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了,我的苹果园!
文/邢宪鹏
年前儿子从西安打工回来,说要挖掉苹果树改栽绿化树。我说这么好的苹果树,挖了多可惜啊!儿子却说,去年霜冻以后,他跟媳妇两人去了西安打工,一年下来的收入,超过了务园子,而且比务果园轻省,因此不要园子咧。栽成绿化树,碰碰运气吧。
我没有多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老了,干不动重活了,当家交给了儿子,因此也不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挖树的人来时,儿子没在家,打电话让我经管一下。到地里一看,挖树的人带着油锯,开着五轮、挖掘机、打木头机等,其中有两个邻村的小伙我认得。确认了地块无误后,一个小伙说:“叔,只要地没错,不用经管。”他们开始行动,我站在地头,看着机械的操作,一棵棵苹果树在被肢解。油锯锯下的小枝,打成了木渣,大枝和树身装上五轮拉走了。每挖掉一棵树,我的心里便一阵绞痛,身上一阵颤栗。我感到自己的肢体在受到斧钺的戕害,急忙神色黯然地转身回家了。两天以后,我再到地里去,一棵树也看不到了。望着空荡荡的园地,不禁伤感起来。我辛苦经营多年的树势极好,年年丰产的矮化红富士苹果园就这样在机械的轰鸣声中永远的消失了。
回想当年初栽园子的情景,虽已过去三十年,一切恍如昨天,令人感慨万千。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分地到户已经有六七年了。政策好,人有劲头,老天也帮忙,风调雨顺。粮食连年丰收,家家仓里囤里满是粮食,只是钱还不宽展。北部山区栽植苹果树几年后,经济效益特好。南部平原的人眼都红了,也纷纷栽树,我也决定先栽五亩。当时苗子价贵而且紧俏,为了能买到纯正的果树苗子,我骑着自行车,南下杨凌,北上淳化,有一次跌倒在沟里,裤子都绊扯了。至今还记得父亲坚决反对的态度和母亲那忧郁的眼神,“都栽成苹果树,毕了吃啥呢?”从苦难中过来的老人总担心忍饥受饿,可我当时铁了心,不顾父母反对,在麦地里挖出行子,硬是栽了五亩苹果树。
当时对果树的作务一窍不通,就努力学习,订了《中国果树》、《西北园艺》两样杂志,买了《苹果基地手册》和汪景彦、李炳智写的书。一听有技术讲座,十里八里也赶去听。冬天,跟着剪树的队伍跑来跑去,边看边问,棉窝窝跑烂了好几双。学习加实践,外行慢慢变成了内行。“一亩园,十亩田”,果园的活比作务庄稼更累。开春深翻施肥,锄草灌溉,疏花疏果,打药套袋,夏管秋收,冬季修剪,一环接一环,没有闲的时候。礼泉十个果农,九个的颈椎、腰椎、肩周都有了问题。那些年,累归累,但辛苦并幸福着,苹果确实卖了钱。家家钱包鼓了起来,盖了新房,买了蹦蹦车。人们对果园有了感情,每一棵树都像是自家的孩子,对它们精心呵护,乐此不倦。
可后来,果业的黄金时代逐渐萎缩了,一年一年,每况愈下,价格大跌。果农使出浑身解数,乔化换矮化,密植改稀植,光果变套袋。投入越来越多,价格越来越低,加之销售不畅,果农叫苦不迭,可谁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初一亩果园包出去,一年一亩500元,应者如云;如今白给人还找不到下家。最早的一代果农渐渐逝去,剩下的大都在六十岁以上,四十多岁往下的年轻人早跑到城市追逐自己的梦想去了。土地对他们没有一点吸引力,他们对于生长于斯养育了自己的这片热土没有了牵挂,没有了思念,甚或不屑一顾。五十岁左右的一批劳力还在拼命挣扎,这是果园唯一的守望者。可戊戌早春的一场冻害,使果园绝收,这批人也无可奈何地跑到城里打工去了。生存是第一要务吗!上有老,下有小,你不干咋弄呢?农民总是用人肉换猪肉吃的。有些人过了六十,虽然雄风尚在,老当益壮,可想打工,用人单位坚决不要,因为入不了保险,只能到人市打零工。总之,一切能出去的人都远走高飞咧,村里剩下的都是因各种原因不能离家的人。
国家振兴乡村,村村通了水泥路,道路坦荡如砥。村里街巷整齐干净,房屋高大华丽,可人却越来越少,半数以上的户铁将军把门。打工的、陪读的、看孙子的,都去了城里,村子变成了空心村。老年人力不从心,年轻人无心于此。每条街上走动的,就那么几个老翁老妪和残疾之人,在絮絮叨叨地讲说着昔日的陈年旧事。节假日,街上多了一些私家车,有了人声,过后又归于寂静,张老汉或王老婆半天没开门,关系好的左邻右舍赶快去敲敲门,看看是病了还是夜里悄悄地驾鹤西游了。村里听不到鸡鸣犬吠,听不到朗朗书声,只有卖啥的或收破烂的开着三摩、放着喇叭,在空旷的街道上边跑边喊,给正在空壳化的村子平添了一点活气。
快到清明节了,我开着三摩和妻子去上坟,沿途经过了几个村庄,看到大片的果园——有苹果、梨,也有梅李、桃,荒在那里,没有修剪,干枯的爬山虎的枝蔓把果树罩成了一个大蘑菇,那是去年就撂荒了的园子。地里的干草有半人高,如果有人放一把火,就全烧完了。多亏环保巡逻队起了震慑作用,没人敢放火。
庚子年后,因为疫情,企业还没有复工,儿子在原来的苹果园地上栽了六行五角枫。这些绿化树一棵棵傲然地挺立着,取代了昔日的苹果树。永别了,我的苹果园,那作务三十年(其中换过一代),挥洒汗水,有苦有乐,永远难忘的苹果园!望着村子周围一片又一片的绿化树,有樱花、国槐、女贞、法桐、五角枫、红叶李……这些树将来能卖好价钱吗?谁也不敢保证。儿子认为:农民的土地荒芜,会挨人骂的,栽些绿化树先把地占住,至于卖不卖钱,只有赌运气了。一位乡党用调侃的口吻说:“现在打木头的,收的净是苹果树、梨树,这些树挖完之后收啥呢?再过几年,这些新栽的绿化树也是打木头的材料!”农民嘛,就是这样,猪贵了都买猪,羊贵了又都养羊。等猪羊都不值钱了,只好贱踢跶了。有谁能作出宏观的长远的规划,不要今日栽明日挖,尽量少折腾些好。
几个年轻人说:前年的冻害其实是“好事”,把人冻灵醒咧。出门打工虽然不容易,但再苦也比种地好,土地不再是“刮金板”,种地已没有前途,无论种粮务果效益都不行。农村人将被赶到城市去,它几千年形成代代沿袭的固有文化传承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模式及田园诗境的古朴之美都被打破,处在衰落的不尴不尬的境地。可视土地如生命的我始终留恋家乡的土地,梦里常常出现在果园劳碌的情景,念念不忘那过了时的老古经“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有时突然会不合时宜的冒出这样的想法:儿子、孙子们这些在农村出生而走向城市,双手不再沾泥的“农民”,将来还会再建苹果园吗?
2020年5月10日


作者简介:
邢宪鹏,男,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西张堡镇兴隆村人,农民,教过书,爱好文学创作,先后在市级以上报刋及《城市头条》等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许多篇,系礼泉县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