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省体委主管全省军体工作的最高领导、军体处的王处长突然而且少有地出现在我们的训练外场。

凉拌可以，不能不办。

王处长的样子与电影《英雄儿女》里英雄的父亲王文清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助手林副主席高度貌似兼神似。那是一种奇妙的五官组合：长长的白白的脸，浓黑的眉毛，炯炯的目光，专注而稳健的神态，沙哑但又磁性的嗓音，平易近人而又不怒自威。这位从不轻易出现更不轻易开口的领导在军体系统鼎鼎大名，下面各个单位全都对他敬畏有加。入队以来，我只在体委见过他一次。

“我知道你对没进全运会主力阵容有意见，但你成绩还是不错的。你们队长教练都跟我说，你的筋斗拉的特别利落，特别漂亮……”

“可是，我眼睛近视，我还有沙眼，我在天上降落的时候两只眼睛老是流泪，我看不清中心点，能见度不好的时候我甚至经常找不到机场……”

“眼睛流泪看不清没关系啊，咱们去配那种带近视功能的风镜，专门去上海配！”显然，王处长有备而来。

“那，万一哪天我开伞姿势又不好，风镜碎了，伤到眼球……”我这不是矫情，是真的想起了那次从离机一直翻滚到开伞的可怕经历。

“咱们配有机玻璃的！”王处长裹了一下被瑟瑟秋风吹起的黑色风衣，满怀期望地看着我，更像极了英雄的父亲和领袖的副手。

“有机玻璃的真就不会碎吗？”

“小张，你再好好地、认真地考虑考虑，好不好？你看今年的全国跳伞分项赛，以后我们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我们还要搞世界跳伞分项赛……”

“可是我……”

“在咱们山东队，你年龄最小，综合素质又好，只要加强训练，以后有的是出成绩的机会……”

我找不到理由了，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跳了。虽然我当时选择了来机场跳伞，但在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自己的一生真的与大学无缘。实际上，每次从市里回到机场，宽敞优美的山大和山师校园里那朗朗的读书声，就像一首首宏大震撼的交响乐在我心中久久回荡。虽然今天的我还并不确切地知道大学到底能够给我带来什么，但我知道，考上大学，我就可以走出机场，走出山东，我就可以如饥似渴地读书，我就可以快马加鞭地成才，而且到那时候，连背唐诗都是学写作，连看小说都是学英语，那样我就可以在自己喜欢的英语或是什么其他领域里学有专长，成为一个有用之才，为建设国家、实现四化做出贡献！为了这个美丽的明天，我绝对不能放弃机会，更绝对不能自暴自弃。我要主动接受高考的挑战，考上大学，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我的心已不在机场，也不在营房，而是飞向了一片模糊而美好的未来世界。

可能是这份离去的决然，让我有勇气抬头直视这位人皆敬畏的大领导。

“王处长，实话说，我就是不想跳了。我要考大学。”

王处长一愣，抬起了头，盯着我，看了好几秒，低头。

我所夸下的海口，他已经听说了，但他有点不信，觉得我不可能那样说话，下面的汇报肯定夸张，最多我也就是赌气一说，各级领导说说劝劝，我就能豁然清醒，悬崖勒马，浪子回头，所以他才赶来机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但是，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亲眼看着我这个来自落后的淄博市里小小的周村区的小丫头，当面锣对面鼓，头脑清醒、态度坚定、毫不含糊、肆无忌惮地把我那惊人的牛皮又吹了一遍。

王处长朝大家看了看，心中似有无限感慨：“为了咱们伞队的恢复，咱们省里可是下了大决心，花了大价钱的。咱们济南空军连他们的机场都让出来了！咱们现在一个起落就一万块，一个起落就一万块啊！”

我想起了入队以来各级领导给过我们的无数次的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想起了空勤人员的严格纪律。

我做好了迎接长篇大论的说教、疾风骤雨的批评和重大处分的思想准备。

但，他没有发火，也没有说教。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的不是恼怒与不快，而是体谅和理解，甚至好像还有几分暗暗的欣赏、赞许甚至是……钦佩！

运动员，在群众性文体活动有声有色热火朝天的年代，曾是许多大型国企争相抢夺的香饽饽，但随着改革兴起，臃肿的国企已在无情地裁员，只会训练比赛不懂生产创收的运动员早已成为各单位避之不及的累赘，而跳伞、航模、射击、摩托车等军体项目的运动员，尤其如我这般出师未捷但伤痛满身的运动员，更是因其专业特长在地方无所适用而在做完举国体育冠军宝塔下默默无闻的奠基石之后，又在寻找出路重启人生的十字路口成为自己尴尬而社会无奈的时代难题。而这一切，王处长比谁都清楚。

“四化建设需要各类人才，尤其是有文化有知识的高级人才！”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用一双黑色的伞靴踢着脚下的几撮小草，侧脸朝我看了一眼，“一个小丫头，能有这份眼界和雄心，不简单呐！”

他停止了对我的思想工作。

“那好吧！你写个申请，但在体委正式批准之前，你还要正常训练！”他抬头扭脸，看向天边，似乎怅然若失，又似乎深感欣慰。

我想说句谢谢，但喉咙突然哽住。我紧急反方向扭脸，嘴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歪向一边，两行热泪哗哗落下。

伞队、飞行、机务、后勤，所有的外场人员，都静静地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王处长那辆象征着组织和领导、散发着威严和力量的军用吉普车剧烈颠簸着穿越土质的飞机跑道，消失在一团团浓厚而飞扬的尘土后面。

头顶，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张涵，曾是山东省飞机跳伞队专业运动员，山东省会外语类高考状元，留美MBA，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清华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三家顶级中国大学全职教师/兼职教授，CPC、NP、UDI、JDC、JDC-SOUTHERN等五家特大跨国外企职业高管/中国首代，世界银行独立咨询专家，世界银行工商管理及英语培训首席专家/首席讲授，专职写作者（《全球通用【张涵英语】速成宝典》、张涵自传《痴情地活过这个残酷的世界》《张涵杂文正论》等），业余音乐人（奥帆赛主题曲《我们航行》（词曲唱）获2008北京奥运全球征歌优秀歌曲大奖、《中华在崛起》（词曲唱）一月网转超过千万并被各大音乐网站收录，《张涵百首诗歌集》（大歌小歌、民美通俗、抒情说唱、中文英文），现代歌剧《快快长大》词曲编剧（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