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 月(一) ——怀念我的二舅
作者 : 赵厚基
上学的时候,全校的人都知道他精通数学,被视为“男神”。后来,走出了校园,我们才知道生活中的赵老师,更是幽默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今日借来赵老师的文章,和大家分享,也为我的脸上贴点金。赵老师的这篇文章,更是如面对面的聊天一样,于平淡中感人衷肠,沁人肺腑。我读文章的前半部分,边读边偷着乐;再读文章的后半部分,竟潸然泪下。这字字闪光,语语惊人的文章也在告诉我们,文学不是高高居于庙堂之上的,不是神秘莫测的。写文章就是说话,文学就是生活。文学就在滚滚红尘中,人间烟火里,就在我们善良的真诚的追求美好的心里。 学生:马国才 2019年10月11日
七月初十,是二舅去世三周年忌日,也叫过圆年,自然要回村祭奠一番。天阴沉沉的,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一群乌鸦在电线杆上“哑哑”地叫个不停,蚊子成群结队见人就咬,庄稼绿油油的,金黄色的苦菜花随风摇曳。大街上,有几个老汉在卧羊台上席地而坐,千年万古、瞎拉胡评。见晚辈们回来,都要挣扎着站起来,满脸皱纹绽开了花。二舅的坟头已长满了野草,墓碑也已下沉了一大截。几十号人围成一圈,敬上供品、鲜花,上香、烧纸、叩头……我的年愈八旬的老母亲禁不住又要哭上一阵子,只听清了一句:“苦命的二云呀!”二云是二舅的小名,大名叫刘裕有。二舅生于1952年2月13(农历),比我大10岁。我和二舅一个村——应县杏寨乡南湛村。自我记事起,二舅就是个残疾人,瘸子。病因一说是在东辛寨过“六一”节玩单杠摔的。还有一种说法,文革期间带领红卫兵拆西庙、砸佛像,冒犯了神灵。姥姥是个女强人,当时村里唯一的女共产党员,只是命不强,嫁的第一个男人官至晋祠县县长,不料在我母亲3岁大舅仅1岁时染病身亡。为了儿女不受难为,嫁给了老实巴交的姥爷,这边又养了两个孩子,二舅和小姨。大集体时期,二舅一直赶着一辆小毛驴车,拉土、送粪、交公粮、拉秸杆……脏活累活都得干。灰色的小毛驴头上系个红穗穗,脖子上挂着个小铃铛,浑身上下被拾掇得干干净净。他心疼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小牲灵!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从二舅手中夺过鞭子,赶着小毛驴车在田间小路上奔跑。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行大雁摆成人字从头顶上飞过,几只小羊在草地上嬉戏玩耍,小田鼠从洞中探出头东张西望,调皮的野兔子在田埂上蹦来蹦去;乡亲们面朝黄土正辛勤地劳作,高梁绽红了脸,谷穗压弯了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声,耳边响起了低沉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可怜的人儿啊,他的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我的故乡并不美。村子在全县的最西端,距县城30多里。全村600多口人,老光棍就有20多条。一半以上的土地是盐碱地,几乎没有树。村北有一条小河,叫黄水河。河上架着一座铁索桥,我们戏称之为泸定桥,上面两根铁索,供人托护,下面四根,最初铺着木板,后来木板都没有了,背点东西或扛着自行车过,不小心就会掉入河中。村子东边有几十座绵延的土丘,是熬盐上百年的历史见证。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眷恋我的故乡,这片生我养我的地方,闻到家乡的泥土味都比别处香甜!曾经,我光着脚丫子踏遍了田野的每一寸土地,上房掏过鸟窝,下河摸过泥鳅,吃过盐锅煮的山蛋,喝过牛蹄坎中的雨水。我记得村里的每一块地名——南井、西滩、蛇窝、向谷地、东水地……知道小羊最喜欢吃哪种野草。我的父老乡亲们,心地善良,勤劳淳朴。长辈们总爱和我开玩笑:“摸下帽子来,比比谁的头大?”还有疼我爱我的二舅,他总是站在学校列出的红榜前,自豪地说:“看看我的外甥多优秀,看看!”当时村子里还真是有一所不错的学校。从小学至初中,七年制。学校位于村子南头,座北朝南,木结构土坯房。上房有6间,从东往西依次是:一三年级、校部、二四年级、五年级、初一和女老师宿舍为一堂一屋。校门东侧是初二教室和老师伙房,西侧是供销社,门朝外边开着。后来又在校园内盖了四个大粮仓,空间更狭小了。除了本村的学生,还有大小东庄两个村的初中生。小学都是土坑无席,初中也算是有桌椅——两个泥墩之上搭一块木板。但是校风却出奇的好,尤其有个叫程殿品的校长,抓教学很有两下子,尽管师资水平参差不齐,但老师们特别敬业,培养出不少人才。童年的生活是艰辛的。下午放学后,总得出去割羊草,常常割满一筐子草要走上四五里路,有时碰到一忽蓝苦菜,晚上就能吃一顿野味了。好不容易才把一筐子草顶在头上挪回家门口,脖子都疼得直不起来了。独自坐在自家门口的大青石上,望着远在天边的草垛山、馒头山,湛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一缕清风扑面而来……,我渴望着走出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于是,撂下羊草,我又回到学校,坐在我心爱的书桌旁。二舅打小不喜欢念书,小学还没有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带领红卫兵小将破“四旧”立“四新”,批斗“牛鬼蛇神”,张贴大字报……,臂带红袖章,肩扛红樱枪,好不神气!轰轰烈烈了几年,正式开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嘡……嘡……嘡……”,每天凌晨,一阵破钟响过,大喇叭开始吆喝“社员们,起哇,出地受哇……”,这声音出自大队书记的老父亲之口,总会令人联想到高玉宝小说中的一种叫声。紧接着又响起雄壮激越的歌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习惯了的人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带着工具,涌向田间地头,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公社下乡干部也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出勤两送饭,坚持两个六点半”。本就贫脊的土地,又十年九旱,炎炎烈日下,挖个土井,每棵玉米浇上一瓢水,那水又咸又苦,不起任何作用。就这年景,仍然亩产“跨黄河,达长江”。夜幕降临了,一家子围坐在煤油灯旁。晚饭是玉米糊糊煮玉米片片,因为数量有限,等孩子们吃完,大人只能喝几口稀的。光景好点的家庭,会有一盘子乱腌菜。门头上的小喇叭唱得正欢:“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山丹丹那个开花哟,红艳艳……”无能的姥爷又被人欺负了,姥姥出去跟人家理论。二舅添了点羊草,胡乱吃了几口,和衣躺下了。那条病腿又发作了,钻心地疼。小姨哭哭啼啼的,摸黑沿街去找姥姥:“妈……妈……”秋收过后,一场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始了,主要是深挖土地,兴修水利。那场面真是壮观,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主力是“青年突击队”、“铁姑娘战斗队”。星期天,所有老师和学生也要加入其中。因为是胶泥地,板结的厉害,每蹬一锹都要使尽浑身的力气。但是善良的人们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隔三岔五会有县级领导出来视察,无非是站在大路上指手划脚一番,坐上吉普车扬长而去。寒冬来临之际,田野里所有能点着的东西——蒿草、盐丛、碱丛、落篱、牛粪都被人们拾得干干净净,就连玉米秸子露在外面的一小截也都被铲了去,用于取暖。全村只有大队和学校烧点碳。一场大雪过后,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那时的冬天格外冷。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大地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但是劳作了一年的人们并没有停歇,拖着半饱的身子去村南的场面剥玉米。当年劳动一天,整劳力挣10个工分,8分钱,但剥玉米却跟工分无关,剥下的玉米归集体,玉米芯归自家所有。有人用钢筋火柱掰,有人用木棒砸,拼命地享受着集体所赐予的福利。几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两手都是血痂,连筷子都捉不住了。厄运再一次降临。初冬时节,天上零零落落地飘着几朵雪花,二舅去西滩放驴,骑着的那头驴忽地受了惊吓,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好心的人们把他背回家,喝了几颗去疼片,在炕上躺了几天,发现原来那条瘸腿不能弯曲了,成了直腿。上厕所都困难了。除了大年初一的那顿水饺外,简直是活受罪!腊八是要吃红稠粥的,煮豆子不能用井水,要冒着严寒从河湾刨些冰凌,化成水。门前的粪堆上都要扔一块冰,说是可以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几家人要凑着做一槽豆腐,磨豆腐也是件苦差事,窄小的豆腐房满是蒸气,伸手不见五指,直推得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一正月的吃食都要用碾子推。全村四五间碾房,需提前排队,倒是不用人去排,一只钉了好几次的瓷碗,一个半升子或一个小簸箕。最难推的是黄米面,先要把黍子皮碾下去,再回家用水淘过,黄米都冻了,推上十几遭纹丝不动。有时要点个马灯,推到深夜。大街上的标语又粉刷一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供销社的墙上是“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学校门口的宣传栏用小楷工工整整的写着:“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学生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二舅也把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糊上了新窗花,只是姥爷又把春联贴错了,堂屋门口贴着:大羊年年生,小羊日日长。除夕夜,几声零星的爆竹响过,又一年开始了。孩子们穿上补丁摞补丁的新衣裳,袖口上满是鼻涕,脚上蹬着牛鼻鞋,牙都是黄的——根本没见过牙刷!天还未亮,就去亲戚家拜年,一个响头磕下去,只能收获二分硬币。我最喜欢去姥姥家,因为二舅总会给我个惊喜。游戏也丰富多彩,捉迷藏、踢毽子、打缸、跳房、弹杏胡儿……,或者拎上划冰车去河湾划冰。男孩子们最喜欢玩火柴枪,不论去谁家都要顺一盒洋火。北湛那个要饭的“大七斤”也来的更勤了,拉着个二胡唱道:“大爷大娘行行好,生下个儿子是杨中保……”二舅跟年轻人们打扑克,赢下的钱都给我买了小人书。凑不齐人的时候,跟奶舅下象棋。奶舅总是坐不稳,身子不停地扭动——被虱子咬的。遇上好点的年景,正月十五自然要红火上几天的,凡是嫁到外村的女儿一家子都要搬回来,东家借几碗白面,西家借几颗鸡蛋。鼓匠一定是两班子,其实每班只要两个吹鼓手,其它乐器如锣、鼓、钹、二胡之类,本村的刘裕良、邵连武等足以胜任。每个上场表演的人都要精心打扮一番。行头是从别的村借来的,打黑脸就用锅底黑,长胡须就从马尾上拔几根,其它道具如破毡帽、开裆裤、笤帚、拐杖之类均可就地取材。“咚……咚……”两声铁炮响过,三十多号人跟着鼓点扭起来,队形先是“踏街”、“一条龙”,然后“叉花”、“大八字”、“交叉剪子”不停地变换,其间更有“碰拐”、“背拐”、“鹞子翻身”等各种惊险动作。村中的美女杨月英、刘金梅、二双鱼儿等略施脂粉,宛如仙女下凡一般,我的两个远房光棍舅舅,一个扮小丑,一个扮“癞老婆”,惟妙惟肖。观众当中有几个吃公家饭的,衣着光鲜,不停地给人们拔根洋旱烟。二舅站在人群中合不拢嘴,指着两个哥哥说:“看那两个扬德货!扬德货!”看电影是最开心的事。那时放映最多的是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白毛女》……战斗片有《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上甘岭》、《渡江侦察记》……还有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苹果熟了的时候》。学校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女人们提前占好了位置,大声呼唤着自家孩子的乳名:“三狗!”、“平蛋!”、“引弟!” ……姑娘小伙子们却不知为何都站在场外,黑灯瞎火的。放映员那简直就是个工程师,先用摇把摇几下,发电机就响了,然后把两个圆铁砣子一鼓捣,屏幕上就有了影像。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今晚到底演的是啥,之前属绝对机密。随着剧情的深入,看到悲痛处老人们都摸眼角,见了日本人个个咬牙切齿…周边村子放电影也是要去看的,最远要走十二里路去山阴东辛庄村。这是了解世界的唯一窗口啊!填不饱肚子的农民,也渴望精神的抚慰。姑娘媳妇儿们又戏逗花花:“打罢春,定罢堰,秋生进了花花的院……”二润又开始编排傻侄儿:“远看像旱地苇子,近看是日本鬼子……”坑坑洼洼的小路上,不时有人跌入泥水中,引得人们开怀大笑。黑暗中忽地传来李铁梅的唱段:“这里的奥妙,我……我也能猜出几分……”较远的村子放电影,二舅是不去看的。姥姥和姥爷又刚刚吵完架,煤油灯也没油了。他囫囵在土炕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思绪万千。草丛中秋蛉在唱歌,池塘中蛙声一片。这日子何时能熬到尽头啊?泪水再一次打湿了枕头。小时候,绷得最紧的弦就是阶级斗争,因为听老师说,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凡是见到贫下中农,老远跑过去,亲切地问一声:“您吃了?”遇见地主富农却从来不问,必须划清界限!内心深处,他们就是刘文彩、黄世仁,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丧尽天良。爷爷是个老中医,也置过几亩薄地。每逢填简历时,成分一栏只能填“中农”,看到大多数同学填“贫农”,十分羡慕,咱要能填个“下中农”也好呀!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把几个地主、地主婆拉出去游街示众,胳膊用麻绳反绑着,头上还戴个大纸帽。好几个民兵荷枪实弹,人群跟着高呼:“打倒刘××”、“打倒邵××”!刘建山老师的大舅子来妹妹家,就因为在南井井口多看了几眼,就被怀疑投了毒,让一伙民兵吊在房梁上打了个半死。二舅再没心肠关心这些了,“管它狼吃羊还是羊吃狼!”刘蛋舅也是光棍一条,负责看田。听说我们姐弟几个拾了几根玉米,竞破门而入,搜寻了半天。为这事儿,被二舅狠狠地操决了一气,半年没跟他说话。二舅的病情又加重了。四肢肌肉开始痿缩,体重在明显下降。站立时须拄着拐杖从后面撑着才不至于跌倒。四处求医无果,大仙爷说,那是被神仙反绑着双手。苦命的人儿啊,每次跌倒都是头先着地,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82年我在太原上学期间,托同学从太原医学院找了个大夫,经过诊断,说是脊椎先天性营养不良,基因的问题,毫无办法。领着二舅在太原动物园转了一圈,中午在门口的小饭店吃了点饭,见人们都喝迎泽啤酒,我也叫了一扎,结果因两个人都没喝过,不顺口,全倒掉了。二舅从不向命运低头。责任制后,最先在村里开过小卖部,每天也能打闹个块数八角。小卖部一般是不允许别人进去的,但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回去就敞开门:“想吃啥吃啥,想拿啥拿啥!”钱对于二舅来说只是一种安慰。他生性节俭,一分都舍不得花,从来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水果等零食一口也不吃,说是不喜欢,抽烟更是拣最便宜的,酒一滴也不沾,一分二分的硬币攒了一大罐子。村里开的小卖部多了,二舅又跟着姨姨去了燕山矿,去卖豆芽。人生地不熟的,腿脚又极不方便,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后来还回村养过猪,那头母猪下了十几个崽,二舅准备扩大养殖规模:“以后你们吃猪肉都不用买了”。恰逢那年市场不景气,养了三四个月的半大小猪每头只能卖40元,四处求人,终于全部处理了,两个月后,刚出栏的小猪200元一头。装车的时候却发现只有6袋,问原因,“专挑些大口袋,一个小的也没有!”二舅埋怨姥爷。自小被病痛折磨着,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享受过,连路都走不稳了,还常常谋划着宏伟的蓝图。殊不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处处跟他作对,所有理想最后都化为泡影。40多年的光阴白白流淌过去,同龄人都已抱上孙子,我的雄心勃勃的二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刘裕有”仍一无所有。在人们面前,二舅也有说有笑,独自一人时,常常暗自哭泣:“为什么苍天对我如此不公平?”忍不住的时候,偶尔发些牢骚,对别人也不敢,只能冲姥爷发泄。姥姥、母亲和姨姨实在看不过去,帮姥爷几句,二舅更振振有辞:“别人一锹挖出两个瞎老,我却挖出三个!”姥爷坐在小板凳上,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一会儿撩起大襟揉揉眼。姥爷是87年去世的,老人家一辈子无能打蛋,看眉看眼的,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一个心眼都扑在二舅身上。出殡的那天,二舅瘫坐在地上,浑身泥土,哭成个泪人儿,逢人也拉不起来,全村人都跟着流泪。二舅也后悔啊!自己不顺心时常常顶撞姥爷,而姥爷总是摇摇头,从不还口,今天才醒悟,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哪个人永远地走了。唉,活着还得受多少罪!小平车还在,只是灰毛驴换成了红马驹。每年秋收过后,二舅就会把精心挑选出的粮食装上几袋子,进县城、下大同,送给哥哥、姐姐、妹妹,每家还有半袋子姥姥一颗一颗掰下的大葵花籽。有一次遇上了瓢泼大雨,被淋得浑身打颤,病了好几天。姥姥在世的时候,十几亩责任田四处求人播种,收割。93年姥姥走了以后,地全租了出去。平时哥哥和姐妹们接济吃穿,侄男外女们一见面多少给个零花钱,生活倒还过的去。小平车是不能赶了,红马驹也卖了。二舅瘦得成了皮包骨头,点着一根香烟需要好长时间才能递到嘴边,躺下以后需别人拉一把才能坐起来。好在有个小兵,本家侄儿,脑子不太机明,常年陪伴左右。给二舅买了个DVD,为老汉多少能减轻点烦恼和寂寞,二舅特别高兴,总是把声音调到最高:“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咦!这个小匣匣咋这么神奇?又会唱歌又会唱戏,二舅左右端详,十分好奇。终于忍不住打开后盖,用螺丝刀这儿拧两下,那儿拧两下,鼓捣了半天,啥也不会唱了。过年过节,我们都要把二舅接到家中,给洗个澡,换点衣服。知道我们的孩子考上大学,非要给个30、50,“这是我的心!”二舅并不甘心就这样窝在家中,花上千元买了一辆三轮车,由于腿脚不方便,栓了根细绳子用来控制刹车。平时一有空儿,就让小兵搀扶着上了车,全村转玩。一次心血来潮,竟沿着公路开进县城,让母亲狠狠地数算了一顿。姥姥刚刚去世的时候,因为牵挂着二舅,竟几次鬼魂附体撞客下来,一再叮嘱要照顾好二舅:“别让他受难为。”当时说二舅还有四年阳寿,很快就会解脱了。二舅却不信这些,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他,顽强地与病魔抗争,又整整活了22年。2015年夏,二舅病重,在村里输了几天液不见效,住入了县医院。第一次躺在干净舒适的病床上,二舅说:“咱享受五保,一分钱也不用花,就住这儿吧!”捱到第6天,医生说回天无力,回去安顿后事吧。当时他还清醒,摇了摇头,不愿回,眼角流出了泪滴。第二天一早,给陪侍的表弟打电话,他说二舅回村了。我十分生气:“说好的不回,为何又回去了?”表弟说:“走了!”泣不成声。我独自喃喃:“真的走了吗?走了也好……”禁不住泪流满面。打发二舅也没用我们花钱,老汉一辈子抠牙饿嗓的竟积攒了好几万元。村里的人都自发地来到灵堂前给烧个纸,对二舅赞不绝口:“真是个好人啊!”二舅的一生受尽磨难,但他从未失去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一生都在拚命地挣扎,尽量不拖累别人。街坊邻里遇到困难,他总是倾囊相助,凡是帮助过他的人都念念不忘。每次听说我们要回去,他都早早地站在街心等候,十几个侄男外女都当作是自己的儿女一般,关爱有加。如果天道真有轮回,我相信,二舅已进入天堂,那里没有灾难、病痛、疾苦、烦恼……二舅走了以后,我就很少回村了。因为少了一份牵挂,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常常我坐在楼房高高的窗口前,遥望天上那朵朵白云,渐渐地,白云朵朵幻化成二舅的身影,多么矫健!多么挺拨!耳畔响起悠扬的歌声:
2019年10月7日

作者简介:赵厚基,男,中共党员,山西应县人。82年毕业于山西大学数学系。教书育人廿载,桃李满天下,现供职于卫健局。崇尚自然,喜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