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驾车往回走,即使是在午夜,中环一带的车流也没有弱下来。但潘先生心情很好,并不因为遭到拒绝而沮丧。潘先生是一个自信心极强的男人,潘先生喜欢拒绝男人的女人。这也如同吃蟹,要有剥壳时的耐心。女人的拒绝又如同一道没有装锁的门,到时候不用费力就可以打开走进去。也如同没有经验的初吻,最初碰到的是牙齿,牙齿的坚硬你不用理它,因为那坚硬的后面便是舌的柔软以及那柔软传达给你的快意。这是一个过程,也是一条规律,花花世界里有许多东西你必须认真体会它,总结它,实践它,然后你才能得心应手。潘先生又是这样一种男人,把世间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有形的和无形的,统统看做物质的存在。任何物质的存在,都是可以购得的,都是金钱的手下败将。潘先生把人也划做物质的一类,潘先生就曾把自己当做物质去做各种各样的贸易,更何况女人呢?
若杉握住话筒不说话,脑子里飞快地转来转去想编织出一个又似拒绝又留有余地的理由。那边潘先生似乎有意作对,不再重复第二次,只等若杉回答。若杉在心里感谢潘先生给她时间编理由,然后从容答道:我正在看一本有趣的杂志,一时放不下,我就不出去了。潘先生觉得这种回答十分可笑,也让人十分扫兴。但潘先生又不肯轻易认输,潘先生自己跟自己较劲说:我就不信玩不赢你。也就是在这时候,若杉喂了一声说:好吧,我去。让潘先生觉得自己的劲是白搭了。
这一晚他们去了香港大酒店,选了靠窗的位子,窗外是维多利亚湾,海的颜色和夜色混做一团,是一种博大深远和无垠的空阔。浪涛的起伏仿佛没有编排过的舞蹈,但它可以让人变得沉默,思想变得深奥,变得理智。它同窗内的灯红酒绿是隔开来的两个世界,有着各自的魅力各自的品格。它们互不相融又唇齿相依,它们共同编织着港岛的梦幻,演绎着港岛的百年兴衰。
这一次他们喝法国葡萄酒,也是窖藏五十年的那种。他们吃生蚝和三纹鱼,然后又叫了铁板牛排,叫了肉茸土司。若杉无论执箸还是举杯都是星星点点的陪伴。酒只沾唇,菜一律夹起来又放进食碟,然后便小心翼翼,吃出那种丝丝缕缕的意境。在若杉,只为显示自己的矜持和典雅,在潘先生,则视作小器和距离。潘先生意在和若杉拉近距离,若杉却不配合,存心把距离拉到最大。潘先生就在心里冷笑,潘先生认为她这是装腔作势。但若杉的装腔作势却是极自然的一种,脸上是适度的笑。潘先生瞪大眼睛看若杉如何把这一幕清高的戏演下去,演到什么时候。
后来他们就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譬如香港的天气,香港没有什么变化的四季。潘先生不停地喝酒,酒喝得愈多,就愈觉出若杉的迷人。仿佛这酒不是酒,也不是喝进他胃里,而是变成颜料一层一层涂在若杉身上。酒也醉人人也自醉,潘先生就有些忘形,握住若杉一只手,讲一些他自己的事,讲一些他和女人的事。潘先生尤其讲了他和一个女人刚刚交割清楚,他把那个女人打发掉完全是为了若杉。那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最擅长剥男人的皮割男人的肉。那是一个三十岁风头正健的女人,但潘先生不喜欢三十岁的女人,潘 先生也不喜欢十八岁的女人,潘先生喜欢的就是若杉这种年纪的女人。既不是三十岁的熟透,又不是十八岁的青涩,而是半红半绿,最有滋味。潘先生激动起来,说:若杉,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潘先生说喜欢而不是说爱,潘先生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露上乞求的神色。潘先生是一个很容易饥饿的人,就像香港,无论多少金钱都不会填满它的肚腩。
若杉亲昵地一笑说:你又要我怎样呢?我孤身一人从大陆移民香港,我一无所有。我没有权利要求你怎么样,你想怎么样我也管不到。这样说着,脸上依旧是笑的,让潘先生猜不出她的胃口有多大。潘先生也笑起来,潘先生把玩着酒杯说:你直说吧,到底什么条件,你想要什么,要多少,我总要有个准备。若杉也擎起酒杯,隔着杯壁看潘先生的脸。石油壁那边潘先生的脸不是脸,是一块肉,一张坚韧的皮。那嘴也不是嘴,是海底动物的一种,作没有四肢的蠕动和爬行。若杉举着杯子笑起来,潘先生就掏出支票薄开一张支票给若杉。潘先生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你恐怕更需要。若杉拿起那张支票,在烛光上点燃,然后把燃着的支票放进潘先生的酒杯里,依旧笑着说:我为什么更需要呢?
潘先生也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大陆过来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红河大马帮》《阳光下的萨克斯》《多情检察官》《插翅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