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见到官福叔的时候我十三岁。
记得是1980年,那会儿农村里正悄然兴起自留地或者叫责任田,我们家因为姊妹多缺少劳动力,父亲母亲的身体又不是太好,肩挑手提的活儿对他们来说越来越困难。父亲不止一次地念叨:“能有一辆小平车就好了!”
可家里没钱父亲也只是空念叨。但有一次父亲念叨过后,眼里突然有了一丝亮光,说他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就叫赵官福。
官福叔在我们稷山县公安局工作,前些年父亲在村里当治保主任时没少和他打交道。父亲此时蓦然想起他,是想托他这个熟人在县木材公司给家里买根木头,好让门口的木匠做个小平车架子,至于小平车的轮子只好再攒钱另买了。那时候买木料是要凭票的,哪怕就是一根椽,没有熟人也是很难买出来的,不像现在只要自己口袋里有钱,哪儿都能买到,而且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父亲这次念叨过后就决定去县城了,那时候我虽然十几岁,可还从来没去过县城,我央求了父亲大半夜,父亲才答应第二天带我一块去,因为那时候村里根本没有去县城的班车,就连小四轮拖拉机也很少见,家里也没有自行车,我和父亲是要一步步走着去县城的。母亲为此夜里两三点就起床给我和父亲张罗路上吃的干粮。天蒙蒙亮我们就开始上路,四十多里土路,父亲怕我走不动,中途不停地问我腿疼不疼。也许因为心中对县城充满了神奇和向往,我丝毫没觉着有什么感觉,相反为了让父亲放心还强挣扎着故意跑几步。父亲爱怜地对我笑笑,他一定后悔带我出来了。
县公安局在一个很深的宽巷子里,我和父亲拐了几个弯才找到。一个很破旧的大院,里面有一排旧房子,房子前边有几棵碗口粗的杨树,有个差不多三十岁的男人两只胳膊环抱着其中的一棵,低着头背对着我。我当时就好奇这个人干嘛抱着杨树不放手。后来才发现他的两只手被一个铁东西锁着,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手铐了,这东西我还是在电影里看到过,难怪他看到我们故意把身子侧过来,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手上的东西。有三、两个穿制服的叔叔在院子里走动着,我顿时觉得一股威严袭上心头,也不敢大声说话和乱走动了。父亲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他接连推开两个房门向人打问官福叔的住处。有人对父亲说我们要找的官福叔下乡好几天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父亲一听这个立马蔫了,转身蹲在那排房檐下的台阶上,伸手从腰里抽出旱烟锅子,摸摸索索从烟袋里抠了一锅烟,然后心不在焉地用洋火点着,“吧嗒吧嗒”地吸起来,那样子像是说今天要是见不到官福叔,这几十里的路就算是白跑了,下一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再来,那小平车的事说不准从此就泡汤了。父亲的脸上写满了惆怅,他也许想到了我们一大家子以后艰难的生活,看到父亲忧愁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很难过。只几秒钟的时间,只见父亲猛吸了两口烟,心有不甘的站起来好像考虑什么,可县城除了认识的官福叔,他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他没有立刻领我离开,而是原地转了一圈又慢慢地蹲下身子,开始往烟锅子里装第二锅烟,一边眼巴巴地朝公安局门口张望着……也许他在等奇迹出现吧。
果不其然,我和父亲等了一会儿, 就看见父亲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突然就站起来疾步向大门口走去,我一边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边紧紧地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往前跑,老远就看到一位面容疲倦但很魁梧的叔叔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根麻绳,麻绳后边每隔三、五步就拴着一个戴手铐的男人,前边的两个年龄大一点,第三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的身后是另外一位穿制服也推着自行车的公安叔叔。五个人看起来都很累,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听官福叔对父亲说,他们为抓这三个破坏水利设施的家伙,已在全县最偏远的修善乡蹲点六天六夜了。那时候公安局上下只有一辆212吉普车,恰巧那几天又派出去了,他和另外那个同事是骑着自行车下乡办案的,今天回来时因为多了这三个人,没办法,两个人只好推着自行车一路同行,用麻绳和手铐将这三个人串连在一起,六十多里的路程硬是生生用脚板一步一步押回来。好在路上这三个人还算老实,没起什么幺蛾子。
官福叔说完轻松地笑了。得知父亲和我也是从村子里走着来县城的,他没敢耽搁,安置好那三个押解回来的人,匆匆地向屋里的公安叔叔交代了几句什么,就领着父亲和我出来了。他知道父亲进一次县城不容易,何况父亲身后还跟着我这个小尾巴,要是再迟一点天黑就赶不回村里了,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洗一把脸,直接带我们到了县木材公司。那里面的头头好像都认识官福叔,没费什么周折木料就买好了,是根一丈多长檩条似的杂木。在起木头的时候,官福叔突然扭头问父亲,对了,你这木头用什么拉回去?父亲脸红了一下,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官福叔似乎明白了。恰在这时有我们邻村加工厂的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木材公司门口停着,那司机好像也认识官福叔,官福叔还没看到他,他老远就主动吆喝着跟官福叔打招呼,问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这可把官福叔乐坏了,他在我父亲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说:老哥你可真幸运。就见官福叔走过去对那个司机比划着说了什么,那个司机就去发动小四轮,嘴里还一个劲地向官福叔保证:你赵公安吩咐的事绝对没问题,我和老王正好是邻村,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官福叔和司机一起搭手把那根木料装上小四轮用绳子拴好,目送着我们父子离开。
这是个喜出望外的结果,父亲起初就没敢打算今天能把木料拉回去,他原想着今天先把木料买下来存放在别处,等哪天借个牛车专门来县里拉。直到小四轮拖拉机走出好远,我看见官福叔还在原地向我们招手。多年后,我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官福叔早年间每次从县里下乡来村里办案,都是父亲领路配合官福叔的工作,两人在工作中结下了很深的感情。包括父亲后来年龄大了不在村里当差了,官福叔每次来村里办案,工作之余都还要来家里坐一会,如果父亲有事不在家,他就会让村里那个当差的干部手里拿着个铁皮子卷的喇叭筒子,满村吆喝着父亲的名字,这吆喝声,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宣传更是一种荣耀,全村人都听得见,知道父亲在县公安局有个朋友。官福叔来家里无非就是向父亲了解了解情况,抽上父亲的两锅子旱烟,即使父亲留他在家吃饭,哪怕是窝头沾蒜泥,官福叔也吃得很高兴,而且每次吃完饭,必须要留下三毛钱和一两粮票,这是他们多年的默契和惯例,要不官福叔会不高兴的。这让后来父亲的继任者很是感慨,说很难遇到老王和赵公安这种纯粹的铁关系了。但我知道这里面包含了父亲的人品和官福叔的厚德。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好多年了,父亲的坟头也早已青草萋萋,那辆由官福叔帮助购买的木料打造的小平车也已闲置没用了,但每次回老家看到那辆见证时代的小平车,我就会想起那次稷山之行:一根麻绳、两辆自行车和三个罪犯的细节,这个细节像一面镜子,从镜子里可以折射出老一辈公安人,包括我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父亲他们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这种精神是可以穿越任何时空,不管岁月如何更迭。
后来我当兵退役也进了当地公安局做了警察。记得刚上班第三天,官福叔听他那个也在公安局上班的儿子说了这个喜事,当时已退休在家的官福叔竟然专门来单位看我,并领我去他们家做客。我诚惶诚恐,我不知道我何德何能有机会享受这种待遇,要知道官福叔可是我们稷山县第一批公安人,他是一九四九年就参加工作的老公安,亲身经历了稷山历史上那次轰动全国的镇压“反革命政变”……伴随着共和国一起奋进,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多耀眼的光环和可歌可泣的故事,就连历任的县领导也都敬他几分,称他为老革命老功臣!我更不知道他和我那个农民出身的父亲之间是怎么结下如此深厚的革命情谊。
但有一条我始终明白:这都是父亲给我留下的福报,在以后的公安工作中我不能有半丝的懈怠和疏忽。前有标杆,后有来路,我们眼下住的是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外出办案坐的是警车,办公桌上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各种警用装备应有尽有……同官福叔和父亲他们那个年代比判若云泥。
与共和国共奋进。如今我参加公安工作也满三十年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危险快乐,眼泪汗水也可以给我的儿女说上几箩筐,但是官福叔这个人、他和我父亲之间的深情、他用自行车和麻绳押解三名嫌疑人、徒步六十里下乡办案,掏心掏肺为我们购买小平车木料的故事,永远在我的脑海里幻化、放大、旋转和升华,而且随着岁月的打磨越来越清晰……

作者简介:王二林,男,汉族,山西省稷山县人。万荣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供职。公安部刑侦局特邀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500余万字。作品先后被 《中国刑警》系列丛书二,三卷、《啄木鸟》、《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检察日报》、《人民公安报》、《警务保障》、《蓝盾》、《正气》、《山西日报》等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