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兴兰
★一步有多远(小说)
她总爱在夕阳染红了远处那灰蒙蒙的山崖时,依在阳台的栏杆上远眺。她的眼锋从她那已凹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好像要把那山崖后面遮挡的世界看穿似的。微风撩起她额上的白发,在夕阳下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恰似那逝去的岁月。
这是一个和善的单身女人,她的沉思始终带着忧伤。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那忧郁的面容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她的手里总拿着一本杂志。
她叫梅馨,人如其名,素雅而落寞。
梅馨不时翻动那本杂志,她在一篇《一步有多远》的文章上长久停留。她的眼里浸满了泪水。
这是她写的文章,发表在当地的《岁月如歌》杂志上。她将自己对过往美好的回忆和无限的忧伤都倾述在这篇文章里。这对她来说是使出了平生的勇气和对命运大胆地的呻吟。她不想将她心中的隐痛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她要释放,她要告诉今人,过去的岁月在青年人中发生过本不该发生的悲伤……
在二十世纪那个“停课闹革命““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初中生的她遇到了高中生的他,在她亲戚家藏书的小阁楼里。
最先,他们只是躲着看书混日子,,等待着学校复课通知。慢慢地就难以抵抗书中精彩内容的吸引,他们开始悄悄探讨文学。她听他讲解名著,凡经他讲解分析过的书籍,她都深深地被书中的情节所吸引,或大笑,或流泪,或长久地叹息。他是个细心的人,凡是她想看的书,只要流露出一点意思,几天后,那书总能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看了很多古今中外的名著,每天都游弋在书的海洋里。一本乔万尼奥里的 《斯巴达克斯》,他从角斗场上的斯巴达克斯的英雄气慨,讲到了斯巴达克斯为了伟大而神圣的正义事业,断然拒接了执政官高官厚爵的诱惑。讲到了斯巴达克斯和范莱丽雅缠绵悱恻的爱情,他坚定不移的情感抵挡住了美艳动人的艾芙姬琵达强烈的色诱。他讲时不时昂起头,她认定他那饱满的天庭就是睿智的象征。讲到激烈处他站起身来,那修长的身胚她恍惚觉得他——就是有着巨人一样伟岸身躯的斯巴达克斯!
那时的青年像白莲一样地纯洁,站坐都保持一步的距离,互不触碰,不能;不敢逾越男女界限,那是那个时代所不容忍的资产阶级思想!
突然,这样童话般的美好时光,被一个伟大的号召打破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梅馨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大年初二,随学校首批下了乡,乘船去了闭塞的深山老林。在送行的人群里,她看见他像一尊木雕一样呆呆地望着她,她急忙低下头,不停地眨眼,切断那滚滚下落的泪珠。
第二年的秋天,当霜风无情地扫着落叶时,身为独子的他,也孤零零地去了悠远的白云深处。他来信写到:“这里的星星真美,早上出工他送星星西落,傍晚收工星星接他回家。中午在田间地里,村民们支起三脚架,集体煮着香甜的玉米糊糊,夜里星星静静地听他拉小提琴。这一切,宛若一首田园牧歌。”每当她接到他的来信,都要反复地看,反复地看。她把信放在枕下,半夜里还要起来点亮煤油灯看一阵。梅馨从他的来信中品到了他生活的艰辛,正如她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样的无奈。虽然他们隔着崇山峻岭,有书信在身边,感觉只有一步之遥,仿佛能听见他的琴声和嗅到他的气息。她的情愫在离别后勃勃萌生。
下乡的第三个年头,梅馨调回了家乡,她盼望着他也能尽快调回。她为此到处打探消息,八方奔波托人求人。可是,招工是乎停止了,回城的喜讯吹不进他那“环滁皆山”的老木屋。相思苦长,韶华苦短,快到而立之年了呀,还不见尽头!一起进厂的女孩都出嫁了,只有她孤独地待在狭小的单身宿舍里。夜里她常常含着泪弹着吉它,一曲《深夜之梦》《蓝的的星》《故乡的亲人》使她陷入了无边的冥想,她感到有一丝幽幽的小提琴声从那天际的黑森林里飘来了,啊!她听到了,听到了,是他拉起了马思聪忧伤的《思乡曲》……
正当梅馨为他的归来急得快要疯了的时候,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全国恢复高考!从此,梅馨除了自己积极准备高考,就是把大量收集到的资料给他寄去。她憧憬着他倆考上同一所大学,一起学习一起看书一起探讨,他拉小提琴她唱歌跳舞……。她曾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脸红心跳,恍惚幸福就在眼前!
高考临近,梅馨接到了他的来信,他代课的学校突然将他转正了,工龄没有两年,无资格参加高考!这个信息像冰山崩塌,将她全身血液凝固—机会呀,机会!这可是等待了十一年的机会(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七年)!她想马上飞越黑山白水去劝说他辞职。可是,那年月的交通,不是你想到哪就能到哪里去的。
当梅馨进入大学的时候,她接到了他的祝贺信后,他便失去了音信。
梅馨在思念焦灼中煎熬,好不容易等到寒假她回到了家乡,便迫不及待地去了他家。一路上她想好了,一定要主动表明心迹,不要在矜持!
她刚进门,他母亲一脸凄惶地抓住了她的手,抽泣半响才说出:“我儿心善啦,他说山沟沟的娃儿太苦了,只有好好地教他们读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他——已在那里安家了。”
梅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她不明白,他倆这么多年的接触,虽是保持着分寸,但,这一步的距离难道就那么遥远么?从青少年走到而立之年,居然没有走到一起!
那一夜,她在运载他们命运之舟的渡口,将满腹的苦涩,泄进了奔腾不息的江中……
回忆是凌迟般的痛,写出来了,释放了,搬掉了多年来压在心中的石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接受命运的安排真好,她顿觉像重生一样地轻松。
一天上午,梅馨正在书房里品茶养神,手机响了,是陌生来电,挂断。再响,再挂断。不予理睬的结果是手机不停地响。她麻木地接了电话:“请不要打扰。”就在她挂断电话的瞬间,手机里却传出温和的男声:
“喂,请问是梅馨吗?我是—”
“你是—?”这声音是那么地熟悉,梅馨惊讶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馨馨,你的声音一点都没变,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呀?”
“天啦!这人从哪里蹦了出来?都快四十年了。”梅馨惊讶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馨馨,你在听我说话吗?不要挂断。”他焦急地说。
“我退休后回到了家乡,一直都在寻找你。到处都在拆迁,根本无从打听。几天前我无意中买了本杂志,惊讶地看到一篇内容十分熟悉的文章,我断定是你用笔名写的。于是我去了编辑部……”电话里的声音哽哽咽咽,非常急促。
“馨馨,你快出来吧,我有话对你说。我就在你们小区对面的花园里,我手里拿着你的杂志。”
……梅馨按住狂跳的胸口走出了房间……
作者简介:
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当代微篇小说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渝北区作协会员,郑州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在国内外数十家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诗词等作品。多次作品登入年选本。多次参赛,获得不同规模,不同类型,不同等级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