倮倮的诗
倮倮,本名罗子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山文学院副院长。2012年被评选为《现代青年》最受读者喜欢的十大青年诗人、2019博鳌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奖、2020第六届中国诗歌春晚十佳诗人奖。

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今夜,他是另一个人
喝酒,不写诗。
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
抵抗黑暗和劣质生活的入侵。
酒后,坐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发呆,
弯曲的天空下,命运俯下身来,
安静的群山不动声色地铺展——
他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在隐秘的洗礼中,
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刊于《天天诗历》2019年)
跑步家
——兼赠余丛
跑步家从黑暗中
出发,跑向更深的黑暗
脚步越来越轻
他希望跑成一束光
他喜欢光芒涌现的样子
跑步家
因焦虑而奔跑
左脚才从中年迈出
右脚已暮年
他要克服内心的虚无
使劲跑
才能从危险的中年里
跑出来——
《刊于《中国诗歌2014年度诗选》2014年)
特鲁希略的黄昏
傍晚。暮色从矮矮的屋顶,从窄窄
的街道上空,从教堂的尖顶上,慢慢降下来——
我站在plaza旅馆的门前抽烟。对面
一幢黄色的房子在暮色中宁静、悲悯
它的二楼废弃已久。
突然,一张脸
从一个破烂的窗口冒出
抽搐着……嘴里发出怪异的叫声。
明天清晨,我将离开这座小城
它留给我的最后印象竟如此
偶然,强烈!
我喜欢这偶然
它有着迷人的真实。
(刊于《中国新归来诗人》2017-2016年精品诗典)
在因特拉肯放出心中的鹤
如果注定有一天
要客死他乡,
就选一个因特拉肯这样的小镇。
每天,推开窗户,
看见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
宁静、肃穆!
此时,该后悔就后悔吧!
半生羁旅:该掏出匕首时,
没有掏出匕首;
该提起笔时,却举起了酒杯。
在生活的重轭下,
智慧和勇气皆严重磨损。
——每一种苟且都有一万种理由。
不如放出心中的鹤,看它
飞过湖泊、山脉、厌倦和眷恋......
飞进痛苦的内部,飞进
雪的苍茫和哀伤,愤慨与无奈
——没人知道一场雪就是一首受伤的诗。
......我捡起一只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纸鹤,
跑起来使劲把它掷出去,
原谅我,我知道我的动作蹩脚极了,
但我已竭力忍住内心的悲伤,
以及对这个时代的绝望。
(刊于《诗歌月刊》2018年)
我们说到了光
在某个词的路口
我们突然说到了光
有点猝不及防。光
聚成一束
并没有照亮雨中的道路。
说到光,我有点紧张
抓起紫砂杯大口喝水,紧张
慢慢溶解在水里。
“哦,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我清了清嗓子问。
......旅途上有光闪耀
一些记忆,一些片断
就是光。
——从黑暗中盗取光
是一门古老的技艺。
(刊于《南方文学》2017年)
下午四点
下午四点
海底的钟声突然响起
沉睡在远山的鱼
跃出水面
一个人从密室里走出来
看了看天气,转身
走向另一间密室
急促的警笛声,让他
打了一个冷战
(刊于《海燕文学月刊》2014年)
如果以野兽来比喻自己
如果以野兽来比喻自己,就可能
获得自然界的神秘力量。
山坡上的野兽
撕咬、缠绵、喘息
滚向松果散落一地的树林……
(刊于《2015世界诗选》2015年)
秘密的春天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我心中有一个秘密的春天
它不叙事,也不议论,更不抒情
它只在我心中自由自在,莺飞草长
秘密的春天里有秘密的花朵开放
这些跳跃之火
轻松地越过命运的窄门
在浩荡的春风里开放
这些黑色的花朵,也学会深情的歌唱
——我挚爱着这秘密的春天
(刊于《中国诗选2015(汉英双语版)》2015年)
雾
他转过身
看见雾
正从他的背后升起
还有黑暗
好像是雾的背景
好像在渲染什么——
他再转过身
前面的雾已弥漫开来
后面的雾向他挤压过来
他还来不及喘气
雾已将他淹没
(刊于《作品》2011年)
给一条河流命名
当我第一次给这条河流命名
又一次次写到它的时候
这条河流已经属于我了
我通过凝视这条河来凝视自己
没有比在闲适的时候
翻阅一条河流
更让人动心的事情了
我时而微笑,时而流下泪水
把一首诗像一颗钉子楔入时间
钉住一段往事
无疑是困难的
时间已经被河流带向远方
欢快或者呜咽着
(刊于《中国新归来诗人》2017-2016年精品诗典)
亲爱的
亲爱的,几乎每天
我都会想你
酒后,会想得更厉害些。
想你月牙般细长的眼睛
想你玉盘般姣好的面容。
想:与你深情拥抱、亲吻
想抱着你,抓着你的乳房
沉入梦乡。想
醒来后,再次
咬你的乳头。
山河壮丽,光阴如梦——
我总把这一次
当最后一次
亲爱的,请原谅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
高贵的灵魂。
(刊于《中国新归来诗人》2017-2016年精品诗典)
花
花这个词,要轻轻说出
用一声或者两声
不然,一出口她就碎了
花一出生就是为了被呵护
花是个温暖的词
花是个幸福的词
你轻轻说出:花
花就会开满整个胸间
花香盈袖
春天的城堡瞬间建成
她,接收了这个季节里所有的
忧伤
(刊于《南方文学》2017年)
这一天
这一天,阳光灿烂
一只知更鸟
偏执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一个人
以玫瑰之名带着鲑鱼
去旅行,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这一天,像每一天,都将过去
我和这个操蛋的世界
貌似握手言和,实则势不两立。
(刊于《诗歌地理》2016年)
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
你坐在那里
像一株谦虚的水稻
头上结满稻穗
你或许是一位歌者
已完成了歌唱
你或许是一个侍者
刚刚跑完堂
你就那样坐在那里
静静地
像一件瓷器
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
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
放着寂寥的光
我打着饱嗝
从你身边经过
泛着红光的脸上
忽然有了忧伤
(刊于《中国新归来诗人》2017-2016年精品诗典)
河流
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两条河流
一条是灵魂的
还有一条也是灵魂的
一条向西,一条向东
向西的河流
静静地流淌,像秋天的湖水般沉静
微风吹过,溅不起一朵浪花
向东的河流,像脱了缰的野马
甚至还咆哮着,咆哮着……
四蹄下溅起无数浪花
(刊于《中国诗选2015(汉英双语版)》2015年)
洱海
水的容器,时间的
容器——历史的容器——
我不经意地滴入其中……
漾开的只是事物的倒影——颠倒的秩序。
几只黑鸟用圆舞曲的技法
在水面上来回飞翔,仿佛蓄意
制造某种氛围。而云卷云舒
耳朵里——波涛的舌头卷走灰暗的人民。
——所谓容器似乎已容不下任何东西。
(刊于《诗歌月刊》2018年)
夜宿山村
我想我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夜晚的蝉鸣
窗外的雨声
心里徘徊的风
清澈的眸子里驶过的洁白的帆影
一个深夜坐在树下抽烟的人
内心的孤独
一个人,在梦里
怅然披衣而起,望着
一望无际的黑暗……
(刊于《衡阳作家》2015年)
回声
黑暗降临,巨大的玻璃
房子里,拥挤着空荡
我倾听穿堂而过的风
蝴蝶在亚马逊河的雨林中扇动翅膀
远山,松针簌簌而下
我听到的却是自己的回声
每个人都是一间充满回声的房子
房子即墓地,回声如墓志铭
谁在黑暗中端出烛台,啜饮黑夜
谁伏在栏杆边,看硕鼠翩翩起舞
谁?在回声中仰天长啸
时间将收割每一阵风
和风吹起的,每一片叶子
(刊于《中国诗选2017》汉英双语版)
小世界
我的世界是一个小世界
只有我的家人、街坊和朋友
我居住的街道和两旁的芒果树
每一片树叶,以及
每一片树叶的闪光
我身边时光的消逝是缓慢的
我对世界的爱也是缓慢的——
不追求永恒,不放弃瞬间
我相信时间的每一个褶皱里
都藏着一片辽阔的森林
我从身边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
并让微弱的光
消除内心的黑暗
顺便照亮我身边
那些需要照亮的人
(刊于《南方文学》2017年)
发如雪
——给An
早晨。看见风
吹起你的白发
突然想起许多年前
我抓起一把雪
扬在你的头上
然后坏笑着跑开——
生活重复这样的恶作剧
是我没有想到的
然而它并没有偏袒谁
我头顶纷飞的白雪
泄露了岁月的秘密
对我们正在一起变老
这个事实
我不悲伤,甚至喜悦
我已学会欣然接受
命运的所有馈赠
不再幻想也不再害怕
对我来说
生活的迷宫中
没有意外的宝藏
生活的陷阱里
也没有让人惊讶的秘密
不需要转身
我看见一场大雪正席卷而来
(刊于《中国诗选2017》汉英双语版)
亲吻
我用脚趾头,在可巴卡巴拉的沙滩上
一笔一划写下你的名字。
一会儿,它就被海浪抹平。
那会儿,我在想你!
阳光在你的名字上闪了一下。
像我突然亲吻了你。
(刊于《湖南文学》2020年)
在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上读曼德尔施塔姆
火车像一颗缓慢的子弹
射向那些倒退的事物和思想。
悲悯的冷风收留了弹壳
仿佛彼得堡城墙,收留了那些忧伤的眼睛。
涅瓦河里游弋的弹片和死者的声音
之间弥漫着火药和苦艾草的味道。
松弛的旅途有紧张的内心
我焦虑大地上的事情,也焦虑天上的事情。
啜饮漫漫长夜如啜饮伏特加
天才诗人病死他乡。我羡慕他
苦难喂养的人生
并为他的苦难着迷。
但我只能低头哈腰在自我的监牢里服苦役,
啜饮一种古老的毒药如啜饮茅台,
像风,在苇草尖上悲鸣,
像一支挽歌在等待收尸人。
(刊于《湖南文学》2020年)
阳光荒凉
曾经形容一个画家的画
像秋天:肃穆、荒芜
曾经形容秋天
丰收后的原野
如母亲干瘪的乳房
这时候,一阵风
从我的心底起身
穿过涅瓦大街
像穿过一条空空的长廊
这时候,想起
一个人的命运
阳光显得如此荒凉
(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
坐火车从库斯科到马丘比丘
清晨的小火车站,
有着磬石的重量
一辆蓝皮火车
仿佛神的使者
E车厢:疲惫肉体的暂时容器
行至半途,谁开始朗诵《马丘比丘之巅》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
也开始朗诵,男声夹杂女声
空气中弥漫着梦的气味
玉米的香味。想到
我们从各自纷飞的路上
相聚在这节车厢里
这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想到
我们将在马丘比丘的废墟上
朗诵《马丘比丘之巅》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
我们始终没有谈论内心的黑暗
和即将到来的分别
(刊于《诗刊》2016年)
在巴列霍公园朗诵情诗
这注定是被诗歌淹没的夜晚,继而
被自己淹没,被汹涌的情感
淹没。一切都那么突然
太平洋猛烈的风,让一个人
瞬间扩大了他的半径。
灯光是一个魔术师,它
制造了一个迷幻的舞台;
生活也是一个魔术师,你
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次变出什么花样。
小喷泉激越地喷着欢乐
路过的风也停下脚步,打探
摇晃的树枝在向谁致敬?
女王乘一首诗驾临,
像神来到我们中间。
(刊于《诗刊》2016年)
布拉格
九月让布拉格湿漉漉
成为木偶女巫身上没拧干的
白衬衣,去年我就准备了一个
里面装了一条河流的笔记本
打算去接它的雨水。迟疑的手指
翻阅着它缓慢的无轨电车、鹅卵石的街道
尖顶的教堂……翻阅了伏尔塔瓦河
查理大桥上的石板如一本本古书
翻阅街道旁古老的煤气灯
每一盏灯里都住着一个浪漫的灵魂
翻阅黄金巷的杂货店和咖啡馆
卡夫卡从一间水蓝色的房子里走出来
旋即拉响了随身携带的警报器
继续翻阅:一个城市的内心
一个国家的良心,以及
一个生命的重量
翻阅一座城堡时,雨水
已经下到中国一座小城
如注:从各种混浊中,涌出
黑暗的水——汹涌着——包围
喘息的平庸,我爬上一枝
刻满雷电的啫喱笔朝布拉格逃去——
布拉格雨水太少 ,湿漉漉
只是脑海里生成的图像
布拉格没有——没有——雨水的故事
阳光给所有的事物装上明亮的封面
我倚在高堡的古城墙上看
桔色的屋顶上飞着灰色的灵魂
我的心底,一只黑鸟咬紧闪电
假设的果实跳进一条秘密的河流
(刊于《中国诗选2017》汉英双语版)
十八岁的表弟
十八岁的表弟
有三年工龄的表弟
喜欢吃零食的表弟
瘦得像一根竹竿的表弟
喜欢穿拖鞋的表弟
在我当总管的工厂里
被炒鱿鱼的表弟
哭得像一兜带露的小白菜一样离开的表弟
我想留宿他一晚
却被自己制定的制度冷漠拒绝的表弟
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表弟
走向茫茫人海的表弟
没有想过明天的表弟
在现实之车突然急刹车时
一个趔趄栽下去的表弟
用呛喉的乡音哽咽着说再见的表弟
哦,天下的表弟
把行李背在羸弱的肩上
走在风中……
(刊于《诗歌月刊》2009年)
诗人替万物言说它们自己的秘密
倮倮
阴差阳错地成为诗人,冥冥之中决定我的诗歌之路是不同的。
在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忙碌的人,出差、学习、开会、研究产品和消费者习惯……循环往复,毫无诗意。
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作用于我,诗歌成为我对世界的反应;我一直在物质挤压心灵的生存现场,诗歌成为我精神救赎的工具。
我的绝大部分诗都完成于旅途,汽车上、飞机上、酒桌上、宾馆里……甚至有的诗在KTV里写就。我的诗是现场的、有温度的、有烟火气的。我热爱诗歌就像我热爱生命,我渴望看到的生命形态是热气蒸腾的,是与众不同的。
我希望以朴素的笔触真实表达现实生活。我喜爱的诗歌之中一定要有那种能真正打动人的东西,有对事物新的发现和理解,对心灵的触摸以及穿透。真正的诗歌要有精神,真正的诗人要有认知力。技巧决定一个诗人的下限,对世界的认知则决定了一个诗人的上限。潘天寿说:“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
一个好诗人应该让高处的光照到低处,或者从低处挣扎着站起来去仰望高处的光。他必须能够精确进入事物的内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精确,只有精确,看到事物的真相和本原才是可靠的、有效的,这样才可能让自己处于语言与生命相互打开的状态,跳脱的文字与胸中奇气浑然一体。
他冒犯尘世,也被尘世冒犯。但他宽厚、悲悯,原谅一切。
我从来对所谓的灵感写作都表示怀疑,所谓的灵感丢失不过是灵魂枯竭的托词。
写诗是诗人的一门手艺,这手艺一旦形成便不会丢失——手艺只会荒废,不会丢失。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诗人可以用诗歌给万物命名。然而,这几年,我常常怀疑“诗人用诗歌给万物命名”。
诗人与世界与万物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为什么我的行走之诗就比蜗居之诗写得开阔和深邃?2017年,我在齐白石博物馆看到“得江山助”这句话,似有所悟。这句世人评论唐代文宗张说的话给我莫大启发,我常行走于山川河流沙漠海洋......访谈奇人异士……与有趣的灵魂一起在天空中舞蹈,——这种滋养对我来说胜过读万卷书。
我很庆幸,我至今还葆有一颗童心,所以我对这个世界始终充满好奇心。
在这里,我应该要感谢诗歌,是诗歌让我保持童心,并且由好奇心诞生出创造力。
但是,诗人并不能给万物命名。
世上万物,即使它们没有名字,无名也是无名山、无名水、无名花、无名草,诗人无非是从一个秘密通道进入事物内部,品咂、体味它们的秘密,替万事万物说出它们自己的秘密。
我们往往以为诗为诗人代言,事实上诗人是诗的代言人,是万物的代言人。
谢有顺先生曾跟我说:“写诗,就要敢于裸出身体,裸出思想。”我想这就是我追求的无拘无束的写作。
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我希望自己尽可能地警惕“路径依赖”,我害怕自己不断重复自己,就写诗而言,我特别害怕自己写出一些很像诗却没有任何发现任何创造任何价值的诗。
“与其更好,不如不同”是我做事的方法论,同样适应于我写诗,我想写出不一样的诗,写出一种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诗,虽然目前实验并不成功,但我不会放弃。在以后的写作中,我不但要“裸出身体,裸出思想,还要裸出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