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陵台下》(系列小说)文/张松(之二十八)刘胜利
(庚寅)
刘 胜 利
“刘干部,从城里过来的啊,今年你有十六了么?”“谁说?俺都十八啦!”刘胜利停住脚踏车瞪起眼,说完又四周看看,“秦大嫂,别再喊俺刘干部。”“那喊你什么?喊你刘老毛?你又没有个大号。”“喊刘老毛更不行,那是外号,不尊重人。田镇长给俺起了名,叫胜利。”“好,好,叫胜利。胜利,听说你在城里早晌起床想上茅室,在茅室门口撞见恁婶子解手出来,你就跟她打招呼问:‘婶子,早!吃了么?’恁婶子没好气地说:‘没吃!都在那给你留着那!’”。一帮坐在村口拉鞋底、搓麻线的妇女们嘻嘻哈哈笑得东仰西合的。刘胜利忙红着脸低下脑袋推着脚踏车进了村,一边嘴里低声嘟囔:“哼,秦村的一帮臭老娘们!净作贱俺。俺哪还有婶子?”“嘟囔啥呢?骂俺们吧?”“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秦村地处黑土涝洼地,俗称“英雄坷垃孬种泥,一亩麦子一大车”,庄稼收成差,村里的男人都出门谋生计去了,就剩下的妇女和老老小小的了。刘胜利从县里往七区送文件,必须过秦村----这大路正好穿秦村而过。刘胜利嘴巴会说,开头还常和村里人套近乎,大嫂大娘地喊,等混熟了才知道村里人的厉害----只要让她们逮到你的毛病,非数咄到你脸上没了皮为止。上回他骑脚踏车过村快了点,差点撞上一群乱跑的孩子们,结果让妇女们围着熊了半天。所以他白天过村都下车推着走。如今全县,他只躲着两个地方尽量不去,一个是眼下的秦村,另一个就是南门外烈士陵园----他哥老蔫在淮海战场上牺牲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他一想起来心就象刀剜一样难受。他现在的工作也是因为他是烈士遗属照顾安排的。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天放亮后就停了,只剩下满天的瓦块云。他推着车出了秦村就骑上了,可没骑多远就蹬不动了。下车一看:满车轱辘都是又粘又黑的“孬种泥”,塞在车瓦圈里转不动。欸?刚才在村里怎么不粘呢?刘胜利挠着头寻思,忽然想明白了,村里路上撒了沙,这边没撒。他嘴里嘟囔着秦村人自私缺德,推着车走,没多远,自己两只鞋也拆(ca)得迈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去路边一棵小杨树上撅根树枝,蹲在路边抉车轮上的泥巴。一转脸,看见自己背的挎包浸在泥水里,忙站起来,取下挎包,左右看看,就顺手挂在杨树杈上。抉完泥,起身推着走,又粘满泥,停下来再抉,就这样走走停停,约摸半个小时,到了岳家庙村地界了,到了这,路面铺了沙,好走了。刘胜利骑上车,心情也好多了。心里还一边想着:还是岳庙的人勤力。哪像秦村的人又懒又奸。转眼功夫,就快到村口了。只见村外一片柳树林边,地上汪了一大片水洼,一个大嫂正在水边洗一背箕地瓜(红薯)刘胜利一倒轮,脚踏车一下就停在近旁。他笑眯眯地说:“大嫂,忙着哩!恁真勤力,又能干又会过,家里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吧!”那妇女抬头看看他说:“小兄弟,你是城里来的干部吧?真会说话!”“欸,大嫂,恁怎么看出来的?”“这还用说!你穿着干部服,搐着武装带,还骑着脚踏车,又这么和气会说话,错不了!”刘胜利一边心里想着,领导说得没错,做群众工作就得和颜悦色,把群众当亲人。一边走过去说:“大嫂,俺姓刘,你喊俺小刘就行。俺来帮恁洗地瓜!”大嫂忙说:“不用了,小刘。不用你再占糊一手泥啦!”刘胜利看大嫂从背箕里一块一块地瓜拿出来洗干净,再一块一块放回去。心想这多慢,于是站起来,提起背箕就把地瓜往水汪里倒。边倒还边说:“这样洗多快便。”那大嫂忙说:“别倒,别倒!”话音没落,地瓜全都倒进了水坑。大嫂一见,音都变了调了:“俺说别倒,别倒,你勤力不着懒不着的,这都毁了!”“毁什么啊?俺帮恁洗。”“洗什么洗哎,这下面是口土井!昨晚晌雨大淹实了,捞都捞不上来了。”刘胜利一下子呆住了。“这是俺家好几天的口粮……”“俺赔你的,俺有薪水。”说着去背后摸公文包。摸来摸去,没包。他腾地站了起来,脸变得煞白,汗刷地就流了下来。他只说了一句:“大嫂,恁等俺。”撒腿就往来路跑。大嫂喊他:“刘同志,你的车!”“先押在恁这里!”刘胜利头都不回。
满头大汗,提着俩鞋,拆一脚泥的刘胜利,终于跑到小杨树跟前,看到树杈上挂着的公文包,他松了半口气,上前拿下打开见文件和信封还在,气便全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下喘,想想又狠狠扇了自己脸一巴掌:“我叫你丢三落四,怨不得人家喊你刘老毛!不长记性的玩意!”又想起车还在井边,便起身夹起包往回赶。走了一阵,觉得尿急,刚想停又一想忍忍,于是接着赶路。眼见着就到柳树林边上了,想着领导讲过洗澡屙尿要避妇女,自己也实在憋不住了,便急着扔下鞋提着包钻到茅草棵子里去撒尿。尿完钻出来系好裤腰带,低头一看给气蒙了:一泡尿有少半泡呲进包里了!急忙倒掉查看,夹层里的文件没大事,可外层的信封和自己的薪水都给尿浸湿了。他这个恼啊气啊羞啊急啊怒啊!仰着头跺着脚骂自己,把他记得住的脏话都骂了一遍。末了,薅(hao)了两大把草,捡起鞋耷拉着头到柳树林水坑边擦洗公文包,又洗了鞋子和脚,最后把信封(那里边可是带给区长的薪水)和自己的钱也洗了干净。这会才想起自己的脚踏车和那个大嫂来。正琢磨着,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二十多岁左右,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见他就问:“是刘干部么?”“我是。”那人走进棒子地推出脚踏车,说:“这是恁的车。我叫岳文书,先前的是俺本家嫂子。”刘胜利忙拿出钱塞给岳文书:“这是赔恁嫂的地瓜钱。你文书也是干部,懂得纪律。”看岳文书捏着钱盯他的样子,忙红着脸解释说:“那钱是卖羊肉的找给俺的,俺嫌臊,洗了洗……”说完跨上车,火急火燎地骑走了,还回头说声“谢了岳哥,改天再聊!”
岳文书正满脑子问号:这人怎么这么面熟?是谁呢?忽然一拍脑瓜:对!他长得太像年班长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嗯?低头捏捏手里的钱,湿得直淌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