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爷爷之所以后来敢于挑大梁承包八步沙进行荒漠治理,跟他这次的发现息息相关。通过这一次的发现,他有信心让风沙低头,也有信心在沙漠里把树栽活。后来用草方格治沙的雏形和原理就是这么来的。八步沙一直用这个技术指标进行治沙造林,每年春、秋两季的造林运动中,收购大量的麦草秸秆运进沙漠,每栽下去一棵树苗,就在它顶风的一边同时栽下一把草作为防护圈,为树苗的成活提供保障。因此,麦草也是治沙造林中不可或缺的一大利器。
一天,负责运送麦草的史金泉急急忙忙跑来跟我爹说,毛驴车陷在沙窝里 动不了了,我爹当机立断,派一边的和生和吕急人跟史金泉去看看。“实在不行就人背!”我爹坚定地说。吕急人冷笑一声,指着荒漠里零星的几个人反驳我爹,并给他兜头泼冷水: “人背?你有几个人?那就光背草,树还种不种了?”我爹没有遗传爷爷的暴脾气,平素就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他明白吕急人的不情愿,便包容地看了一眼吕急人,安顿他带着大家继续干活,他自己下沙梁亲自去背草。林场最年轻的护林员和生,去年刚顶替他生病的父亲来到八步沙,小伙子血气方刚,一把掀开吕急人,跟我爹下了沙梁。和生向来憨厚,别人都以为他老实巴交,其实他并不笨,心里头亮堂着呢。他知道,没有麦草做防护圈,即便栽下树也活不了。几个人默默地看着我爹的背影,忽然都扔下手中的铁锹等工具,追着我爹跑了过去,没有人理会站在原地的吕急人一脸的恼羞成怒。沙梁那头,一个个扛着麦草垛的身影蹒跚而来。荒凉的沙海里,他们负重前行的样子,如同驼队逶迤,又像顽强挺立的胡杨。

连续阴霾的天气终于在十几天后云开雾散,天地重现清朗。这时候已然入夏,坚强的人们和农作物没有向黑风暴屈服,而是一起挺了过来。放眼望去, 稀疏的麦苗依然高唱着希望之歌,用绿色装点着庄稼人的梦想。林场的补种补栽如火如荼地进行,我爹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回过家了, 就在沙窝里效仿爷爷他们,简单地搭了个地窝铺,在沙漠里拼命。我妈终于在一个早晨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家里,不仅如此,她还坦然地准备了一些吃食,挎着篮子又出了门。爷爷奶奶望着我妈的背影,笑容里有说不尽的欣慰。我奶奶告诉我,那是我妈给我爹送吃的去了。至此,我们家又恢复了和谐安宁,我妈不肯低头的历史第二次宣告结束。
我妈去了沙窝里,找到我爹时,看着他黝黑清瘦、满面风霜,埋怨的话语 噎在喉头,良久之后变成了号啕大哭。此刻,我妈的热泪里也许饱含复杂,但直击心灵的却是对我爹的心疼,沙窝里的生活把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过早地摧残成了一个瘦小的小老头,怎不令她伤心?虽然我妈还是不能理解我爹的选择, 但并不阻碍她一颗心在泪水里逐渐柔软。在娘家的这些天,她跟着失去独子的舅舅、舅妈数次哭晕而感同身受,耳边却是我爹那掷地有声的话 :“今天大风卷走的是别人家的娃娃,下一回可能就是自家的娃娃了。咱们活人咋能只顾自己? 沙漠治不好,妖风就止不住!”我妈嘴上没有服软,但她心底里却认同了我爹说的话,在补种补栽接下来的整个过程里,她的身影活跃在八步沙的荒漠里,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治沙的支持,也是对我爹的支持。我爹看到我妈清瘦憔悴、渐渐苍老的脸,又心疼又惭愧。

刚谈恋爱的时候,我爹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工作,给予我妈最好的生活, 可是若干年过去了,不但没有改变生存状况,却让老婆孩子和自己一起在八步沙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我爸看着我妈,拿着我妈递给他的馍馍,眼圈红了。我妈说:“咋,你干了让我伤心的事,你倒不高兴了,那我心中的苦跟谁诉去。”我爹扔下手里的馍,一下把我妈紧紧揽在怀里,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当初谈恋爱时,说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承诺现在都成了泡影。你长得那么漂亮, 本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如果你当初选择老林,可能会比现在更幸福。是不是跟着我后悔了?”我妈抹了一下眼泪,用力地推开我爹,说 :“你这是什么歪脖子理论!感情的事,当初是自己选择的,我永远不后悔,跟上你了,就是吃糠咽菜我也认了。”自从我妈到八步沙后,八步沙的老少爷们儿都说我爹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首先是我爹的话多了、精神好了,其次是我爹治沙造林的决心更大了。补栽补种的工作结束后,我爹累病了。大家提议让我爹住医院治疗,可我爹死活不去。我妈没办法,亲自去镇上的诊所请来了医生。我爹没办法,只好 在办公室里让医生吊上了瓶子。不仅仅是我爹,八步沙人都累坏了。也许是八步沙人的实干精神真的感动了上苍,这一年夏、秋季的雨水充足, 拾掇完田里所有的农活后,八步沙接着一场秋雨,人们一鼓作气,把秋季造林的任务也如期完成了。看着生长良好的树苗还有植被,我爷爷高兴地提出,非要在八步沙的露天地里睡一夜不可。我爹告诉他,他们住过的地窝子早就在八步沙失去了踪影,根本就没有地方去睡。现在是晚秋了,晚上的沙漠里异常冷, 不像是夏天……可我爷爷还是坚持要去。我爹没办法,只好到武威城里买来了一顶红色的双人帐篷,拉到了八步沙。
晚上,我爷爷在帐篷里给我爹说了不少话, 归根结底就一句话,他说我爹是他的贵人,是八步沙的恩人。我爹明白我爷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爹热泪盈眶,看着我爷爷,久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从这一年开始,我爹每一年都陪着我爷爷在八步沙的露天地里睡一个晚上。

直到 2005 年,也就是八步沙 7.5 万亩沙漠治理完成后,我爹陪着我爷爷最后一次在八步沙林地里那顶红色的帐篷里睡了一个晚上后,我爷爷就安静地走了。弥留之际,我爷爷断断续续给我爹说了不少话,主要意思是 :高山,我已经 85 岁了。我本来活不了这么大的岁数,可我不能走啊!八步沙治理不好,我去了没有办法给我那几个老弟兄们交代呀!现在好了,八步沙治好了,威胁我们土门镇土地、家园的隐患彻彻底底消除了。不仅如此,你们还把触角伸到了黑岗沙。这样一来,我们古浪县的威胁也没有了。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高山, 我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骄傲啊!临死之前看到了八步沙满眼的绿色,对得起国家的托付!随后他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这是后话。这一年,八步沙人过得很充实。
很快就到了 1994 年的新年前夕。新翻盖的林场三间土坯房依然简陋,但有了办公室、会议室、储藏室,初步具有了一个场部样貌。会议室的内墙刷得雪白,侧面的墙壁上整整齐齐挂着三幅黑白照片,按照先后顺序,依次是蒋老汉、 和老汉和史老汉。蒋老汉死于去年的煤烟中毒,而和老汉与史老汉则都患上了肝癌,在短短的一年内相继离世。墙壁上的照片里,三位老人家面容安详,但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于八步沙来说、于武威人来说就当得起毛主席说的那八个字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八步沙深处还建了一院小土房,那是护林员歇脚的地方,也叫护林站。普通的农民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就算农闲时节,但护林员们还要每天不间断地去巡林,随时看护树木不被牲口糟蹋,不被附近的村民砍伐。
蒋老汉年纪大了,嫌每天一个来回跑起来折腾,干脆在护林站住下来,从家里带点干粮和面粉,自己生火做饭吃,免了许多脚力。他是个多面手,会盘炕,还会盘灶,用土坯垒了一个简易灶,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护林员的野外生活。那是一个朔风怒号的早晨,按照林场制订的护林值班表,挨着我爹去替换蒋老汉了。荒漠里风雪交加,我爹骑着自行车好不容易赶到了护林站,掀开用农家自己纺织的笨布做成的黑不溜秋的门帘,小土房里呛人的气息熏得我爹猛烈咳嗽起来。他一眼看到了土炕下蜷成一团的蒋老汉,急忙上前查看。蒋老汉脸色惨白,涎水直流,这是中了煤毒。我爹三两下撕掉门上的帘子,拿铁锹捅开因为寒冷而用土坯封住的窗户,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流通开来,光亮也透了进来,我爹这才看清,土炕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是史老汉。土炉子边上堆着半袋散煤,是昨天夜里史老汉给蒋老汉送来取暖用的。想必突然下雪,史老汉没有回去,跟蒋老汉一起住在了护林站。空气清新了,史老汉趴在炕沿上大声呕吐。我爹喂蒋老汉喝水,却发现他中的毒比史老汉要严重许多,基本上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我爹吓了一跳,嘱咐了史老汉几句,就骑上自行车往最近的一个村上去找大夫。卫生院离八步沙太远了,根本就来不及,只能寄希望于村里的赤脚医生。附近村上的王大夫是个身体胖大的老头,听闻我爹说的情况,知道救人如救火,便一屁股歪在我爹 的自行车后座上往护林站急赶。驮着一个胖人在沙地里前行,我爹筋疲力尽了才遥遥看到护林站的土房房。王大夫看我爹大汗淋漓,实在没有办法走了,便自己甩开肥短的双腿跑起来。我爹只觉得胸肺疼痛难忍,这是缺氧的表现。可是两个老汉还在护林站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稍微缓口气,又骑上了自行车……史老汉喝了王大夫给的葡萄糖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但蒋老汉的情况不容乐观,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王大夫对我爹说,虽然打了强心针,但恐怕撑不了多久,要他赶紧想办法把人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这里是荒漠深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电话都没有,要怎么把蒋老汉送到镇上去救治呢?为此, 我爹犯了愁。除了两条腿,再就是一辆自行车。如果在土路上,那没问题,可在沙漠里骑自行车送人谈何容易?为了抢救蒋老汉,我爹骑着自行车,到最近的村子里调来了一辆拖拉机,把蒋老汉送到了镇卫生院。这时候,我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他在卫生院的长条椅子上躺下就起不来了。
蒋老汉最终没有醒过来,而这件事成了我爹的一块心病,他咬着牙下了决心,等将来手里有了钱,一定要买辆车代步。这一年注定是特别悲伤的一年,送走蒋老汉不久,和老汉又出了状况。与史老汉一样,他们都在感觉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早早把儿子送到了八步沙锻炼,准备接自己的班。和生发现他爹饭量锐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直催促着他到镇上的卫生院看看,但农田里的活儿一茬接着一茬,刚刚给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播种完毕,林场的春季造林又开始了,看病的事情就拖延了下来。开春的造林结束之后,和老汉骑着毛驴去八步沙巡林。这一天,他巡林未归,和生从一棵才抽芽的榆树下找到了昏迷的父亲,此时和老汉的肝癌已到了晚期,回天乏力。送去医院得到确诊后,家人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哄他说是严重的胃病, 再不能进沙窝里去劳动了。
和老汉一再要求医生给他做手术,治好了就可以继 续去种树、去巡林……可是,就算这病能治,医疗费从哪里来?几家人的日子都过得一贫如洗,面对数千块钱的治疗费,也只能望洋兴叹。那个年代的古浪农村,大多数家庭仅够温饱,高昂的医疗费于他们而言就是天文数字。八步沙的荒漠里,那个曾经骑在毛驴背上漫山歌的刚强身影没再出现过。和老汉临终时颇不放心地叮嘱儿子和生说 :“爹半辈子的心血都在八步沙,你要替我好好看住那些树,一棵都不能少!”无独有偶,几个月后,史老汉又病倒了,被确诊为肝硬化腹水。有和老汉的先例,史老汉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拒绝住院治疗,随身带着止疼药片,依然每天去八步沙林区坚持护林。随着病情的持续恶化,史老汉直到连坐都坐不住了,才泰然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史金泉忘不了,他爹不无骄傲地说:“爹这一辈子啥都没有给你留下,只有八步沙的那一摊子树,你接着去种吧!”然后又交代,等自己死后埋在八步沙最高的地方,他要亲眼看着八步沙变绿……

两位老人临终的遗言惊人的相似,都是对八步沙的念念不忘和热爱。尽管风沙漫天、苍凉荒芜,但这是养育他们的地方。也许,每一个中国人的思想里都有根深蒂固的故土情节,所以才有世世代代传承不绝的扎根繁衍。人和树木都是一样的,只要有根就不怕风雨,也因为要扎根,对土地的依恋就会热切而执着。如果可以把我们三代人比作一棵树,我常常觉得,生活在新时代的我们, 已然是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美好树冠,我爹那一代应该是支撑美好的坚强树干,而我爷爷那一辈则是拱在泥土里努力汲取养分的树根。在爷爷的描述里,不止一次地出现过这样的情景 :茫茫荒漠里六个年老的身影佝偻前行,他们一步一跪地栽着树苗……一棵树苗栽下去,紧接着浇上一瓢水。瓢底的一滴水也舍不得浪费,用来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幼小的树苗在风中孱弱摇曳…… 看到一棵棵长了叶子的树苗,苍老的脸上笑容灿烂…… 夕阳西下,简陋的地窝子旁边升起烟火……
几块石头搭建成的简易灶上烧着一口铁锅,锅里的几颗土豆就是他们的晚饭。六个老汉围着锅灶说说笑笑吃着土豆,背后是无垠的沙漠……有人扯开嗓子唱上了凉州小调 :西路军来到咱武威解放了凉州三县百十个乡鲜血染红了八步沙守哈了这片好地方……我爹领着林场六家人,老老少少 40 多口人,站在遗像前默哀。为了这片家园,为了能在风沙中活下去,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治沙造林。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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