸露在外,干枯而死……人们只好日复一日地奔波在与沙漠抗争、无休止的补种补栽劳动里,八步沙人与沙漠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一直在进行着……沙漠里风大、紫外线强,我爹红黑色的脸庞就是沙漠对他的“馈赠”,也是他跟沙漠较量的见证。一场造林结束后,我爹他们几个年轻人还生龙活虎,年长的老场长、钱老汉等人却脱了一层皮。尽管如此,八步沙人依然没有彻底放松的时候,因为紧接着令护林员们最头疼的日子也来了。随着春暖,地面上的 植被开始返青,林区里因为有专人管护,茂密的青草郁郁葱葱,看起来格外喜人。也正因为这样,八步沙相对于白惨惨的荒漠就成了引人瞩目的“肥肉”,使得那些养羊的人家垂涎三尺。每年,为了管护林木,护林员们没少和村民之间发生冲突,忍受着他们的恶言相向。在此之前,大家都习惯了类似事件,并没有觉得矛盾尖锐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但是,自从雒老汉被刘羊倌打了,我爹的心里就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能够解决问题的好主意。

这一天,就在林场会议室,我爹召集了一次不同寻常的会议。这个“不同寻常”有两层意思 :一是会议的内容,二是会议的形式。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 里面煮上了白水土鸡,远远地就能闻到手抓鸡肉的肉香。参会的除了林场六家全部 40 多口人外,还有十多个新面孔,他们都是周边各村的村干部,是我爹花了好几天工夫,逐个拜访,特意邀请来的。这一个月大家都辛苦了,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风吹日晒的痕迹。大家有说有笑地等待着会议的开始。我爹清了清嗓子,看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便缓缓开口,把刚刚结束的造林结果做了通告,给八步沙人提气鼓劲,也让各村的村干部对八步沙今年的治沙造林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然后话锋一转,正式进入今天会议的主题 :“不过,三分种七分管。只有管护得当,我们才不至于白辛劳。否则‘春种夏活秋剥皮, 冬上拔着钉滚碶’就成了常态。所以,今年我特意制订了一个管护方案。今天我们把各村的支书、主任们请来做个协商,来个约法三章。”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几位村干部互相交换了眼神,不知道我爹请他们来, 除了吃手抓鸡肉外,到底还要他们做什么。我爹不疾不徐,跟讲故事似的接着说 :“过去有句话,‘一夜北风沙起墙,早上起来驴上房’,大家都不陌生吧?” 人群里隐隐有笑声,女人和孩子的嬉笑被各家男主人用眼神严厉制止了。我爹继续道 :“我们和我们的先人已经吃够沙子的苦头了,还想让子孙后代继续吃下去吗?谁都不想,所以才开始种树。治沙造林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 是为了我们的娃娃将来有一块地,有一口粮,还要能够安下个家。”有人开始点头认同了,我爹很满意,一边观察着大家,尤其是那几位村干部的脸色,一边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现在就要担起责任来。我们多栽活一棵树,娃娃们将来就少吃一粒沙。可是,把树栽活不容易啊! 栽要有人栽,管还要有人管,栽下去、管得住,才能活下来。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呀?”众人点头,窃窃私语。

吕急人却慢悠悠地插话道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管得住个别 , 管不住多数,那管到多会儿是个头啊?”我爹瞥了一眼吕急人,微笑着将目光定格到了雒兴国脸上 :“兴国,你来给大家伙儿讲讲愚公移山的故事。”雒兴国被突然点名,红着脸愣住了。这个小伙子向来腼腆,年纪轻脸皮薄, 说话动辄脸红。只是,来林场才两个月时间,原本白净的脸盘子也糙黑起来, 此时脸红倒看不出来,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扭捏着不知所措。我爹打趣着鼓励他:“兴国是咱们林场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放心大胆说一说,如果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将来还怎么能够做八步沙的主人,把喜欢你的姑娘娶回咱八步沙来呀?”全场哄笑,这倒激起了雒兴国的牛劲儿。他暗暗做了两个深呼吸,鼓足勇气开口,讲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当然一开始还结结巴巴着,可看着大家慢慢被吸引,他的故事便越讲越顺了。讲到最后,雒兴国沉稳有度,从容自信的声音也大了很多,流利地叙述道: “即使我死了还有儿子,儿子又生孙子,孙子又有儿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可是山却不会增高加大,还怕挖不平吗?”
雒兴国高中毕业,肚子里也算有墨水,把愚公移山的故事讲得虽然不是多么声情并茂,但足以使大家都听得明白。我爹带头鼓掌,紧接着,会议室里掌声响成一片。雒兴国含笑,还带着点不自在,跟上学时一样向大家鞠了一个躬, 会议室里顿时哄笑声更响,农村人都是在电视机上看见过鞠躬,在现实生活中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洋气的礼节。会议室外,英子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音,脸上的笑越来越灿烂。从门缝里看进去,雒兴国摸着鼻尖尴尬的样子分外可爱,英子心里就荡起柔柔的情愫。兴国成熟了呢!都敢在人前长篇大论地讲书本里的故事了,她怎么能不为兴国鼓掌叫好?英子觉得与有荣焉,在门外也轻轻鼓着掌。史金泉提着暖瓶出门去灌水,刚好与英子打了个照面。英子的动作僵在手上,保持着半鼓掌的姿势愣住了,目前她还不想让自己和雒兴国自由恋爱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史金泉是八步沙林场仅次于我爹的第二位掌门人,他早就觉察到了雒兴国和英子的事,对年轻人的新婚姻观也倒不以为意。况且兴国现在成了林场自己人,而眼前这个姑娘的积极促成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史金泉就更加支持和理解两个年轻人的自由交往。他热情招呼道:“英子来啦,干啥站外面?进去听。”英子并不知道史金泉的想法,她急忙摆手,推辞道 :“不了不了金泉哥,我和嫂子们是来给大家做饭的!”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很快进了林场的厨房。史金泉无奈地摇摇头,好笑地去了办公室灌水。

英子进了场部厨房,站在空地上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以示安慰,暗自庆幸着没有被史金泉看出破绽来。她今天来找雒兴国,是因为她爹已经知道了她和兴国的事。正如兴国一直担心的那样,英子的爹坚决不同意他们交往。老汉看重 名声和面子,一来反感自由恋爱,认为这种事是私相授受、有伤风化,二来也看不上雒兴国的家世,觉得自己的姑娘在学校教书是体面人,雒兴国既没有工作,还接替雒老汉进了八步沙,在沙漠里刨食能有什么前途,便严厉地警告英子跟雒兴国断绝来往。英子自然跟她爹大吵了一架,把上门来提亲的人赶了出去。眼看着她爹找棍棒要来教训她, 英子便一溜烟地跑出门, 到林场来找雒兴国。农村早婚,英子才刚二十岁就遭遇了包办婚姻,这令她十分郁闷。莫说现在还小,不愿意定亲,即便真要结婚,那也还有兴国呢!她才不想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那些莫名其妙、通过七大姑八大姨扯成亲戚的陌生人身上。英子从来就是一个有主意的姑娘,她敢于挑战封建思想,追求自由恋爱,就有掌握自己命运的魄力。适才看到兴国越来越成熟,英子顿觉信心百倍,便开心地开始择菜、洗菜,满目青青的菜蔬就像是展开叶子的树木,竞相焕发出了生机,恣意伸展的叶片更像她情窦初开的心,她的心情也一如这季节一般躁动起来……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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