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之三十九)赵主任
(辛丑)
赵 主 任
赵主任用手扶着腰,皱着眉头慢慢坐在椅子上,嘴里低声嘟囔着:“我的个腰哎,我的个脚哎,疼死我喽!”一边用右手捶腰,一边用左手去脱那圆口布鞋。那双鞋远比她的脚大许多,鞋子前头还塞了一些棉花。赵主任的脚有些特别,比小脚大,比大脚小,明显是小时候裹过脚,后来又放开了。这脚就有了小脚的模样,大脚的长相,脚的关节还是完全扭曲变形了。
看着这双怪模怪样的脚,她忍不住有些伤心,虽然事情已过去了许多年了,她还是不断想起自己在老家的那些往事。抗日的那几年,在胶县老家。一天村里用大板车运输物质(好像是弹药),自己跟车去运送,大车在上一个斜坡时突然不知怎地倒车了,大车轮子一下子压住了自己的脚,看着半只鞋都压扁了,脸刷地一下变了颜色,嘴里不住喊着:“我的脚!我的脚!”这时旁边邻村民兵宋金福一步跨过来,用膀子死命顶起车厢,大声喊:“快抽脚!赵玉娥!”
这赵玉娥就是赵主任的名字。宋金福背着她就往村公所跑,那里有八路军的卫生员。看着压扁的鞋子,赵玉娥以为脚掌都压没了,谁知一脱鞋,除了大姆脚趾受点轻伤,脚一点事没有,压扁的只是塞了棉花的那一块。
“玉娥贤妹。玉娥贤妹!”赵主任一听,就知道是胡子羲的声音,便赶紧穿上鞋去开门。只见胡子羲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向她抱拳行礼。“是老胡呀,什么事要行这大的礼?”“玉娥贤妹,要谢你的帮助,推荐我那个不务正业的犬子胡琮进了食品厂工作。”“这事?我哪里帮忙啦?”“玉娥贤妹不必客气,此事自然要感谢于你的协助之劳!”说完哈哈一笑,喷出了一口酒气,转身摇头晃脑地向户通西头走了。
赵主任站在那里正发愣,就见一个人从户通东头走来。老远就喊:“主任大姐!主任大姐!”赵主任一回头,见是第一文章,便应声道:“小奎呀,你去学校报到了么?”“报到了。”“分配工作啦?教什么课?”“小学语文课。校长说,先代课描红和图画。”“对,慢慢来,别捉急。”文章向西探探头,问:“刚刚过去的是胡叔不?”“是他。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显摆的。谁不知道他大儿子凭他姐夫的关系上了国营的班。主任大姐,我又查了一些资料,还是没有金福大哥的消息。”
赵主任回到屋里,坐在八仙桌旁发呆。金福临走说的话又钻出脑子:“玉娥,我这次走,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在家照顾好自己。”“知道。我不放心的是你,都受过好几次伤了。”“没事!”金福两眼定定地看着赵玉娥,“我就是化成泥,这辈子也忘不了你……”
“赵主任,赵主任!”喊声惊醒了正在回忆的赵主任。她起身开门,见是韦玉环立在门口,手里提着不大不小的包袱。两眼无神地望着她:“主任,俺冤屈得很呢,这土改都早结束了,又凭空给俺戴了个漏网地主的帽子,您替俺申申冤……。这、这是俺的一点心意。”“汤韦氏!你拿回去!不许搞这一套!你该知足了,我了解啦,是有人举报了你,说你在乡下娘家家里有百十亩土地隐匿着没有报,是你们汤家名下的。这罪过就不小了,还雇了长工,连你的亲戚也证实了这一点,你不承认也不成了。还有,你在城里做的那些事,放狗咬人,打骂工人,没给你定恶霸地主就算好的了!”说话的时候她发现汤玉环的腿都抖了起来,便转了个话题:“你还是初一、十五,按时来街道开会学习吧,有什么运动都不要不来参加,点名时千万别找不到你,别给自己过不去。多检讨认错,兴许好过些。”汤玉环嘴里低声音应承着,提着包袱转身一扭一扭地走了。走出去几步远便传来了诅咒声:“该死的韦老头子呀,你生的畜类一样的东西呀,祸害自己亲人呀。孩儿的爹呀,你狗东西甩手走了,可苦了俺哟……。”
听到韦玉环的这些牢骚话,赵主任一下又想起了自己:哎,金福呀,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托个梦给我也好呀!宋金福抗战胜利后,跟着许司令出了胶东打老蒋,往后便没了消息。后来有同乡当兵的回家探亲时说,48年打古城时还见过他,往后南下就没了他的消息。赵主任硬是从胶县县委开了封介绍信,就一个人辗转来到了古城,但一无所获,真正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生?是死?是当官忘了本,躲起来当了陈世美?还是为国家光荣了?赵主任决心留在古城,要查个清楚。
“哐!哐!哐!”一阵拍门声。赵主任立身问:“谁呀?”“前进人民公社的。来找赵玉娥主任!”“噢。请进!”门开了,进来俩人,一个年长些,一个年轻些。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的。年轻人还背了一袋东西,进门就放在地上,嘴里说着:“这些地瓜是俺们种的,不值钱,你得收下。”赵主任说:“上次你带来的大葱都送了街道上的五保户了,当救济菜了。大伙还要让我谢你们呢!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多谢你们了!这次你就干脆帮我直接背过去吧,我腿脚不方便,也算是你们前进公社的一片心意了。记得留几块给孝新兄弟尝尝。”那年长的一边笑着,一边说:“赵主任思想觉悟高,真是关心群众的好领导。”“我算什么领导啊?这位大哥,你们程社长不说也来吗?”“我就是程光明。”呦!你不说真看不出来哟,像个老农民。”赵主任忍不住笑起来。“本来就是个老农民嘛!”两人忙走近握了握手。程社长跟着问:“赵主任,武秀英的事怎么样了?”这你放心,我做事,没问题。她答应了,等一下她就过来我这里,你们一起回去。”“这太感谢主任了,我们乡里眼下就缺有觉悟和干劲的青年干部啦。”看着程社长高兴得两只眼都眯成了线,赵主任又问:“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呐?”“章丘人。”“怪不得一见面就让手底下的同志送大葱!”“赵主任也不是本地人?”“胶县的,咱们离的不太远。来坐、坐!光顾着站着说话了!”说这话时,赵主任又忙着去暖壶里倒开水,让这老少两人喝。
“程社长怎么从章丘到古城工作了?”赵主任问。程社长刚要答话,旁边的年轻人抢着插话说:“俺社长是老革命,当年打古城受了重伤,伤好就留在这里工作了。”嗯?赵主任一听,心里突然噗噗通通的一阵猛跳。她感觉这次金福或许会有下落了。刚想开口问个究竟,门外传来了武秀英爽朗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