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爷爷腿坏了,被迫窝在家里不能到八步沙去种树了,他的脾气就格外暴躁,并时常有些英雄末路的感慨。雒老汉来访,爷爷是高兴的,两个人相对着吸旱烟,共同缅怀了一番当年在沙窝子里生活的时光,言谈之间,爷爷对那段岁月充满了向往。他不无羡慕地感叹 :“老雒啊,你看你身体没啥毛病,还能进沙窝子劳动,不像我这腿脚不灵便,有那个心却没有那个力气了。”
雒老汉浅笑着给我爷爷戴了一顶小小的“高帽子”,赞叹地说 :“老支书,你是个心强的人,要不是前些年拉树苗翻车压坏了腿,你的身体比我好呀!”爷爷果然高兴,抚着伤腿开怀道 :“好汉不提当年勇咯!那份承包合同,咱们哥六个可都按了手印、下了保证的。我们六老汉半生辛苦换来八步沙的万亩林木,也还划算。”看着我爷爷的豁达,雒老汉微微有些失神,那些共同的记忆、并肩战斗过的情景历历在目。
当年,他们六个人按下手印,不单单是签了一份合同,还有党员对党的承诺在里头,他们都是老党员啊!而且,自己那时还是生产队的队长,其他人要么是村干部,最差也是生产队的干部。“一定要把八步沙治理好,不然将来见到马克思,人家都要笑话咱们不是合格的党员咯!”老秦玩笑着说的话,大家却都在心里默默认同。那时是何等的豪言壮语,可如今自己却要打退堂鼓……雒老汉无奈而轻愁,出神地盯着烟锅子里残留的一丝丝青烟,问我爷爷,更多的则是自言自语 :“老支书原来是这么算账的。可我怎么就算不过来了?”爷爷很不解地看了一眼雒老汉的脸色,关切地问 :“老雒,你这是话里有话呀!今天来找我是有啥事?”雒老汉知道我爷爷的脾气,真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难免支支吾吾。
他避开爷爷的眼神,嗫嚅着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老支书,我……我想退出林场。”爷爷一听这话一下子就火了,他心心念念着想要去八步沙却去不了,别人身体好好的还要嚷嚷着退出,这事他不能容忍。于是,爷爷拔高了声音,对着自己的老部下不容置疑地吼道 :“啥?你要退出?不行,我不同意。” 雒老汉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的话,反而没有了顾虑和心虚,出奇平静地反驳我爷爷 :“你不同意也不顶事儿,现在你又不是支书了,也不是场长了。”
爷爷的炮仗子脾气一点就着,扔了手里的烟袋锅子,勃然大怒地对着雒老汉发威 :“即便我啥也不是,可按了红手印的合同还在我这儿,你说不想干了,那也得我点头!”雒老汉从来都是好性情,这次是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跟我爷爷谈,被爷爷一顿吼,也微微生了气,涨红着脸努力忍了忍,极其僵硬地扯出一个淡笑:“你不同意,我找老秦去,再不行还有其他几家人,我挨个儿找他们说去。这个沙我不治了,谁爱治谁治去。”
我爷爷也颇为笃定地冷笑一声,带着点得意积极给雒老汉泼着冷水 :“老秦已经不是场长了,现在是我儿子当场长,他也不能同意。”雒老汉激动起来,两个老人就像是孩子似的互相赌着气,你一言我一语, 你一矛我一枪,谁都不遑多让。但雒老汉一辈子都是个老好人,毕竟跟我爷爷对阵有些发虚,他颤抖着嘴唇,略有泄气地说 :“那我就找高山侄子给他求情下话去,牛不吃草强按头的事,他一个小辈也不能强迫老汉我吧?”说完这句话,雒老汉掀开帘子“噔噔噔”地出去了。
我爷爷觉得还没有谁敢跟自己这样叫板呢!拐棍“砰砰”地捣着地皮,气恼地冲着门外大叫 :“你这是自毁炉灶,捅自家的锅底。”奶奶正从外面回来,闻声快步进门,赶紧给我爷爷的茶缸子里续了水,不解地问 :“这是做啥呢?老雒咋还气冲冲地走了?”爷爷余怒未消,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张口一说话倒把奶奶逗笑了,他说:“人家要当蒲志高叛变革命咧!”奶奶失笑不已,虽然不知道两个老汉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在意。爷爷的暴脾气有个好处,往往争吵过后,对方还在气恼难当地想不通,他却一转眼就把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看着别人还会来一句 :“你这是咋了?”奶奶捋了细麻绳准备纳鞋底,低声笑道 :“你呀,臭脾气一辈子都改不了。”我爷爷接上说 :“改了我就不是治沙的高老汉了!”
武威人把说软话求情叫“下话”,顾名思义就有委曲求全的成分在里面。雒老汉在我爷爷那里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转身来林场找我爹“下话”。他倚老卖老,觉得我爹作为晚辈,肯定得买个面子给自己,再说了,我爹脾气好,这是大家公认的。我爹正在办公室里写计划,与会计史金泉计划着即将开始的春季造林事宜。门帘掀起,雒老汉与乍暖还寒的春风一起步入了林场办公室。屋里还生着炉子, 暖融融的夹杂着老茯茶的清香。我爹招呼着雒老汉坐下,又让史金泉给老汉沏一杯酽酽的茯茶来,八步沙的老汉们都爱喝这个。史金泉倒了茶来,又去埋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雒老汉含笑抿了一口茶水,茯茶的温润令他心里熨帖了很多,正琢磨着怎么跟我爹张嘴,我爹已经开了话头。其实,就算今天雒老汉不来,我爹也打算找他谈一谈。八步沙林场的林区虽然不大,但沙漠里种树非常不容易,每一棵树都被八步沙人如珠如宝地爱护着,因此划分了几个片区由专人负责看护。林区管护划片分为六块,每家管着一块,平时巡林就是看着不要让附近村民们的牲口闯入糟蹋树木,还有防止冥顽不灵的村民砍柴割草、破坏植被。昨天,我爹去巡林时发现,雒老汉负责管护的那片是最差的,树木上挂满了羊毛,林地里羊屎蛋子铺着一层,被啃掉树皮的那些树是活不成了。我爹当时就觉得气血上头,但想一想雒老汉素日的表现,认为是他出了什么事才疏忽了林区管护,正要找他问个究竟呢,老汉自己倒来了。
雒老汉垂首坐下,往后缩了缩身子 :“高山侄子,我……我说什么也不愿意管我管的林区了。” “雒叔,那是你们六老汉半辈子的心血,您就这么放弃,就不心疼吗?” 我爹尽量和缓地对雒老汉说。雒老汉表情僵了僵,很不自在而又情绪激动地问我爹 :“高山侄子,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说这个事的。你说是树皮重要还是脸皮重要?”我爹还不知道雒老汉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他已经找过我爷爷了,便很疑惑老汉怎么突然说出这摸不着头脑的话,便十分有耐心地问他 :“雒叔,您是不是遇到了啥困难啊?快,咱爷俩好好唠唠,这阵子我也是工作太忙,前两天我就看见您负责的那片林场到处都是羊粪蛋,有些树的树皮都被羊啃掉了。我想,您一直对工作挺负责任的,不可能这样放任你们老哥几个的心血而不顾啊!说说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雒老汉这才红着眼圈,告诉了我爹一件事。
四 羊倌
武威市的古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古浪穷啊!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只够一家人堪堪混个肚子,那还是老天爷怜悯,少刮几场风、多下几场雨的情况下的收成。作为全国重点贫困县,没有副业收入,脱贫就是猴年马月的事情。这其中有一部分精明人悟出了这个道理,在营务庄稼之外动上了脑筋。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八步沙人既无山可靠又无水可依,只能将目光放在沙窝里。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若是天年好一些,几场雨水过后,也能长出些草棵子来,何况还有八步沙偌大的林子,那里面丰茂的草就是羊的好饲料。村民们有了这个打算,便纷纷养起了羊,闲暇时赶到沙窝里放牧,既经济又省事。为了寻求出路,几乎家家都养了几只羊。因为这个需求,就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群体——羊倌。有些羊倌不但放牧自家的羊,还代放别人家的羊,大的羊倌甚至管理着有数百只羊的羊群,这样的人家往往因为养羊放牧而家境殷实,人称“羊户子家”。
在八步沙边上的土门村就有这样一户人家,姓刘。老刘年老歇业后就把放羊的营生交给了儿子刘尕五。为什么叫尕五?刘家弟兄五个,刘尕五排行老小, 占了个“五”字。人多力量大的农村,也因着刘羊户子家人多势众,一贯在周边的羊倌中是领头人物,他家的羊群在哪一片,别人家的就不往哪儿赶,惹不过总还躲得过。刘尕五其人,二十来岁的年纪,小时候特别不爱念书,别人家的娃娃背了书包上村校,他就半路往柳树丛里一躲,或者拐出村一径跑到沙窝里去玩,其他孩子朗朗地读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时,他就撵蚂蚁、掏树洞、逮野兔子、捉壁虎……总之不学无术的事情没少干。 后来,老刘发现自己这个小儿子每天揣着馒头却没有去上学,反而到处胡溜达, 便气哼哼地对儿子说 :“你小子现在逃学不好好学习,以后没文化可怎么办?”“我放羊啊,多自在。”刘尕五歪着头,不屑地回答他老爹。老刘背着手气愤地问 :“那羊大了呢?”刘尕五扬起脸 :“卖钱!” “卖完钱呢?” “你给我娶媳妇!” “娶完媳妇呢?” “生孩子呀!” “孩子长大了呢?” “跟我一样,放羊!”这一番与儿子的对话,气得老刘哭笑不得,从此,老刘便打消了逼着儿子上学的念头,干脆带他放起了羊。嗨,这刘尕五还真是个放羊的料,放了三天半,那一手“炮肚子”(也叫炮鞭)就打得特别准。没有几天,那领头的头羊就被刘尕五用炮肚子制得服服帖帖了。于是,老刘就把羊鞭交到了刘尕五的手里。现在,刘尕五接了他爹的班,已经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了,大家都称他“刘羊倌”。
那天,雒老汉一大早赶去八步沙自己的片区巡林,才到林子边缘就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雒老汉急忙跑进林区,一大群羊肆无忌惮地在林地里啃食植被,看地上的羊屎蛋子数量,这群羊进来已经有段时间了。雒老汉气愤地冲过去,把羊群往林子外头赶。羊群在圈里饿了一夜,清早放出来正是贪婪进食的时候,好容易遇上这么一块肥美的草场,哪里肯轻易离开?雒老汉这边赶出去,那边的又闯了进来, 正在气恼的当口,刘羊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一看有人敢跟自己过不去,就大声叫骂开了 :“老家伙,你为啥撵我的羊?” 终于找到了羊的主人,雒老汉气喘吁吁地说 :“你说为啥?三番五次给你们说不让在八步沙放羊,你还来?”刘羊倌不服,漫不经心地问他 :“咿呀,这就奇怪了!八步沙是你家的?”雒老汉管护林区,这种问题回答得多了,随口回道 :“不管是谁家的,规定了不能放羊就是不能放。”刘羊倌假装不懂,看了看雒老汉是一个人,又在心里快速衡量了一下,怎么看雒老汉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放肆地龇牙笑起来 :“啥规定?我咋不知道?我是土门村的人,你雒老汉也是土门村的人,咋还光撵我的羊?”雒老汉这才认真看了看眼前的羊倌,原来正是他们一个村的蛮不讲理的小淘气,比自己的小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刘尕五,也不由得带了几分铁面无私的口吻道 :“不管是哪个村的人,谁来放羊我就撵谁!”
刘羊倌是野惯了的性子,大字认不得几个,倒总把些小人书揣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自觉身上的那份痞气正和小人书里的那些大英雄符合,平日里拿羊群当自己的兵将来过过书中大将军调兵遣将的瘾头。在他看来,雒老汉撵着羊群就是撵着他的兵将,胸腔子里那股混账劲就一下子激发出来,很有些嘲讽地讥笑道:“哎哟,你这个老汉是拿上鸡毛当令箭哩,自己谋(mǔ,掂量的意思)不着自己是哪个了嘛!”雒老汉没想到刘羊倌这么一个碎娃娃敢这么跟自己说话,动怒地质问道:“我认得你,是羊户子刘的小娃子是不?按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大,有你这么说自己大的吗?”刘羊倌撇嘴,嘴里叼了根干树枝子,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可没你这样的大。在我眼里,连光知道吃草拉粪的羊都比你亲。”这一句话当真可恶,恶言相向的人,雒老汉也见过,但如此没有教养的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碰见。雒老汉气急,弯腰拾起地上的一根树秧子,照着刘羊倌就抽过去 :“你这个崽娃子,敢骂老汉我不如畜生?”刘羊倌挨了揍自然不服,扑上前和雒老汉厮打起来。雒老汉年迈,被年轻的羊倌按在地上,一顿拳头打得翻不起身来。
雒老汉撩开衣襟让我爹看他身上的伤痕。我爹起先并不知道在雒老汉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着雒老汉青青紫紫的瘀伤才知道了这件事。他气愤难耐,埋怨雒老汉没有及时来跟自己说。如果雒老汉第一时间来告诉他,作为场长,这个头他是一定会替雒老汉出的。林场管护艰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附近的村民愚昧蛮不讲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仗着年轻就打骂老汉们的事还真是第一回碰到,莫说我爹,就连一旁的史金泉都气得站了过来,挽起袖子就要去找刘羊倌拼命。雒老汉急忙拦住史金泉,表示完感激又说,一回两回可以来告诉我爹,可见天淘不尽的闲气,他总不能回回都来找场长告状吧?场里不乏年轻人,还个个孔武有力,但雒老汉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没有道理大事小事都找场里解决。这样的心思固然有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原因,但最大的顾虑其实是他丢不起这个人。年轻的时候,雒老汉也是在村里当过干部的人,自觉还有一份脸面在, 若要把自己被羊倌打了的事说出去,他觉得自己就会颜面扫地。所以,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都不想把挨打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今天也是处处碰壁,谁都不同意他离开林场,这才迫不得已把心里的伤疤和身上的伤疤一起抖搂出来, 他是铁了心要退出八步沙了。我爹总算明白了雒老汉的心病。雒老汉一辈子就是个老好人,平时一个人都不得罪,现在为了护林,不但得罪了刘羊倌,还挨了一个年轻娃娃的打。这样的事情,别说是雒老汉了,就是任何一个人也接受不了。我爹默默地抽了一根烟,平息了一下激愤的情绪,对着颓丧的雒老汉叹息道 :“所以,雒叔您就觉得脸面大过一切,窝在家里不管不顾,任由人家赶着羊糟践我们的树林?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武威编辑部”以推出名家新作,培养文学新人,传播先进文化,歌颂西部人精神为宗旨,向都市头条选送的文章是《西部人文学》、1号文化总网最优秀的文章,欢迎您参与,投稿。
(西部人文学编辑部)
(1号文化总网)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
投稿邮箱:33192651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