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泉,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吉木萨尔县政协委员,文联理事、副秘书长,作家协会副主席,《回族文学》 杂志社签约作家,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新疆作家班学员。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出版短篇小说集《水的童话》,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故土》 、《旋转的花裙子》、《古道啸声》 。

母亲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是荣华富贵和秀,希望儿子振兴家业,成为富贵之人,使自己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然而,事与愿违,几十年过去,守候在母亲身边的却只有一个儿子。儿媳妇水仙含辛茹苦,伺奉公婆,即得不到家人的同情和理解,还受到其他家族成员的恶意攻击,最终落得出力不讨好,天长日久累垮了身体,落下了一身无法治愈的病。其他儿女对母亲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母亲的死活,母亲形同被遗弃的行尸走肉。后来,母亲的生命即将结束,母亲拿出他们父亲的赔命钱,给自己的女儿和四个儿媳妇每人买了一枚金戒指。面对母亲的馈赠,这些儿女终于有所悔悟,但仅仅是一瞬间的良心发现,他们对父母的遗产又发起了纷争,闹得兄弟反目成仇,完全失去了道义和亲情。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那些儿女为了得到母亲的金戒指,各自上台表演,丑态百出,暴露出人性的弱点和道德沦丧。甚至,借母亲之死,大肆请客收礼,把母亲的丧礼变成了他们敛财的最好时机,让母亲的老骨头为他们换回了大把大把的票子。
几个儿女在母亲生前没有给过母亲一分钱,母亲死了,却慷慨解囊,不吝钱财,买来烧纸和供品在母亲的坟前焚烧祭拜,显得豪放大气。让长眠在黄土下的母亲感受他们的一片孝心,更让母亲和父亲保佑他们的后辈儿孙,事业有成,健康平安,升官发财,家业兴旺发达。
后来,由于良心的碰撞与冲击,他们终于发现:失去了父母,自己的家没有了,逢年过节,自己没了归处。于是,在母亲的坟地栽了一圈树。清明上坟,他们结伴而行,看到那片新绿,他们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抚慰与满足。他们为终于为母亲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而感到欣慰。
那些小树在春天的阳光里挺立在戈壁碱滩,环抱着那座孤坟,就像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老人。在树梢的枝桠间,正张开叶片,抽出了新枝。
他们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的儿女。
上篇 俏 媳 妇
一
水仙回娘家,一去十天未归。
这是她二十五年以来,出门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水仙是大年初一的中午被小妹的车接走的。当时,王贵家来了满房子客人。水仙正在做菜,就接到了小妹的电话:“妈病了。赶快回来。”可王贵的哥嫂、侄儿、侄女全在王贵家,水仙一时走不开。小妹又接连打了两个电话,催水仙赶快动身。水仙嘴里应着:“就来,就来。”手上加快了速度。等水仙把两桌菜做好,安排客人入座,小妹的车便到了。
小妹气汹汹地站在门口对王贵说:“姐夫,你们王家人也真够呛。把我姐一个人往死里靠吗?谁家没有个急事?来的这么多女人那个不能做个菜?光等着吃现成饭吗?我姐在这个家都快累死了。姐夫,你记住。我姐不是奴隶。”
小妹的话,使正在吃喝的两桌人停止了嚼咽。娃娃听不懂没有反应,大人却人人脸上呈现出怒气,可也没有人顶撞她,她尽管话说得刻薄,但谁能否认这个事实呢?
王贵陪着满脸的笑:“大过年的,谁能想到妈真病了。”
小妹说:“这种事谁能开玩笑,你就把家管好吧,我姐去十天半月还不一定呢。”
王贵急急地问:“妈的病重不重。”
小妹说:“挺重的,突然气喘得很,有点感冒,好像是老病又犯了。”
水仙衣服也没顾上换,急急地穿了件外衣,就要随小妹出门。
王贵忙对水仙说:“你和小妹吃些再去吧。”
水仙说:“不吃了,把妈管好,饺子在库房里呢,我不在的时候,给妈下些饺子。哥,嫂子,你们也常过来看看妈,王贵连个饭也不会做,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们多费点心。你们玩,我走了。”
王贵说:“有事打电话。”
水仙随小妹走了。
水仙一走,老大王荣首先嚷了起来:“老四,你也不管管你的小姨子。这些人是来给妈拜年的,不是来受气的。你听她说的是人话吗?谁是奴隶?谁把水仙当奴隶了?水仙不就给我们做了一顿饭吗?至于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吗?”
王贵陪着笑脸说:“小妹也是真急了,她打了几次电话了,要不是她妈病重,她也不会来接水仙,你就多谅解谅解吧!”
王荣气汹汹地说:“这饭还让人怎么吃?情绪全被破坏了。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干脆回。”
其他人不停地吃着、喝着,老大的话,没有人响应。
在尽情地享受了美味佳肴后,客人终于酒足饭饱,嘴一抹,各自回家了。
王贵收拾了房间,走进厨房,面对一大锅没洗的碗筷,顿时愁着了。王贵样样都行,家里地里一把好手,可就是不会料理厨房的事。许是水仙个性太强了,本来王贵在当小伙子时还能炒个菜,拨个拨鱼子,但水仙总是嫌他做得慢,做得不好,碍手碍脚,不让他插手。平时水仙不在,由娘做饭。王贵呢,他尽量把家里的其它事情干好,把庄稼种好。他也懒的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久而久之,他对厨房的事情再也不过问。待他笨手笨脚地把碗洗完,直把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王贵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怒气:这些嫂子、侄女、侄儿媳妇太不像话了,吃过喝过,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原来厨房这看不见的活能活活累死人,怪不得水仙会累出病,会对这些最亲的亲人充满怨言,二十几年来,她一直是在这种无助的忙碌中度过的啊!
早晨的一大摊子事还没忙完。大姐一家便到了。她们每年都是初二来拜年,一家十多口,外甥俩口子,外甥女俩口子,还有她们的孩子,把客厅和卧室塞得满满当当。
王贵当时就慌了手脚,他从来没有独自应付过这个场面,平时有水仙在。她在初一晚上就把该拣的菜拣好,该吃的鸡鸭鱼肉消好。初二早饭后,她就开始忙活开了,把骨头炖在锅里,把鱼做在炒勺,然后开始做凉菜。等客人一到,她已基本把菜做好。客人上桌座好,她便动手炒热菜。可今年水仙不在,现在客人来了满屋子,一时,他不知干啥好了。
王贵急忙取出鸡、鱼、肉。对大姐说:“水仙不在,今天你们就自己动手做吧。”
大姐说:“没事。我们过来主要就是看看妈。饭简单地吃个啥都行。有饺子吗?干脆,下些饺子得了。”
王贵连声说:“有,有。”便把水仙包下的冻饺子端来了。
大姐问:“听说水仙妈病了,严重吗?”
王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大姐说:“水仙走了,你咋办?大过年的,家家都忙啊!”
王贵没好气地说:“不就忙着吃喝嘛。昨天三哥提出排班子伺候妈,都推托有事,没商量成。”
大姐说:“娘的事你就多费点心吧,我门上也是客人不断,有空,我就过来了。”
“唉!”王贵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王贵在榆树窝子是大户。他们兄妹五个,他是老小。从娶水仙过门,父母一直跟他一起过。十几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在三年前也瘫在床上。他给母亲治病花完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家里有老人,家里的客人常年不断,特别是春节,从初一到十五,上门的亲戚像排有时间表,到那个日子,准时就到了。有时,一批客人刚吃过没走,又来了一批客人,还的重整杯盘,重新做菜。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来三批客人。
初三早上,王贵天不亮便起床。他把炉火生旺,灌了一壶水烧上,便去饲弄牲畜。等他把牲畜饲弄停当,水早烧开了。一股热气从茶壶嘴直冒出来,壶内发出一股嗡嗡的叫声。他赶忙往暖瓶灌水,猛然听到一阵“当当当”敲击金属的声音,他停止了灌水,静静一听,声音是从娘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顿时慌了,放下水壶,急急地奔了过去,开门一看,却见娘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在一下紧似一下地敲打放在桌上的盘子,见他进来,娘便停止了敲击,两眼无神地望着他。
王贵走到娘身边,俯下身说:“妈,稍等一下,我去下饺子。”
娘抖动着嘴唇,怔怔地望着他,声音几乎使王贵听不见:“我饿了。”
王贵望着娘苍白的头发,布满皱纹苍老的脸,迟滞无神的眼光,他的眼中闪出了泪花。他赶紧扭头走出去。
他走进库房,解开了盛食品的所有袋子,却没有找到饺子。难道昨天让姐姐一家人把饺子全吃光了?
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拿了几个包子热在锅里。他取出了骨头,肉、鸡、鱼。他清楚,今天还要来客人,早早把肉消下,来了让她们自己做,以免她们嫌费事。大过年的,不能让上门的客人干撅嘴走啊!
那天果然来了他大姨家的表哥表嫂们。她们同样没有炒菜,她们简单地做了几个凉菜,吃了包子,喝了两瓶酒,便急急赶回去。
太阳落山了。水仙还没有回来。
王贵发愁了。
王贵不明白,今年的春节怎么会是这样?外母病的也太不是时候了。水仙真的脱不开身,丢下这个家不管了吗?
往年,水仙都是初二回去拜年。给来客作好饭菜,她便匆匆赶回娘家,吃过饭,便当天赶回来。她在娘家很少住过,因为王家是大户,上门拜年的亲戚多,来人需要招待,初十以前,水仙根本出不了门。
每天一大早,王贵便忙着给牛,羊添草。喂猪,喂鸡,提水。水仙生火做饭,打扫房间,给婆婆梳洗,端水端饭。要是婆婆尿了屙了,水仙又得好一阵忙活。等王贵和水仙一摊子事忙完,客人便上门了。水仙就是想出去拜年,也无法脱身。如今,水仙没回来,这诸多的事情全部落在了王贵的身上,真把他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
何况,每天还有上门拜年的客人需要招待呢。
这几天,水仙每天都往家打一个电话,问一问娘的情况,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姐姐和嫂子过来了没有,王贵都一一作了回答。可是,水仙回不来,光问有什么用?
王贵觉得水仙这几天回娘家太不是时候了,冷落了上门拜年的最亲的亲戚。可人得病是不分时间的,这事怨不得水仙。同时他又想就是这些最亲的亲人,对这个家又做了些什么呢?他们对娘尽过孝吗?水仙嫁到王家,就承担起“大家族的女人”的责任。哥嫂的孩子,几乎都是在王贵家长大的。一个通间大炕,炕上铺着两条黑毡,孩子们在炕上蹦跳嬉闹,简直要把炕跳塌了。奶奶疼孙子、爱孙子,却没有想到自己已没有能力挣来一分钱。水仙每天都要做十几口人的饭,娘把这沉重的负担无意中移交给自己和水仙了。水仙忙里忙外,地里的活和他一起干,回家还得做饭,收拾房间。孩子的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家里不论啥事,都得经过她的手。她家里地里一把好手,整天忙得不失闲。
现在,儿女已长大成人了,她从一个俊俏的小媳妇转变为中年妇女,头上添了白发,眼角布上鱼尾纹。如今,孩子们当做成长摇篮的大通炕还在,炕上躺着永远疼爱他们的病瘫的奶奶。那些成长起来的孩子们,一个个考上了中专、大专,他们学业有成,成家立业,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是,他们除了过年回来看看奶奶、婶婶,平时连个电话也不打,脚步也不送啊!他们还记得把全部心血都花在儿女身上的老人,还记得有一个从小像亲娘一样待他们的婶婶吗?水仙为自己活过吗?没有。他能指责她吗,不能。她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难道,娘就生了我一个,就该让水仙这样累,这样苦吗!他的眼前时时浮现着水仙忙碌的身影,像电影中的长镜头,清晰地,连续不断地把水仙的影子展现在他的眼前。
王贵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终于升腾起来了。水仙回娘家了,你们来吃完了饺子吃包子,没有现成的拔脚就走,难道就不知道给你们的婆婆,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奶奶做顿饭吗?就不知道把老太太的房间收拾一下,给老太太把内衣内裤洗一下?你们真是一群白眼狼。唉,她们把一个病瘫的老娘全扔给水仙了。
王贵时刻盼着水仙回来,想象着水仙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从繁忙的劳累中解脱出来。几天来,他没有出过一次门,没喝过一杯酒,一天不停点地干,可还有干不完的活。他也想陪客人喝两杯,可水仙不在,这么多的活谁来干。现在他才深切地体会到:水仙确实太苦太累了。那一桌桌饭菜,每一样都得经过她的手。娘一会要吃,一会儿要喝,换尿布,擦屎,擦洗身子,那一样不得她干,她年纪轻轻就累出了一身病。她也是娘生父母养的啊!
娘终于受不了啦,她对王贵说:“我要吃揪片子。”
王贵慌了,咋办?我可不会做饭,找谁来给娘做碗面呢?正在王贵急得转圈圈时,二嫂过来了。王贵像见到了救星,兴奋地说:“二嫂,妈想吃揪片子,一会你给做些。”
二嫂满口答应:“行,行啊,现在知道难了吧,谁让你初一和老大干仗呢。”
“我说的不对吗?老妈又不是只生了我一个。”
“可老大说的也有理啊:老娘的地你种着,家产也是你的,管老娘自然是应该的。”
王贵忿忿地说:“他少说便宜话。我把地给他,这三间烂房子给他,再给他一万块钱,他把老娘接走,他干吗?要有人干,谁接都行。”
二嫂说:“他们也就一说,老娘现在这个样子,你给二万块钱恐怕也没人接。”
王贵想起初一的事情就来气。他和老大争了几句,老大竟然提出要分给他的两间伙房,当时在气头上,他让老大把房子现在就扒去。为这事他和老大争执起来,俩人把桌子拍得山响,哥俩个险些动了手。大年初一的欢乐气氛被争吵与谩骂彻底破坏了。
他们五兄妹本来就不和,即使在同桌吃饭、喝酒,也是各想各的心事,各自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话,根本没有那种亲密无间的欢乐气氛。其实,他们之间也没有闹太大的矛盾,都是因为没人管娘,才使王贵心里憋了很多怨气,就像一个死结结在心里,无法解开。他不能原谅哥嫂对娘的不孝,更不能忍受他们那种自私、无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愤恨。那种无法表露与发泄的恨,他觉得这种亲仇根本不应该在亲兄弟、亲姐妹中产生。但它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并不断地滋生蔓延着,一直延续到下一代,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亲情。
王贵隐隐觉得他和水仙对娘的赡养和孝顺反而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任何负担与包袱的发展空间,让他们在致富路上突飞猛进。他们的行为表明:他们在把他和水仙当成傻瓜而加以愚弄。
门口响起了喇叭声。王贵走出房门,娘的外甥,侄儿十多口涌了进来。院门口停着三辆小轿车。
王贵顿时又慌了手脚。把客人迎进门,他急忙喊:“二嫂!”却不知二嫂啥时乘乱溜走了。他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怒气。表哥,表嫂来拜年,你给做顿饭还不行吗?至于跑掉吗?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王贵拿出了鸡鸭鱼肉和各类蔬菜。表嫂笑嘻嘻地说:“快不要忙活,我们看一下姑妈就走,你小姨夫已经做好了一桌菜等着呢,今天给你省下啦。”
客人嫌麻烦,自己又不会做,那就随她们吧。王贵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省下更好,不就是想吃现成的吗?嘴上说的看老人,可来了这么多的人,有几个进老人房间去看一眼呢?从门缝透出的那一股难闻的气味,把这些衣着华丽,满身香气的贵客吓得不敢往老太太房间进了。
不知怎么了,娘开始拉肚子,一天几次,糊的床单上到处都是。他给娘喂了止泻药,可效果不是很大。他猛然醒悟到:是不是这两天的骨头汤把娘的肚子吃坏了。
的确,娘的房间气味一天比一天大了,难闻得能使人闭气。王贵笨手笨脚,根本不会收拾。娘尿了,弄湿了床单,他换了卫生纸,将床单折过来。娘屙在床上,他抽出床单泡在水盆里,想像着水仙很快就能回来,等水仙洗。
王贵换的没有床单了,可水仙还没有回来,他又盼着大姐来。几个嫂嫂指望不上,她们从来没有擦过娘的屎尿,只有大姐擦过,洗过。可从初二到现在,大姐一次也没来过。王贵知道大姐也有一大家子人,她也是很忙的。
王贵简直无法处理这一切了。一股似尿,似粪便,间或还有别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直从门缝中透出来,使得整个客厅也弥漫着一股腥臭味。怪不得客人不吃饭,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呢!水仙要在,情况能这样吗?娘的房间能有气味吗?这些客人那次不玩到昏天黑地?
水仙是人们公认的最好客的媳妇。
王贵的家在城郊附近。乡下的亲戚上城办事、卖粮、住院,落脚点都在王贵家。婆家人、娘家人、沾亲带故的都喜欢到王贵家做客。天长日久,市场那些卖菜的、卖肉的、卖鸡的都把水仙认下了。那些个体小老板称水仙为“大家族的女人。”医院的门卫、护士也认下了这个提着饭盒、匆匆忙忙从医院出进的女人。他们不解的是:这个女人的家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病?
娘家人都说:水仙嫁到王家,把水仙亏了。王贵太老实,家庭经济状况一般。而水仙十八九的时候,是泉水地村的一枝花,身材苗条,皮肤细白,脸蛋俊俏得像电影明星。很多媒婆上门提亲,她们介绍的小伙子有上班的工人,有干部、教师,可爹偏偏看上了老实巴交的王贵,说王贵人老实,这样的男人能靠得住。她真后悔当初听爹的话,由爹做主,嫁给了王贵。老实顶什么用?能把日子过在人前面吗?当初要是跟了他的同学张新,生活会是这样吗?在学校,张新对她特别好,处处保护她,毕业后,就公开追她。要不是他俩之间闹点小误会,她真跟了他。他现在开一家公司,小车、楼房,要啥有啥。这都是命啊!
张新问她:“你生活过的咋样?”
水仙苦笑笑,含糊不清地回答:“很好。”
张新又问:“老公对你好不好?”
水仙回答:“很好。”
张新锐利的眼光在她的身上,脸上一扫,像似透视出了她隐藏的一切秘密,摇着头,用全面否定的语气说:“你说的不对。据我了解,你过得一点不好。我们同学一场,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言传。我会尽力帮你的。”
水仙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不需要”便走了。
水仙的生活的确不如意。王贵的哥哥,姐姐家家都盖起了砖房 ,前墙贴着瓷砖,二哥家买了小车。而他呢?还是父母住下的五十年代的小土房,房子周围长着几棵百年老榆,从那老榆的年轮上,似乎依稀还能看出榆树窝子以往的轮廓。
从外表看,小土房很破旧。可房间里面却收拾的干净整洁。简单的家具摆放的整齐得当,桌椅擦洗的一尘不染。娘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有久病老人房间的那种怪味。房间处处透着女主人的干净利落,争强好胜的风格。水仙爹看到女儿日子过的艰难,内心也很愧疚。他时常给女儿送些肉与面粉,以贴补家用。
农闲季节,水仙骑着自行车到县城打工。挖树苗,搞粉刷,工地上当小工,什么活都干。尽管她拼命挣钱,日子精打细算,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这些年来,水仙没有添过一件值钱的衣服,甚至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渐渐,她开始害怕家里来人。怕回到那个烦人的家。可她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无法摆脱这种困境,对来客还得笑脸相迎,还得想方设法做好吃的招待客人。后来,她认命了。也许,自己前世欠了王家的和别人的,嫁给王贵还帐来了。今生,注定就是伺候人的命。
王老太太曾一度说自己的四个儿媳妇:“老大家能省,老二、老三家能干,水仙能吃。”这话让水仙听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水仙当丫头时,只会做一般的饭菜,嫁给王贵,王家的客人太多,手脚不麻利不行,饭菜做得不好不行。时间长了,她便练就了一手好茶饭,而且,越做越好。
水仙的茶饭,远近闻名。
在二工,在榆树窝子,如果有人问起,那个媳妇长得好,饭做得好,人缘好,人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名字:“水仙。”
水仙做的饭,最露脸的一次是得到了王县长的好评。
那年王县长和农业局杨局长去榆树窝子村长家里做客,就是请水仙给做的饭菜。她做的那桌家常菜,具有一种地道的农家风味。王县长,杨局长及随行人员边吃边不住的啧啧称赞,直夸水仙的菜做得好。
王县长对水仙说:“你应该开一家农家乐餐馆,就做这种农家风味的饭菜,保你生意红火。”
水仙笑着回答:“以后肯定开,而且,我要把餐馆开到县城。”
自那以后,榆树窝子的人对水仙的评价更高了。“水仙做的饭招待过县长呢。”
从此,村里不论谁家来了城里的客人或下乡干部,在那些主妇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喊水仙过来帮忙。来应付这个自己无法应付的场面。水仙就是再忙,也会把手里的活放下,过去帮忙。而一旦水仙到场,主妇们那颗慌乱的心就会马上稳定下来。水仙不慌不忙,在很短的时间内,像变戏法似的做出一桌家常菜。
经过那次王县长的启发与鼓励,水仙时常想着在县城开一家小餐馆,以展示自己在烹饪方面的才艺,从而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使自己走向富裕之路。这简直成了她一个美好的愿望,一个完美的梦境,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要通过自身的努力,实现这个愿望。可是,家里有病瘫的婆婆,她脱不开身,计划一直无法实施。
水仙一天到晚都有忙不完的事,干不完的活。就连平时走亲戚,去朋友家做客,也从来不等着吃现成的,总是主动帮厨。水仙一进厨房,主妇倒像是多余的,把掌勺的事自然交给她,她们只是打打下手。平时天天要吃的揪片子、拉条子,经水仙的手做出来,也是味道不同一般。使吃的人胃口大开,比平时总能多吃一点。逢年过节,水仙总是精心准备,荤的,素的,红的,绿的,巧妙搭配,各种拿手菜上了满满一桌,从视觉上就能调动起客人的食欲。紧接着,饺子也上桌了,汤饭也上桌了。尽管水仙菜和面食上得丰盛,还是被来客吃了个盘底朝天。连汤饭,饺子也吃得精光。显然,能让客人吃得开心满意,水仙很高兴,但也使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认为没有准备充分,没有让客人吃好。后来,据来客透露,到水仙家做客,他们在前一天下午便不吃饭,空下肚子,专门报销水仙的这一桌丰盛大餐。
客人在水仙家玩的特别自然开心,不但菜吃得香,酒也喝得多,说笑唱闹,每次都能把气氛推到最高潮。
水仙总是吃得很少。等菜饭上桌,她已被油烟子熏得没了食欲,等她上桌,只剩下残汤剩菜了。她随便吃几口,便开始收拾碗筷,以便腾出桌子和地方供客人玩扑克,跳舞。那么多的碗筷,全部洗完,直累得她腰都直不起来。可是,那么多来客,竟没有一个人帮水仙一把,他们真像客人一样,玩扑克,跳舞,闲聊,玩得热闹开心。常年的劳累,她病了,颈椎疼,腰疼得直不起来。水仙到县医院拍片检查,被确诊为腰椎间盘突出。医生告诫她:要多休息,少劳累。可是,她哪有时间休息啊!
娘一遍遍地问王贵:“水仙还没回来吗?”
王贵苦笑笑:“妈,她娘家有事,明后天就回来了。”
娘叨叨着:“明后天。也该回来了,你给她打个电话,我要吃水仙做的饭,我要让水仙管我。”
王贵劝道:“妈,你就让她多住几天吧,二十多年了,她很少出去过,现在,她娘家妈病了,就让她多住几天吧。”
娘不满的嚷道:“她扔下我不管了?家里来拜年的人也不招待了?她娘也有儿子和媳妇。不行,赶快让她回来,不能把门上来的人冷淡了。”
王贵平静地说:“妈,不要光想着自己家,她也有娘,她还没有给自己的亲娘尽过孝呢,人得讲良心,这个电话不能打,她要是没事,早回来了。”
娘也放缓了语气:“不打就不打吧,可你不会做饭,可咋办呢?”
王贵无奈地说:“在将就一下吧,现在压面店开门了,我去压些面。”
娘虽然岁数大了,可并不糊涂。娘也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谁让娘没把做饭的本事教给你呢?”
王贵望着娘,笑着说:“要不我把大嫂喊来,伺候你两天。”
娘轻轻摇摇头,“哼”了一声。
王贵接着问:“二嫂,三嫂呢?”
娘无力地闭上眼,声音低的几乎使王贵听不见:“唉,算了吧。”
王贵提高了声音:“把大姐喊来行吗?”
娘猛地睁大眼睛,眼中闪出一股亮亮的光,惊奇的望着王贵,继而,又摇摇头,迟缓地说:“快算了。算起来,她也快六十了。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啊!”
王贵知道,娘太依赖水仙了,二十多年来,谁家都不去。姐、哥喊过,不去,王贵也想让娘出去转转,都是儿女,谁家不可以待上十天半月的,也让水仙缓口气,清闲一下,可谁也请不动娘。水仙有时也想离开这个家,散散心,好好清静一下,但最终,她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家。
娘对王贵说:“他们喊我,我到他们家,生活有保障吗?有人给我做饭吃吗?”
王贵仔细想一想:也是啊!她们可不像水仙。娘的这句话,太经典了。

九
王贵拿起电话,刚要拨号,眼前闪现出水仙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幽幽怨怨,久久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顿时失去了拨出那个号码的勇气。
他真想给水仙打个电话,但,说什么呢?问问她娘的病情,顺便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她。可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太了解了。她娘要是病不重,她是不会扔下这个家不管的。他真想抽空去看看外母,可时间呢?
王贵一天比一天忙了,主要是娘的情绪起了变化。娘一会儿嚷着腰压疼了,一会儿又嚷着屁股压疼了。王贵不时给娘翻着身,稍有一点空闲,便赶忙饲弄牲畜。至于自己,谁知道早饭啥时吃,午饭,晚饭啥时吃呢?
这几天,王贵被娘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知如何是好。王贵干什么娘都看不上,嫌他笨手笨脚。王贵都有点麻木了,甚至想逃出去,躲开娘,可他又不忍心丢下娘不管。娘一难受,就开始骂人,骂得最凶的是三个哥嫂。叫着他们的小名,一个一个地骂,当然,还有王贵。可再骂,她的儿子,媳妇也听不见。王贵也不劝娘,他们该骂,甚至该打。可是,能骂出什么效果呢?他们不可能听到,听到也不会悔改的。
王贵清楚:对于娘,他们从来没尽过一点孝心。自从各自娶了媳妇,单另过自己的日子,娘没有穿过他们的一件衣服,没花过他们的一分钱。要不是王贵和水仙,娘定会被晾在干滩上没人管。可他们的日子谁家都比王贵好,比王贵有钱。几个从小在王贵家长大的侄儿,他们的小日子也比王贵过得好。几个小辈在背后议论他和水仙:“没本事么,啥年代了,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王贵也承认小辈们给他和水仙下的定论。可他不禁想问一句:“你们是在谁家长大的。难道小时候在叔叔婶婶家喝的是西北风吗?”
王贵大哥的两个孩子和二哥的两个孩子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在王贵家一住就是三年。在侄儿、侄女们近十年的求学期间,王贵家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入住他们吃得用得全是王贵家的。别说是面粉清油没拿过。他们连牙膏、洗衣粉、卫生纸也没买过呀!
自从哥嫂的孩子住在王贵家,他自己的孩子挨了不少打骂,受了不少委屈。侄儿、侄女即骂不得又打不得,王贵和水仙有气没处出,有火没处发,全让自己的亲生骨肉承受了。而他们的父母倒好,好似自己的孩子在叔叔婶婶家没有吃好。有时,孩子们礼拜六回自己家,他们的娘又给他们做肉又杀鸡。水仙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亏的要数水仙了。花销大,下的苦多,受的累多,受的气也多。上门的客人,多数都是婆婆的至亲,招待得差了,婆婆不高兴。让来的人吃好喝好,啥都得花钱去买。
自打他娶水仙进门,家里没修房子,没置大型机器,没添像样的衣服。一年下来,基本上就是收支平衡,地里的和搞副业的收入,全被一桌桌来客吃光了,他整个的家被一张张嘴吃穷了。老人是儿女永远的家,谁能拒绝儿女子孙、亲戚朋友前来看望老人呢?谁又能够想到这种探望、这份亲情、这种天长日久的吃喝,会导致一个本来就不富裕家庭的贫穷与衰败呢。
也许,谁也没有感觉到这种无意之中的伤害。“我一年才能去几次”,但王贵和水仙承受的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足可以侵吞猪马牛羊、鸡鸭鱼虾、油盐酱醋、烧酒饮料,在暖暖的温情与欢乐的笑谈中,把他们排泄与遗弃在垃圾池中,以此来诋毁水仙的付出与劳动。这就是王贵的不幸,更是水仙的不幸。
他望着水仙日渐消瘦的身体,拖着病身子劳累的情景,他的心颤抖了。水仙延续了娘的生命,自己的身体却累垮了。他没有让水仙享一天福,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啊!
说来也怪,初六一过,门上再没有来客人,这倒显得很不正常。往年,这正是客人拜年的高峰期,王贵家每天最少也要来两桌客人。像约好了似的,这几天门上连一个人影也不见来,就连王贵的姐姐和哥嫂也没来一个,王贵不得不承认:现在已经跨入一个真正的信息时代了。
王贵饲养的羊陆续产羔了。这几天连续产了十二只小羊羔。有四只大绵羊还产下了四对双胞胎,王贵不得不把主要精力转移到饲弄羊羔上,防止羊羔被大羊压着,还要给双胞胎羊羔贴奶,给下双胞胎的大绵羊加料。客人不来就不来吧,水仙不在,来也吃不上现成的饭,倒落得省事。可娘床上换下来的床单怎么办?本想等水仙回来洗,可水仙还没回来。等大姐,也没见来。随便那个嫂嫂,侄女来了抓个差,兴许也可以洗,可是没人来。他从来没洗过娘那沾着屎尿的床单,内裤。那些都是水仙的事。他真想扔了那些床单,可是,几条床单呢,扔了还得花钱去买,他有这个能力和条件吗?
王贵开动起洗衣机。洗衣桶内漂浮的一层黄黄的粪沫,恶心的他直呕吐。他觉得自己活得怎么这样累,这么失败,还不如死了好。可是,当儿子的都这样想,水仙呢?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是怎样伺候娘的?这可是你的亲娘啊!
娘又开始闹事了。她凶巴巴地质问王贵:“你是不是把人都得罪完了?怎么一个人都不见来了?你就活独人吧。”
王贵烦恼地望着娘,忿忿地说:“不来拉倒。我一天忙得脚不沾地,谁见着他们了?我咋么得罪他们了?他们爱来不来。”
“都是水仙造成的,如果她在,能这样吗?你给我些老鼠药喝吧。”
“妈,你就省些事吧,你还嫌家里不乱吗?”
娘深长的叹了一口气:“唉!”
王贵无奈地摇摇头:“唉!”
在这个家,王贵也确实挺难。夹在娘跟媳妇中间,他得全力周旋。虽然娘跟水仙没有大吵过,没有红过脸,可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婆媳之间断不了会有一些小矛盾,小摩擦,而这些摩擦一旦发生,首先就会反映给他。娘说娘有理,媳妇说媳妇的理,他不敢向着哪一个,更不敢得罪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王贵只好哼哼哈哈,装聋作哑,劝劝这个,说说那个,稀泥抹光墙。有时,他就避而远之,溜之大吉。待婆媳两人平息下来,他再耐心的劝娘,违心的哄媳妇。直到婆媳和好如初。事后,娘和水仙也很后悔。一家人过日子,那能事事如愿?为点小事发生争执,不值。
有时,王贵也觉得娘做事太欠考虑,使他夹在中间很尴尬。一次,过端午节,老大两口子来家,水仙做了手抓肉。待水仙把零碎事情忙完赶去吃饭。娘把骨头全盛给了老大两口子和王贵,锅里连一根骨头也没有了,光剩下了一点肉汤。老大两口子各端了冒尖 的一海碗肉,王贵也端了一海碗肉。王贵把自己碗里的肉往水仙端得汤碗里夹了几块,水仙的眼里闪现出泪花。王贵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怨气,水仙啥时候都不争吃,但娘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可是,就是这个老大两口子,在他们还一个院子住着的时候,有一次娘找他们有事,拉不开门,凑近玻璃往里一看,老大一家子正围在一桌啃骨头呢。
还有一次,正好是中秋节,王贵的几个哥嫂来了。水仙做了一只大公鸡,炒了五个菜。待水仙上桌,哥几个已喝的满脸通红,把一大盘鸡肉吃得所剩无几。水仙又端上一盘鸡肉,娘把空盘挪在水仙跟前,把刚端上桌的鸡肉放在她几个儿子跟前。王贵当时就冲娘喊:“又不是夹不上,挪啥呢。”水仙饭也没吃,扭头跑了出去。
大嫂望着水仙的背影,撇着嘴说:“看看,现在的媳妇,能惹得起吗?一点不随自己的意,便给你脸色看,这饭还让人咋么吃?”
王贵端起一杯酒,一扬脖灌下肚,涨红着脸忿忿地说:“这事能怪水仙吗?她也是人啊。”
水仙时常对王贵说:“我算啥,在你妈眼中,我还算人吗?”
王贵望着水仙俊俏的脸,常常自责地想:这个绝色美人,彻底被我毁了。
十一
确切地说,王贵现在才真正的体会到水仙的不易。她默默地操劳与奉献,那是一般媳妇所不能做到的。二十五年了,他想过水仙的难处吗?考虑过水仙的感受吗?她为这个家耗尽了自己的青春,可这个家给予她什么了?这整个王家的大家族,包括我,给过水仙公正的待遇吗?
王贵好痛悔啊,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娘瘫在床上三年,水仙无微不至地伺候,端吃端喝,端屎倒尿,她做的这些事情,难道就不能唤起王家整个家族的每个成员一点同情。难道就不能唤醒他们泯灭的良心,唤起兄妹间的那种亲情,伸出手来,帮她一把吗?
她总是默默劳作,从无怨言。对这个家,她始终都抱着:“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吧。”的态度,她有着一颗善良的,诚实的金子般的心啊!
最近几天,水仙连一个电话也没往家里打,王贵不由得一阵恐慌。结婚以来,王贵对水仙很好,从不惹她生气,从未向她发过火,也没动过她一指头事事依着她。虽然水仙对现有的生活状况不满,嫌王贵老实,但也认命了,谁让自己当初嫁给他呢?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好好过日子了。
王贵仔细回忆春节前后发生的事,不放过一个微小的细节。从进入腊月到水仙回娘家,他和水仙并没有发生一丁点矛盾冲突。水仙还包了足够的饺子和包子,以备她不在的时候让他和娘吃。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真是外母病重了?或者她对我对娘对这个家失去信心了?随即,他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不,她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把她拖住了呢?
突然,王贵的脑中闪过一丝不快的阴影:水仙是不是和张新在一起?张新是泉水地人,他们两家只隔一条南北路。张新和妻子感情不和,不久前离婚了。二十几年来,他一直暗恋着水仙。经常给水仙发些情爱之类的信息。水仙也时常拿张新和王贵说事,说张新如何有本事,生活如何富裕,无形中给了王贵很大的精神压力,使王贵失去了原有的自信,认为水仙心中还一直有张新。可凭王贵对水仙的了解,水仙并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移情别恋的女人。
在二工,在榆树窝子或是县城,那些朋友,同学聚会的场合,水仙都是男人关注的中心。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迷倒了许多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那些男人极力讨好她,取悦她。为她的一个微笑、一句劝酒话、一个眼神而喝得忘乎所以。而她既不冷淡他们,也不让他们靠近,只是付之一笑,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男人们既摸不透她的脾气,性格,又猜不透她的热情背后包藏着什么,不敢轻易对她动手动脚,就连那些情场老手,号称没有征服不了的女人的人,也对这位衣着极为朴素,美丽动人的女人,无从下手,敬畏三分。他们无法想象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稍微放纵自己,轻浮一点,她可以随心所欲,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的状况,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可经过多次试探,他们明确地感到:她是那种用情话与金钱打动不了心的女人。在这样的年代,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竟然没有情人,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张新就曾经三番五次地用情爱、金钱诱惑过她,可没有成功。
王贵拨出了水仙的号码。听筒传出他不愿意听到的回音:“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往岳父家打,可说什么呢?说家里太忙,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让她早点回来。可这是过春节,水仙娘家兄妹多,要是每家转着玩,就是一天一家,也得转上十天半月。能给人家提那种要求吗?可转归转,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啊。是不是水仙变心了,对这个家失去信心了?很有这种可能。
水仙兄妹七个,现在家家都盖起了新房,三哥、二姐、小妹家都买了小车,唯有水仙生活最差。是水仙不能干,计划不周吗?绝不是。王贵现在终于明白了:是自己的亲娘把这个家拖垮了。水仙在县城开一家餐馆的愿望,也伴随着娘病情的加重,化为泡影了。
王贵感到他的这个家简直糟透了。水仙管了老的管小的。娘要不是水仙精心伺候,能活到今天吗?水仙要是经常吊脸子,给娘做饭不按时,粗点,硬点,饥一顿,饱一顿,娘恐怕早就离开人世了。
黄昏时分,王贵接到一个电话,是女儿娇娇打来的。她告诉爸爸:“外奶得了重病,县医院无法治疗,已转到省城了。我妈在医院伺候外奶,可能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有事给小舅打电话吧!我妈的手机坏了。我妈说让你照顾好我奶奶。要是忙不过来,找我伯母和姑妈。”
王贵得到这个消息,那颗焦躁的心才安静下来。继尔,他又犯疑惑了:水仙给女儿打电话,为什么没给我打?水仙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想法?
在王贵心里,这又是一个难解的谜啊!

一
王贵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母亲。
记忆中,母亲是那么慈祥,刚强。母亲的一个微笑,会给他带来欢乐与温暖;母亲的一个眼神,会给他增添无穷的力量。一进家门,看到母亲正在忙碌,他便感到了一种家的温馨。直到后来他成了孩子的父亲,还依然有这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家,有娘在,就有一种暖暖的温情,就会有一种踏实的幸福感。
可是,在王贵失去父亲之后,在娘病瘫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活动空间犹如被囚禁般蜗居在窄小的屋子里。王贵的内心顿时感到空落、寂静,他失去了娘带给她的欢乐与温暖。感到了一种丧失母爱的失落。从此,田间院落,一切可以活动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娘的身影。王贵的整个家族的所有成员失去了娘的关怀生活失去了蓬勃旺盛的活力。
娘躺在床上,两眼久久地盯着一个地方望着,有时,很长时间都不眨一眨。娘在想什么呢?几十年来,娘一直都在忙碌,从未闲过,也从未静下心来思考问题。现在,娘身子不能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她把几十年的陈年旧事都想起来了。她的意识跳跃着,往事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二
娘两眼盯着窗口那块透明的玻璃,想象着亮光外面的精彩世界。窗外的世界是明亮的,充满朝气的。从院中的牲畜圈内传来几声羊的叫声,她想到了这些可爱的小羊,它们自由自在地嚼着苞谷叶片,发出清脆的响声。娘两眼无神地盯着,像要透过窗孔,看到它们。
几个发抖的小孩,哇哇哭叫着。她们一个比一个大一点,高一点。哭叫声也不同程度地起伏着,像一曲独特的、难懂的音律,震颤着、昂扬顿挫。
她拿着布袋,去找队长借粮。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她必须争取集体的救济,必须要让孩子活下去。她乞求着,说尽了好话,任满面的泪水无声流下。
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天,飞扬的雪花扑打着她的脸,冷风撕刮着她衣着单薄、瑟瑟发抖的身体。她不顾一切地在风雪中向前奔走着。
三
窗外暗了下来。看不见远处蓝莹莹的天,看不见急速飘动的云。黑暗无尽地延伸着,云层中闪现出几颗明亮的星。她和丈夫在乡村的泥泞道上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急速奔走着。他的背上背着她发高烧的女儿。从他们家到村卫生所有一段很远的坎坷不平的路,他和她穿过了一个村庄,穿过了一片很大的芨芨滩。
宁静的夜晚清脆地响起她和他的杂乱的脚步声。村卫生所到了。夜空响起她敲房门的“啪啪”声。
灯亮了。 群星震颤了一下,显出漫天的繁星。
四
她盯着窗外,继续着前一天的重复。她每天除了看天,就是回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许多年都被她忽视了、淡忘了,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盯着窗外。蓝天在变幻着,飘飞的云彩在一天中变出了许多不同的色彩。她望着飘飞的浮云,思绪也在飘飞起来。她又想到了她们。
那是一块黄澄澄、香喷喷的玉米面饼,她掰成均匀的五份,分散给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用一天的劳动换来的。她衣兜里装了几片烤熟的土豆片,用扁担挑起两只榆条筐,去牛圈起粪。没到中午,她便感到很饿,心慌乱地怦怦狂跳着,脚步越走越慌乱。她的精神恍惚起来,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五
她想看到王秀,盼着她来。她想看到王荣、王华、王富,想看到她的家孙外孙。她们都在干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真想她们啊!想的使人揪心。他们是不是抱怨我在小的时候打了他们?
那是他们第一次挨打。可榆条抽在她们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啊!
五月,田野一片青翠。通往学校的路边,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流水渠,几个孩子在渠边的草丛中寻找鸟窝,掏鸟蛋。她逮住了带头的王荣,用榆条劈头盖脸地一阵猛抽。几个小的吓呆了,哇哇哭叫起来。她打着,嘴里狠狠地骂着:“我让你逃学,我让你把弟弟往坏里带,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几个小的也挨了榆条,打王贵时,她扔了榆条,泪水流了出来。
六
唯一没挨过打的就是王秀。
王秀十岁就成了她的帮手,做饭,带小弟王贵。
她得了一场重病,王贵险些被饿死。那时,王贵还不满一岁。手如鸡爪,王秀用面糊子喂他。王秀在那一年便休了学,照看弟弟,做饭,喂猪,早早便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王秀很懂事。她每天带着几个弟弟,剜草,拾废铁、纸板子、酒瓶子。买一角钱的糖,她都要给弟弟每人分一颗,自己的那颗舍不得吃,留给了最小的王贵。
王秀小小年纪便分担了娘所做的一切家务。
几个孩子逐渐长大,穷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王荣当上驾驶员,开上生产队的轮式拖拉机,娶了称心如意的漂亮媳妇张莉。
王华当了小队会计,也成了家。媳妇玉花持家能干,家里地里一把好手。
王富当兵复员后,被召到县武装部当了参谋。媳妇金萍在乡上当计划生育干事。
王贵务农,娶了水仙,和娘一块过。
她没有文化,却给儿子取了意义深远,很响亮的名字:“王秀,王荣,王华,王富,王贵。刚好是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她们是在她精心哺育下茁壮成长的。她看到了她们成长的整个阶段,全部过程。她们是她全部的希望,生命的寄托。
八
她总是不能中断对往事的回忆。院中的那棵苹果树,叶子落净了,枝条向天空伸展着。远天浮动着一片白云。从投射的树影,她能判断出是早晨,中午还是下午。她静静地躺着,除了王贵给她送来一日三餐。或者给她翻身,换尿布,她整天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她感到了一种被遗弃的可怕的孤独,一种被最亲的亲人抛弃了的恐惧,心中涌出的温情渐渐淡漠。她感到了自己的心被几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刺疼,而那些匕首竟然是她不孝的儿子。
她的儿子已今非昔比!
王荣富得冒尖,前后两院砖房,养着链轨机子,收割机。
王华调到乡农经站当经管员,买了私家车。
王富调到城建局当副局长,金萍也调到了计生委。
他们都是忙人。除了初一来看她,再没有送过一个脚步。
她真想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她想起和老伴带着儿子闯过的一道道难关,儿女们依偎在她的身边,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他们一家就像拧在一起的一股绳。
可是,后来呢?她们都翅膀硬了,搭起窝,过自己的日子了。从此,在无形中,她把她的儿子失去了。儿子成了儿媳妇的人,成了温顺的小羊,听任媳妇的摆布。
儿子不再是从前的儿子了。
她真想自己的孩子,真想看到她的王秀、王荣、王华、王富。可她只能看到王贵,她的其他的儿女一个也看不到。他们小的时候是多么依恋她啊!她给她们吃,给她们穿,供她们上学,对他们精心呵护,可现在,在她依恋她们的时候,却是一个影子也看不到!她时时在猜想:他们在干什么?她盼望着他们中的某一个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切幻想都化为泡影。这种无望的等待加深了她内心的痛苦。人都说母子连心,可他们怎么不知道娘的心啊!娘在想你们啊!现在,娘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每时每刻想你们。
天寒地冻,娘会想起:她的孩子们、孙子们穿棉衣了没有。是不是出门在外,别冻着了。她一个个地想着他们,把她的子孙后代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做好吃的了,她又会想起,那个儿子还没吃上,那个孙子也没吃上。她舍不得吃,她要留给他们。
她一会儿想到了王秀。她也上岁数了,该好好地照顾自己了,她的儿女对她孝不孝?生活过得好不好?她又想到了王荣,他是老大,下的苦多,十几岁就背麻袋,老是胸腔疼,早早就挣掉了,年青时候就落下病。
还有王华,开着车经常在外面跑,包里背着钱,还爱喝酒。醉了怎么开车,不要把钱丢掉了。唉,王华真是不能让娘放心。
最省心的是王富,有公家管着,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最让娘放心。
王贵的负担最重,可当娘的却帮不上一点。他显得比他的几个哥都老,都快成小老头了。唉,当娘的哪能放下心啊!
王贵说:“妈,你尽是操的闲心。你的儿子媳妇、孙子哪个都比你过得好,你就把心放宽吧。”
娘也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可她由不得自己。王秀已到了老年了,王荣、王华、王富、王贵也到了中年,可她仍然觉得他们是孩子,还得她操心。她由不得自己。
王贵时时对娘说:“妈,你的儿女都是有本事的,他们的知识和才能远远超过了你,你还用的着为他们吃饭穿衣操心吗?”
娘总是说:“他们再有本事,在娘眼里,还是孩子,娘还得操心他们。”
王贵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你操心他们,谁操心你呢?”
娘宽厚地笑笑:“他们都很忙啊!”
王贵能理解娘的这种心情。自从他当了孩子的父亲,这种对子女的爱从娘身上延续到了他的身上。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是古人留下的至理名言,尽管小一辈还不能真正地理解这句话,但在他们成长起来,为人父,为人母,就能把这句话读懂,并且,还会感叹地说出:“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他觉得这句话应该是天下父母用她们的心,她们的血,她们对人生的体验和生活的积累,凝聚而成。
王贵从娘身上学到了一种高尚的品质,他把这种品质溶进了自己的血液中,使之发扬光大。
母亲是无罪的,她生下的儿女更不应该和她成为毫不相干的仇人。
王贵想告诉娘:“你的儿女不来看你,他们把时间都用在打麻将,和朋友吃饭喝酒,陪情人购物跳舞,养宠物狗上面呢,谁还会想到变成累赘的你呢?”
王贵怕娘听了伤心,没敢说。
九
娘的情绪日渐消沉,身体也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水仙娘也病情加重,水仙一时脱不开身,初一走了以后,就没回来过。
家中只有王贵和娘。
元宵节过后,村上开了村民大会,要征用村上的部分房屋和土地,修建水上公园。王贵的房子和五亩责任田被列入征用范围。
一时,征用土地和房屋拆迁成了村民谈论的重点话题。
老大王荣听到消息马上找到王贵家。他对王贵用命令似的口气说:“征房子搞评估的来了,你让他们把我的两间伙房单独做评估,免得搅在一块不好算,没想到早早没拆,现在还派上了大用场。老四,你真是好运气,赶上了房屋拆迁,这一下,几十万就到手了。”
王贵气呼呼地说:“大哥,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两间伙房,木料你尽管扒去。拆迁跟你有啥关系?难道地皮子也是你的吗?你没看一下土地使用证上写着谁的名字?”
王荣涨红着脸,用生硬的语气问:“两间伙房是我的你该承认吧?我要的是公家的钱,又没有要你的。”
王贵没好气地说:“你要不讲理,自己去找拆迁办的人去说,看他们能不能给你。”
王荣高声说:“找谁他也不能把我的房子变成别人的。谁要敢占我的房子,我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王贵忿忿地想:光想着要房子要钱,来了连老娘都不看一眼。这个老大是怎么当的?难道是气昏头了?
十
王荣分别给王华与王富通了电话。明确表白了他的态度:这两亩多地的庄园,有娘的一份,娘的那份不能让王贵一人得去。娘是大家的娘,必须人人有一份,不能让王贵独得。
王华没有明确表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王富是懂政策的,他坚决反对老大的做法。他果断地说:“娘的这份谁也不能要,全部归老四。虽然是大家的娘,但谁也没管过,娘一直跟老四一块过,谁也没有理由去要那一份。老娘现在生命垂危,再不要惹娘生气了,谁家的日子不比老四好呀?”
王荣被说的脸红起来把共同分钱的念头打消了。
十一
娘日渐消瘦,只剩一把柴了。她见不到儿女、孙子,想她们想得厉害。同时,她又感到伤心。她不明白,儿女怎会这么狠心,会忘了生他们的娘。有时,她产生了疑惑:父母和儿女是不是前世注定的冤家?为什么在最亲的人当中,会产生矛盾?闹的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这究竟是为什么?
娘想得头疼,也无法弄清其中的原因。
王贵仍然很忙,每天忙得昏天黑地。
整个正月,几乎没有人前来拜年。许是水仙不在,想来拜年的人怕给王贵带来麻烦,或是其它的什么原因。以往春节门庭若市的庭院,现在显得格外冷清,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
春节就在平淡,冷清的日子里渡过了。
十二
二月二,水仙回来了。她安葬了自己的生母,带着悲痛与感伤回到自己的家。
水仙显得疲惫而憔悴,两只明亮的大眼失去光泽,清秀的瓜子脸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身体也消瘦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悲伤过度,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冷若冰霜。
家已脏乱的不成样子了,娘瘦得成了皮包骨,王贵突然之间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看到娘跟王贵成了那样,她忧伤的心又增加了几分感伤,泪水在眼眶打转,终于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初一走时给几个嫂嫂安顿,让她们多来一下,照顾娘。没想到她们竟然一个也没有来。扔下一个不会做饭的王贵和一个病瘫在床的娘,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啊?难道她们全是铁石心肠,把娘遗忘了吗?
她把炉火生旺,给娘擦了澡,换上新买的内衣,内裤,然后开动起洗衣机,一边洗,一边把几个房间打扫清理了一遍。她很少说话,两手只是发狠地干,不停地干,似乎要以这种方式,消除心中的不满。她对家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怨恨。现在,她总算认清了这些所谓的亲人的真正面孔。她的冷漠与无声,使王贵感到了一种潜在的精神压力。他问了她几个不相干的话,她都冷漠地没有回答,似乎一开口,就要引起一场大爆发。
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中午时分、王荣、王华、王富携同张莉、玉花、金萍,还有她们的孙子,同时涌进了王贵家。一时,客厅和卧室被塞得满满的。
水仙为客人让座,吩咐王贵:“快去烧水,我刚回来,连喝的开水也没有了。”
水仙房间还没打扫完。她一边忙,一边说:“你们先坐,我马上就忙完了。”
张莉扭着屁股,在客厅转了两圈,想要帮水仙干点什么,终于没有找到可干的活。她嘻嘻笑着,用大嗓门对水仙说:“你忙,我去看看妈,好长时间没来了,今年过年比那年都忙,你来他往的,也没忙出啥名堂。”
玉花也随即跟音。她说话又急又快,像炒爆豆一般:“我今年也格外忙,初六一过,就开始练秧歌,十五一过,又出了一趟远门,这不,才回来还没两天。”
金萍“啊”了一声,细声细气地接口说:“你们还叫忙啊!初八我就上班了,单位上的人一天一家,整整排了一个正月,总算是把年拜完了,忙得连老娘也没顾上看。”
妯娌三个一头扎进娘的房间,陪娘说话去了。
王荣三兄弟从抽屉翻出扑克,玩开了斗地主,其余人围了一圈观战。客厅和卧室虽然喧闹声不断,但因为屋内穿梭的人少了,屋内显得清静了许多。
看到满屋子等吃的客人,水仙扔下手中的活进了厨房。不知是痛失亲娘的悲痛还没减轻,还是因为对来客怀有成见,她的神情有点恍惚,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那种热情。她时常心不在焉,有时愣愣地出神。她的精神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婆家娘家,在短短一月间发生的事,几乎把她击垮了。
她拿出骨头、鸡、鱼,把骨头下进锅里,开始拣菜。她无奈地暗自伤怀:年都过完了,这些所谓的最亲的亲人还不放过我。她们的消息可真灵啊,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非要奔着我来?她们还嫌我累得不够吗?她们可真能做得出。
她不慌不忙,失去了以往的那种利索。她一边做一边暗自伤神,都是多年惯下的毛病,啥时来都是坐等着吃现成的。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我的命会比她们贱呢?
几个小娃跑进伙房,看到奶奶还没有炒菜,又一起跑了出来。
王荣三兄弟斗了一会地主,肚子咕咕叫了。他向王贵喊:“拿些麻花来。先吃一点垫个底。”
王贵摇着头:“没有麻花了,馒头也没有了,就等着吃饭吧。”
王荣说:“做了些啥好吃的,现在还没好吗?”
王贵说:“你们又没有事先打电话,啥准备也没有,水仙也是今天才回来,回家就忙,还没有闲一分钟呢,你们就先忍一忍吧。”
王富说:“他们几个呢?真当客人了,也不说帮帮水仙,搭把手不是做得快一些吗?”
王贵说:“她们在陪娘说话呢。她们啥时不是这样?我可喊不动。”
王华说:“老大,还是你权威大,你去下令吧。”
王荣说:“我可不敢惹那些老虎。没事,这些天大鱼大肉吃着,饿一阵瘦不了。”
王富说:“来,继续玩。”
王荣,王华连说:“好,好。”
水仙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揪片子进了娘的房间。张莉忙站起身,接过碗,笑着说:“我来喂妈,自进了王家门,我还没有给妈端过一碗饭呢。”
玉花也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饭熟了,我们还在喧闲谎。我去帮着端饭。”
金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说:“我也去帮忙。”
王荣他们哥几个把牌一推:“开饭了,不玩了。”可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水仙端饭上桌。玉花,金萍进了厨房也没见出来。
王荣进厨房一看:肉在锅里煮着。煤气灶上一边炖着鸡,一边炖着鱼,生菜在盘子里放着,三个火全占着。菜,水仙还没动手炒呢!
玉花和金萍似乎插不上手,正在和水仙闲喧呢。锅里、盆里没有汤饭,原来水仙只给娘单独做了一碗。王荣不由得又坐回原位,气呼呼地喊了声:“继续玩。”
五点才开饭。
荣华富贵拉开阵势在喝酒。王贵没敢多喝,今天水仙情绪不好,不能惹她生气。他们几个像似放开了酒量,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水仙看王贵显得有些畏缩,强笑着说:“想喝,你就多喝一点吧,我回来了,让你也过一次酒瘾。”她望着王贵,心疼的泪花在眼眶打转。看面目,王贵比他三个哥都显得老。
太阳下山了,暮色越来越重。王荣、王华、王富、王贵还在喝着。借着酒劲,王荣又提出两间伙房的事。拆迁办已入户评估了,他现在提恰到好处,何况,水仙是最通情达理的。
水仙的为人和性格果然被王荣两口子摸透了。她爽快地说:“既然伙房是大哥的,评估时就分开吧,该多少,拿多少。”
王富说:“我提个建议,伙房大哥得可以,可地皮是老四的。把这两者区分开,才是最合理的。”
王荣站了起来,指着王富说:“你是咋么说话的?没有地皮子,能有房子吗?亏你还是城建局的。”
王富耐心地说:“你看土地使用证上是谁的名字,不是老四和水仙心好,你连边都沾不上,别不知足了。”
王荣眼一瞪:“放屁,有你什么事?让老四和水仙说,她们要不给,我连二话都不说。”
水仙说:“拿去吧,多一点,也富不了,少一点,也穷不死。何必闹得兄弟反目呢?”
王荣自豪地说:“就是,你们这些男人,还不如一个女人。”
突然,王富的小孙子从老太房中跑出来,大声喊:“大爷爷,老太奶让你们都进去呢!”
十四
娘两眼深陷,两腮凹了进去,娘瘦得脱了相,两眼迟滞无神,刚洗过的发丝,越发显得白了,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更加小了。一个月没见娘,没想到娘的身体衰竭的这么厉害。王荣、王华、王富的心颤抖了。他们光顾了玩扑克,喝酒,也没在第一时间进来把娘看一眼,陪娘说说话。这许多年来,他们竟然忽略自己的亲娘,忘记了给他们生命的根源。他们和娘生疏了。心与心拉开了距离,越拉越大了。他们给娘应给的关心与爱,照顾与时间,都在酒场子上与麻将桌上白白流失了。哪怕只抽出一丁点时间,陪陪娘,给娘端碗饭,送口汤,也是一个儿子的心啊!而这么一点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做到。儿子的心啊,在哪里呢?
娘两眼无神地盯着他们,眼中流露出一种既疼爱又失望,既热情又冷漠,让人看着生疏,无法捉摸的光。那种眼光只是迅速地一闪,便消失了。随即,她把眼光投在大儿子脸上,费力地,低缓地说:“你们兄弟不要吵了,你是老大,你要给兄弟做出榜样,我没有几天日子了,我走了,这个家你要带个好头啊!我有五个金戒指,你们五家,一家一个,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王荣泣声喊道:“妈,你不能走啊,我们还都没有孝敬你呢。”
娘安详地望着王荣,语重心长地说:“王贵最老实,他对我已经尽心了。他小,你们几个当哥的要多帮他,他有不对的地方也要让着他。”
哥几个连连点头:“嗯,嗯。”
王富说:“妈,你就放心吧,我们会照顾老四的。”
娘满意地露出了笑脸。
十五
回家的路上,张莉和玉花结伴而行。她嘻嘻笑着,放低声音说:“真可笑,老婆子对她的儿子夸下海口,给每家一个金戒指,她拿什么给?五个呢,连她自己都没戴过。嘻嘻,真是笑话。老婆子是不是哄着让她的儿子开心,对她尽孝呢!”
玉花撇着嘴说:“妈是脑子不行了,犯糊涂呢。你看水仙,原先多水灵的一个人,整个被妈与娘家拖垮了。老太太这样活着,也是活受罪,还不如早早走了呢,大家也都解脱了。”
张莉说:“老婆子祸害不够还能走?她内脏好着呢,我看,一时半会还不要紧。唉,啥时候是个头呢?”
玉花说:“幸亏没有让大家管,我是没有那个耐心。”
张莉提高声音:“凭啥?上百万的家产她得着,她不管谁管?”
玉花缓缓地说:“这就是世道不公的地方,娘又不是他老四一个人的娘。”
张莉说:“他们弟兄也太好说话了,本来人人都有一份,他们也不争,就让老四一个人得了。”
玉花说:“大哥不是没争来吗?不行,还得让他们去争,不能让老四一个人独吞了。”
张莉兴奋起来,连声说:“对,对,他们是王家的人,王家的事情让他们去说。我俩算什么啊!”
玉花说:“对啊,他们不出头就跟他们闹。”
十六
水仙对娘说:“妈呀,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哪有金戒指给他们啊?”
娘说:“你忘了,那年你爹出车祸,人家赔了一万块钱,你给了我,我连一分钱都没花,你就用这钱买五个戒指,一点都不要剩,要是钱多出个百儿八十的,你把你的戒指加大一点。妈一辈子没有给你们苦下什么,只有这个戒指了。”
“妈……”水仙的眼中涌出了泪花。
“唉!”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房顶愣愣地出神。
她看到了她的儿子,她的老伴。
十七
王荣、王华架不住媳妇的枕头风。为了把事情做妥,把握性更大一点,他俩专程去县城律师事务所咨询了律师。律师的回答和王富说的基本一致,他们完全失望了,只好无精打采地回家复命。
现在,她们所惦记得只有娘许下的金戒指了。
可是,娘哪有钱给他们买戒指呢?
此后,张莉、玉花往水仙家跑得勤了,有事没事都要过去转转,看看娘,和水仙闲谈一会天。
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脑子也一会清楚,一会糊涂。也许是娘把许下的戒指给忘了,在张莉和玉花面前,娘从未提过戒指的事。她们俩妯娌一次次地去娘屋里,也没有听到娘提起戒指。她俩也不好直接问。逐渐的,她们对娘的话产生了怀疑,不再惦记戒指了。从此,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又像以往一样,不去水仙家看娘了。
她俩都是很务实的人,对那些虚无的东西,不抱有太大的希望了。
十八
这年清明,王家人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统一。老少几十口,全部集中在王贵家。
娘的生命到了人生的最后。他们全部集中在娘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张莉抓住娘的手,大声唤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一只手迅速地在枕头下摸了一遍。
玉花也喊着:“妈,你不能走啊!我还没有伺候你一天呢,你要让我也尽尽孝心啊!”她两眼紧紧盯着张莉的那只手。
王秀对兄弟几个说:“赶快送妈去医院吧。”
金萍说:“妈已经不行了,就让妈安心的走吧。”
张莉抽出了那只手,拖着哭声说:“妈也总该醒醒,再看我们最后一眼呀!”
娘的眼皮动了动,又沉重地合上了。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显得异常激动。王富喊了声:“快叫老四和水仙,娘有话要说。”
王贵和水仙来到娘的床边。水仙抓住娘手,轻轻抚摸着。俯下身,对着娘的耳朵,轻声喊:“妈,我是水仙,你能听到吗?”
娘的眼皮抬了一下,费力地睁开了。她的眼中失去了光泽,只有两个黑眼球在微张的眼皮的缝隙中闪现出来。她的干枯的手从水仙的手中抽出来,往上举了举,像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地落下了。她费力地扭动着身子,像鼓足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嘴唇颤动着,呼吸猛然慌乱,急促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娘的脸上。
水仙把声音加大了一点:“妈,你有话说吗?是不是戒指的事?我这就给大姐和嫂子。”
娘顿时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宽慰的,满足的微笑。
水仙从抽屉里拿出五枚戒指,给大姐王秀、张莉、玉花、金萍每人一枚,自己留了一枚。五个女人手心捧着形状统一,分量一致的黄金戒指,内心沉甸甸的。不同的心产生了不同的感慨,又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波澜。
五枚戒指,金光灿烂,像五颗圆形的心,捧在五个女人的手心。
水仙哽咽着说:“给爹的赔命钱,娘让我买了戒指,这是娘唯一要了的心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娘的脸上。
娘安祥地静躺着,将那丝微笑永远定格在那张饱经风霜,苍老而慈祥的脸上。
“妈!”屋内发出一声撕人心肺的哭叫,所有人都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上。
娘安详地,静静地走了。
屋内传出一片震天的哭声。
一
那是一座孤坟,在远离村庄不长粮食的碱梁戈壁孤零零地座落着。土坟堆着黄褐色的新土,坟头的引魂幡子迎风飘舞着,上面插着五个用五彩纸扎的花圈。像早春的花朵在荒野上绽放。
土坟下埋着王贵故去多年的父亲和去世三天的娘。
王贵的娘永远离开了她的王秀,她的荣华富贵,安祥地悄无声息地走向极乐世界。娘把一丝念想留给了自己的孩子,把她永存的精神与高风亮节留给了后辈儿孙。
二
娘的葬礼庄严而隆重。
王荣、王华、王富在娘的送葬问题上,达到了有史以来的统一,只有王贵持反对意见。丧事理应由王贵全权操办,由王贵请人抬埋老娘,可他们三个提出各请各的人,必须大操大办,大过一场。娘一生不易,抓养儿女付出了她毕生的心血,为哺育子女成长受尽了苦难,死了,要隆重追悼,丧事要过的气派、隆重。其次,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原因。他们这些年到处吃席,随出去的礼太多了。他们几家该娶媳妇的娶了,该嫁女儿的嫁了,再也没有喜事可办。不借这次机会,只有等孙子娶媳妇才能收回随出去的礼金。所以王荣、王华、王富、王贵各请了自己的亲朋好友。这样,娘的送葬队伍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阵容,光送葬的大车、小车就有上百辆,这在榆树窝子是一个空前的壮举。这雄壮而气派的队伍穿过村庄,进入县城,如一条蜿蜒起伏的长龙,前后呼应。送葬队伍整整延续了两公里。
娘被风光而又排场地安葬了。待客席设在县城最大的如意大酒店,宾客如云,很多人都是王贵不认识的。大餐厅内人声鼎沸,乱成一团。从早晨十一点开始待客,一直待到了两点。
王荣、王华、王富达到了他们预期的目的,获得了各自的丰厚的收获。
客人陆续都走了,留下弟兄四个点钱分账,不想,问题出来了。
由于王荣、王华、王富、王贵事先没商量好,收下的礼金不好分配了。平分吧,意见不统一,谁请的人谁收吧,有的客人王荣请了,王华也请了,请重的还挺多,礼钱该谁收。因为是一家子的事,被同时请的人只上了一份礼。这就使王荣和王华产生了矛盾。他俩平分吧,王荣请的人多,他不同意,全部平分吧,王富也不赞成。王富来的车多,他给每个驾驶员给了一盒高级烟,又欠着必须要他还的人情,也不同意。真是客请的多,礼收得多,麻烦也增多了。一时,回到王贵家,王荣和王华就闹翻了天。
同时请一个人的是王荣和王华。他俩在一个村子,由于事先没有商量怎样请人,造成了重复,王荣说是他请的,王华说那个人是他请的,俩人争执起来。
王富请的都是单位的同事和县城的朋友,和他们没有冲突。
王贵请的亲戚多,再说,这事以王贵为主,也不存在冲突问题。
王荣和王华为一个请重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王秀不得不出面说话了:“你俩吵什么?老娘尸骨未寒,你们就兄弟反目,老娘地下有知,怎能放心你们?不就是些礼钱吗?好解决,你们俩对有争执的人,把他们的礼金加在一起。一人一半,把钱平均分了,不就啥事没有了。这样争下去,啥问题都解决不了。你俩谁也不缺那一两百块钱啊!”
王荣说:“可以,就这么办。”
王华说:“我也同意”
他俩简单地列了一个表,统计了人数,又用计算机算出钱数,相加相除,把礼钱公平地分下去。
三
三天攒坟。
王秀跪在坟前,烧着一张张黄纸、冥币,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喊了声:“妈啊,收钱来。”把黄纸、冥币一张张投在火堆上。
王秀的眼前清晰地浮现着娘慈祥的面容。娘还和从前一样,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眼深情,慈爱地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关爱与柔情。娘的影子不断在她的眼前闪现,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一会儿又飘向了很远,直到不见。那影子活生生的,就和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现在,娘和那活着的影子一起走了。娘被无情地、永远地留在了眼前的这片荒凉、冰冷的黄土下,连同娘的英容笑貌一起掩埋在泥土的深处。那丝不散的孤魂飘飘荡荡地飘荡在冥冥的地府之中。
王秀感到深切的悲痛。她觉得一生中最对不起的就是娘了,她没有在娘活着的时候关心她,尽孝她。特别是在娘生病期间没有很好地照顾娘。在娘生命的最后,却把她扔给了王贵,这在女儿的心中留下了终身的遗憾,娘的生命就在无助的 盼望和等待中悄然离去,给女儿留下了无尽的哀思与伤痛。如今,娘孤零零地睡在黄土下。女儿悔啊!如果儿女多给娘一份爱,照顾一下娘,娘的生命是不会那么早便结束的。
王秀伤感地望着眼前的大土堆,望着那座土坟新添的黄土,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据说,坟堆越大,对后辈儿孙越好。人死了,儿女把方方面面的事情做的都很周到,考虑得很长远。可是,娘活的时候,儿女就没有这么高的智商吗?
王秀望着跪拜在娘坟前的王氏家族的子孙,他们眼中都扑闪着泪花。她的心中萌生了一种怨恨:唉,活的时候没有管娘,死了流泪有什么用?
王秀感到了一种无法原谅自己的悔恨。如果娘活的时候多得到儿女的一份关心,也许现在,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得到一份安宁。
王秀突然想到:跪在坟前,这些儿女该怎样面对娘的亡魂?
四
王荣也往火堆投放着黄纸、冥币。他喊着:“妈,你的儿子给你送钱来了。妈,收钱。”
火焰忽上忽下地跳跃着,火苗像窜动的蛇头,忽而指向天空,忽而随风向两边窜去。围在火堆一转的孝子贤孙,被火焰炽得满面通红。他们不时向后挪着,火堆在逐渐地扩大着。所有人都表现了那种慷慨与大方。她们毫不吝惜地将黄纸、冥币投在火堆上,看着那堆燃烧很旺的火焰。在燃烧的火苗上,她们看到了各自的希望,看到了给予娘的那种满足,看到娘怎样顺利地把钱收走,怎样使自己完成了对娘的心愿。
王荣看到黄纸和冥币在充分燃烧着。他觉得儿女慷慨给娘的足可以使娘成为百万富翁。而为有这样的儿女引以为傲。
王荣觉得这些孝子贤孙面对娘的亡魂,显得真大方。她们不惜花钱买来纸钱,供品在坟前焚烧,以告慰娘的在天之灵。其实,人有生就有死,谁都得走这一步,谁都得坦然面对,走向死亡。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了,人便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时刻只不过是早晚的事。生,使人能够享受生活,经历痛苦与磨难,饱尝人世的酸甜苦辣,使人幸福快乐,同时,也会使人痛苦。而且,一个人的痛苦还会影响到其它的人。会给别人带来痛苦。如果一个人满身伤痛,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别人全面照顾,并以此给别人带来无穷的感伤与痛苦那么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自己得到了解脱,别人也得到了一种解脱。人,无论是谁,都必须面对这种现实。因为人活到这个份上,真是生不如死,儿女已经开始烦你,不待见你,会找种种借口和理由避开你,远离你。还有更为现实和残酷的想法就是:盼你早一点离去。因为他们从心理和行为上抛弃了你,不论你是平庸的或是伟大的,终究会被你身边的最亲的亲人背叛。最后的末路,就是走向死亡,享受儿孙的跪拜。也许,只有在此时,才能显示出死为大,才能使你的儿女得到解脱,从而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生活、工作中。这不是儿女狠心,这是人生的必然结果,也是走向死亡的人的最明智的选择。
王荣也有过愧疚。娘给了他生命,哺育他长大,成家立业。几十年了,他没有给过娘一点回报。有的只是索取。他把他的爱全部给了自己的孩子,孙子,甚至,对孙子的疼爱胜过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是也会重蹈母亲的覆辙,生出一些不孝子孙呢?娘还有一个王贵与水仙可以依靠,他呢?他对娘所做的一切,会不会成为他的明天呢?
五
王华看到那堆燃烧的大火,感到有点心痛。太可惜了,他没有带太多的烧纸和供品。他觉得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对娘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是自己欺骗自己。由此可以看出,人都是虚伪的,伪装的真实而又可怜!
他往火堆投着纸钱。他看到了自己的娘。
娘还是那么慈祥。娘微笑着,在鲜花丛中望着自己的儿孙,脸上充满疼爱与温情,那双眼睛久久地盯着对她跪拜的儿孙,把无限的深情放射出来。
王华不明白娘为什么还是那么慈祥,深情,对自己的儿女不产生一点点怨恨,哪怕是流露出一点点不满的表情呢?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点,也能唤起她不孝的儿孙内心的那份不安,使他们的良心永远无法宁静。
王华在心里喊着:“妈啊,原谅你的儿孙吧,保佑他们平安,发财,千万不要让他们效仿我们这一代人,不要出现一还一报,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但愿儿子的忏悔能抚平你受伤的心灵,唤起下一代人的觉醒。”
他望着这些跪拜着的虔诚的儿孙,心中涌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懑:现在给娘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没有给一分,娘死了,你们拿钱买来了纸,买来了供品,把用你们的血汗钱买来的纸钱与供品,大方而奢侈地燃成熊熊的火焰,最后无情地化为灰烬,以求达到内心的那份安宁。娘活的时候,为什么没想到给娘一些钱,让娘买上一点喜欢吃的,用的?现在倒一个比一个大方,毫无节制。似乎谁给的钱多,娘就会保佑谁家的子女平安,升官发财似的。这是不是死去的娘的悲哀呢?娘啊,除了王贵,你的几个儿女白养了。做为兄长,一个个都没有血性和良心,都是白眼狼。儿子现在想到这些,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无法补救了?娘地下有知,能原谅不孝的儿子吗?
王华呆望着土堆,想着长眠在黄土堆里的娘,心中涌出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忧伤。
六
王富的内心有如针刺般地疼。
兄弟中,他离娘最远,和娘在一起的时间最短。他清楚王贵与水仙的为人,娘在王贵家,他最放心,因为王贵娶了一个聪明、贤惠、勤劳、孝敬的媳妇。水仙似乎把女人的全部优点都集于一身,无论长相、人品、道德,都达到了顶峰。娘有这样的儿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娘的冷暖、吃穿,王贵与水仙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对娘,他俩做到了,也付出了一般儿女所做不到,不能付出的心血和代价。比起王贵与水仙,每个当哥的都是有愧的,每个做嫂子的更是有愧的。
娘生了五个儿女,最终,这些儿女把娘扔给了王贵与水仙,自己落得清静无负担。这些儿女难道就不能为娘做点什么吗?就不能伸出援手,帮王贵与水仙一把,为他们减轻一点负担,共同承担起赡养娘的义务吗?水仙年纪轻轻就累出了一身病,她得到了什么?得到了王家人的同情与理解吗?得到过王家整个家族的一丁点帮助吗?没有,王家人亏欠水仙的是用什么都无法弥补的。她为整个王家独自赡养了自己的亲娘啊!其他儿女都干什么去了?难道娘就生了王贵一个,让王贵与水仙承担这份义务吗?娘去了,王贵与水仙也解脱了。从此,王贵与水仙也从生活的重压下脱离出来了。
王富望着新埋的土堆,伤感地叹息着。他想给娘多烧点纸钱,以弥补他以往的过错。他喊着:“妈,到了那边,花钱不要细。儿子会给你给很多钱的。
王富把黄纸、冥币快速投向了火堆。
娘就这样走了,娘默默地,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儿女,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去了。娘成为永恒,永远活在儿女心中。娘有牵挂吗?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娘想对自己的孩子说点什么而没说吗?
一切都太晚了,失去了。你的年富力强的儿子,你的富裕的儿孙满堂的儿子,你的才华横溢,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的儿子,他们给你留下了很多遗憾吗?
想到这些,王富悔啊!
七
王贵的内心是平静的。
他做到了一个儿子应做的一切,他问心无愧。
他在坟前给娘上了香,烧了纸,然后将酒倒在燃烧的纸上和坟圈周围。“妈,喝酒。”他做得很认真很虔诚。他把娘喜欢吃的、喝的东西都带来了。他毫不吝惜地把所带来的东西扔在火堆里。看到姐姐,哥哥悲伤的情景,他的内心也涌出了一种感伤。娘,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你的儿女为你的离去感到悲伤,你该知足了。尽管这种悲伤与觉醒来得太晚,但它毕竟来到了。这对你孤寂的灵魂也是一种宽慰。你所希望看到的正是你的子女的这种觉醒,而这种觉醒足以告慰你的在天之灵,使你的灵魂有所依托,不在飘荡,不再寻找,不再漂泊在虚无缥缈的虚空中。也许,这对于你已经造成了怨恨。但你的儿女已经开始觉醒,你所经历的不会重演,不会继续延续下去,不会影响到下一代人,不会在儿孙中产生效应。
王贵有许多无法破解的人生密码,搅得他心中无法安宁。死能作为人们复苏的代价吗?死能使不孝的儿女猛然觉醒吗?死能挽回那种良心的泯灭,使人的心灵变的清纯吗?对迷途的,对老人不孝的人来说,那样获得的感悟与良知,死的代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王贵想告诉姐姐、哥哥:人死了,说什么或者再做什么都没用了。娘活的时候让她吃好,喝好,把娘管好,比死了趴在娘的坟头哭更有用!
你们醒悟得太晚了。但愿你们的行为不要影响到下一代人。
八
张莉突然想到娘为了挣工分给王华娶媳妇,没有管他的孩子的事,顿时产生了一股怨气。她往火堆扔了三张黄纸,拿起她献给娘的蛋糕,给娘丢了一块。又把王贵献给娘的一瓶绿茶拿在手中,便站起身,站在人群后边吃喝起来。
她嫁给王荣,第二年便分了家,单独过自己的小日子,跟公婆很少一个锅里搅勺子。所以,娘的那种在媳妇中的概念,就从来没在她的心里产生过和承认过。她只承认自己的生母,婆婆成为她的娘,只是名义上的一种存在罢了,她只把她看做是王荣的娘,她的内心从未把她当娘看待过。
这些年,张莉只是巴挣自己的日子,和王荣一起,为自己的小日子精打细算,奔波劳累。至于婆婆和王贵家,她只是在年头节下象征性地去一下,走走形式罢了。除此以外,那个婆婆,那个家,在她心中遥远而模糊,根本就不存在。
她站在坟前,嘴里吃着糕点,喝着绿茶,望着眼前的这些跪拜的人,险些笑出了声。那些人面对一堆土,跪在那里,脸上呈现的表情丰富多彩,融汇了人生的喜怒哀乐确实令人可笑。要不是怕引起众怒,她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死了就死了,一死百了,跪在土堆前哭拜烧纸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人是多么虚伪啊,人人都这样,以这种欺骗的形式,求得死者的原谅,从而达到内心的平衡!
人啊,有时候还没有动物真诚。
九
玉花看大嫂站了起来,也随即站了起来。她拍拍膝盖的土,顺手拿了包饼干,和张莉并排站在人圈外。看到火苗起伏跳窜着,她说:“妈收钱收的真利索。”
她和婆婆也没有很好地相处过,对婆婆的死,她并不感到悲痛,内心反而产生了一种轻松,好像娘在生前束缚了她和王华什么。现在,她终于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像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使她产生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那时候,她把孩子送到王贵家,让婆婆管,她觉得都是应该的,她不管婆婆,也觉得是应该的。“她又没有生我。”在她的生活中,婆婆算什么?她只管自己的亲娘。并且,她在有形或无形中,影响着王华,对王华施加压力,让王华有所改变,甚至,让王华在行动上背叛了自己的亲娘,成了她妈的儿子。
现在婆婆走了,她终于达到了自己的心愿,无所拘束地放开手脚,干自己所喜欢干的事情。
十
金萍对大嫂、二嫂的行为感到不满。
看她俩的表情,即显不出悲痛,也显不出哀伤。反倒有一丝喜悦浮现在眉梢。至于吗?即使不是你们的亲娘,那也是你们丈夫的亲娘,你们孩子的亲奶奶,至于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吗?娘对你们有过过失和错误吗?即使有错,也不应该产生这种庆幸的心情,为娘的死去而沾沾自喜呀?她生了你们的丈夫,哺育他们成长,让你们成为他们的妻子,娘有错吗?应该感谢娘给了她儿子生命,使你们有了如意郎君。
娘对后辈要求过什么吗?索取过什么吗?人啊,得有心,如果你们的儿女这样对你,你该怎样想?怎样做?
将心比心,人有的时候应该去换一个角度考虑问题。

十一
水仙悲伤过度,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她和娘相依为命度过了二十五年。娘的勤劳、无私、宽容、大度曾一度地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她和娘朝夕相处,共同经历和承担了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尽管有时也有矛盾,但她和娘还是结下了很深的感情。直到娘咽气了,她才猛然觉得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失去了。
三天前,她失去了婆婆,王贵的娘。她对婆婆像对待自己的亲娘。甚至,为婆婆所做的和付出的比对自己的亲娘要多得多。
娘走的时候,她手中捧着那枚金戒指,守在娘的身边。
“妈!”她发出一声悲喊。她感到天地在旋转。一种难以抑制的悲痛袭上她的心头,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从脸颊滚下。她哽咽地喊着:“妈!”感到天昏地暗。一口气没接上,便昏死过去。
有人在掐她的人中,在搓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王贵慌了,急急地喊:“快打120。”
她被送到了急救中心。
张莉说:“水仙这样,真使人感到意外。”
玉花说:“水仙是动了真情。”
金萍说:“没想到水仙对娘有这么深的感情。”
水仙知道:娘总是默默无闻,为这个家和王家的子孙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娘对儿女的奉献是无私的,可是,娘得到了什么?一堆黄土,四块薄板。娘能安息吗?娘能满足吗?或许,娘所得到的,还有······还有这些跪拜的子孙?
水仙望着鲜花丛中娘的面影,她问自己:娘的飘忽不定的幽魂该归何处?娘的灵魂是否能够得到安息?娘的在天之灵,是否能够保佑王氏的整个家族在未来的道路上一路平安,团结和睦,走向灿烂与辉煌。
十二
王秀、王荣、王华、王富、王贵在娘的坟前,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王秀:“我想起娘就忍不住泪水,常常想起娘带我们过的那段苦日子。那个年代,我们姊妹多,娘抓养我们确实不容易啊!”
王荣:“是啊,我们常常饿肚子。娘把吃得都省给了我们。娘却在偷偷地吃野菜。没有娘,我们五个早就饿死了。”
王华:“娘虽然没有给我们置下家业,却给了我们生命。抚育我们长大成人是她最大的功劳啊!”
王富:“仔细想想,我们没有为娘尽过孝,没有做到当儿女的应做的一切啊!”
王贵:“你们早这样想就好了,娘如果地下有知,听到这些话,也会感到欣慰的。”
王秀:“我想娘,娘活的时候还可以,娘不在了,特别想。”
王荣:“想开些吧,娘已经不在了,别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王华:“娘活的时候,我们没有为娘做什么,娘不在了,我们除了想娘,能为娘做点什么呢?”
王富:“做什么都没用了,我们除了怀念,还能做什么?”
王贵:“ 现在做什么都晚了,娘已经享受不上了。
王秀:“是啊,我们没有管娘,我们欠娘的太多了。”
王荣:“娘有老四管着,已经够享福了。别人的娘,还不如我们的娘呢。”
王华:“是啊,我们现在一家比一家有钱。我建议:每家出些钱,给娘修个凉亭。”
王富:“你的建议也太不着边际了,这荒郊野地的,孤零零地修个凉亭,合适吗?”
王贵:“我们在坟圈子里栽些树吧。这样,娘就能乘上阴凉了。”
大家一致赞成:“老四说的对,我们栽些树,为娘遮风挡雨。”
王富说:“我们说干就干,现在就挖树坑,我打个电话,让洒水车拉些水来。”
他们五兄妹一起行动起来。
十三
四妯娌不甘落后。也走向前去,跃跃欲试。
张莉:“我们也干吗?”
玉花:“他们干,我们也干。”
金萍:“应该的,都尽一点力吧。”
水仙:“早就该为娘做点事了。”
张莉:“ 我们能干啥?”
玉花:“去挖树苗吧。”
金萍:“碱滩上,栽什么树苗子能成活呢?”
水仙:“最好是沙枣。”
张莉:“听说坟茔栽树对后辈儿孙好哩。”
玉花:“就是,风水好了,荫后代呢。”
金萍:“这个提议太明智了。”
水仙:“这就干吧。”
张莉:“娘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为她做这件事。”
玉花:“你这么积极也不全是为娘。”
金萍:“谁都想让娘保佑她的儿女平安,发财,这样想,也没错。”
水仙:“娘会保佑后辈儿孙的。”
张莉:“娘活的时候,我们没有好好待娘,会不会有啥报应呢?”
玉花:“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也不是有意的。”
金萍:“就是,人人都在忙,谁也没有坏心眼啊!”
水仙:“娘一心为儿女着想,哪会和自己的儿女过不去?”
张莉:“我们去拔树苗。”
玉花:“我们多拔一些吧。”
金萍:“对,越多越好。”
水仙:“我们干起来。”
在坟的东边一道深沟里,长着许多野生的红柳、沙枣。她们兴冲冲地向那里走去。
十四
春天,大地到处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梢绽放着绿叶,田野麦苗青青,一片生机。王秀和荣华富贵又一起去给娘上坟。
这是娘最后一七。七七四十九天。她们逢七给娘上一次坟,不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她们共同栽种的沙枣已长出了满树的新绿。沙枣散发的那种特殊的青涩的淡淡清香弥漫了整个旷野戈壁。她们看到了这些充满生机的新绿,内心产生了一种抚慰与满足。她们为终于为娘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而感到欣慰。她们无法原谅自己以前对娘犯下的种种错误。她们感到有一双温和、深情的眼睛一直在高空中盯住自己,她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被那股亮光映照着。她们想痛心悔改,想弥补从前的过错。她们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沙枣上。希望以它的成活,旺盛的生长,来挽回那失去的真情和对娘的爱,以她们的真心,求得娘原谅。
那些小树像是理解了王秀、王荣、王华、王富的这种负疚之心。在春天的阳光里,树苗挺立在戈壁碱滩。环抱着那座孤坟,就像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老人。在那树梢的枝桠间,正张开叶片,抽出了新枝。
她们五兄妹感到了一种超越自我的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