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香
文/张瑞超

(一)
来香妈生她的那天,恰是黄昏。门前一丛小红花娇羞开放,一股芳香直透鼻子。来香妈肚子一阵疼痛,对丈夫大喊:要生了!丈夫的胳膊被掐得生疼,也没顾得上察看,把来香妈抱进电动三轮车,一路朝医院飞奔。
来香在县医院产房落地,是一个还没睁眼的皱巴巴女娃。来香妈虚弱地问孩子爹:取啥名好呢?来香爹没好气回答:女娃不都是花嘛,随便叫一个。
来香妈知道不是生的男孩,不合他爹心意,自言自语:门口夜来香开了,你姓叶,就叫叶来香吧!

(二)
来香12岁出落成村里的小美人。而他爸爸在外打工家外有家,向来香妈提出离婚。来香妈哭得昏天黑地,来香不懂离婚的含义,却从妈妈的哀嚎中读出了爸爸的背叛,对爸爸产生了极度愤恨。爸爸带回的那个女人,棕色卷发,嘴唇红艳如血,不如妈妈好看,却比妈妈妖艳。妈妈抓狂上去疯打那个女人,父亲的两只大手掐住了来香妈的小手。来香趁他们不注意,上去朝那女人细嫩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尝到了血腥味。那女人狼嚎一般狠命甩开她,骂她:小臭婊子。来香爸放开她妈妈,扇了来香一个响亮的耳光。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爸爸打她的第一个耳光。来香一个趔趄,倒在沙发上。她的眼里冒出足以烧掉房子的怒火。
来香爸妈离婚了,她跟着妈妈住在小院。她开始憎恨男人和红唇女人。也就是那一年,失去父亲护佑的来香,经常被村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欺辱。有一次,二牛拿了一张10元大票在她眼前晃,对她说:摸一次脸蛋10元。来香心里慌慌的,把俏脸拉成驴脸,怒吼道:臭流氓,滚!二牛笑嘻嘻:再加二十,怎样?好像没钱交学费吧!已经回头走开的来香心里一顿,但是还是坚定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暑假开学交学费,来香妈卖掉了家里犁地耕作的大黄牛,这才给她交上学费,并置办了一辆女式自行车。

(三)
来香在校是校花,进厂当工人是厂花。来香的美,在骨子里。身材窈窕,皮肤白皙,长发如瀑,胸挺腰直。平时高冷,但一颦一笑很倾城,引无数男人竞折腰。她少闺蜜,不近男色,着装朴素却恰到好处。男人都是爱美人的情色动物,来香静悄悄长成男人心里的女神。来香常与男人保持一丈距离,碍于她的高冷,许多男人想想就罢了,只有极少数人跃跃欲试,大多数得到的是来香的冷漠。
美丽女人周边从不缺少流言蜚语。周围大妈看她的眼神,三分嫉妒三分诋毁四分好奇:长得跟仙女一样,却不找男朋友,肯定生理心理有问题。至于什么问题,她们只有瞎猜,甚至传言她是石女。是那种没有子宫不能生育的毛病。来香对于各种谣传从来不理会,依旧独来独往,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凉模样。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男人私下里谈论她,不妨碍长久地惦记在心窝里。这是很奇怪的现象,玫瑰有刺,却象征爱情;荷花妖娆,却深爱它高洁;来香的孤冷美艳,却没挡住男人的非分之想。而摘取来香这朵傲娇的花的人,是岳厂长之公子,他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在公司年会上,来香一曲“甜蜜蜜”摄走了他的魂魄,断定来香就是他要的女人。把来香调往办公室成为一个文职人员,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清亮亮的白领。
来香不但结婚而且还生了一个粉嘟嘟女儿,取名瑶歌。女儿是花,她不喜欢母亲把花名赋予她,自然反其道而行之,给女儿取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石女的传言不攻自破,来香也因女儿与人交往多起来,生机盎然地走在人群中。她的着装打扮,越发精致,举手投足尽显女人风情。

(四)
女人善变,来香也不例外。
岳公子继承父志,成为一厂之长,却因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债,即将面临破产。有一次酒会,岳公子邀请某公司经理,顺便也带上了她。经理姓李,在酒桌上与来香眼神互动,来香明显感觉到来自对方的震动。丈夫一味吃酒,自我堕落,喝得醉醺醺,丝毫没注意到有人盯上了来香。那个李经理端酒杯与她干杯时候,却在不经意中轻触了她的前胸。来香有些愠怒,后退一步,想尴尬离坐。丈夫却让她再与李经理碰杯,一杯10万,五杯50万,欠李经理的50万全在酒里。李经理醉眼迷离,连说了三个“好”。来香看看丈夫,恨其怂样,大眼一瞪,接连喝下五杯白酒。丈夫和李经理同时竖起大拇指:巾帼英雄。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进入半醉半醒状态。在酒精的激发下,来香酥软馨香,风情万种,让在场的男人失掉魂魄。李经理感叹:夜来香,名不虚传!

酒桌上的酒话离开酒桌就是一堆废话。之后的李经理不但追债而且还加紧了催债速度,三天两头打电话。来香被丈夫日益增长的欠债烦恼也弄得心烦意乱。她细品那晚酒会李经理的眼神,不由心生一计。于是,以还债为由,单独宴请李经理。来香特地将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一字眉浓而不妖,两瓣红唇饱满性感。高挽发髻,一袭蕾丝长裙,衬托出修长身材。
两个人的包间,一男一女,昏黄的灯光下,李经理尽显绅士风度,为来香拉开椅子请来香落座;又亲自为来香展开餐巾。面含深意,以掩饰内心的汹涌澎湃。来香巧笑倩兮,一半妩媚,一半高洁,不似勾引却比赤裸裸的勾引胜几分。几杯红酒下肚,李经理把持不住,说出了对来香的爱慕,一只手搭上了来香的肩头。来香把咸猪手拿下来,笑意盈盈:能得到李经理厚爱,不胜惶恐,只是现在面临破产,心情不好,我今天还不上50万,只能拿出20万。说着,来香从包里拿出两摞崭新的人民币,放在李经理面前。李经理连看也没看,把20万推到一边,眼睛色眯眯盯着来香一张俏脸:咋这么好看?
来香往外侧躲了躲,低下头低声细语:剩下的30万怎么办?
不用了。李经理把头抵在来香的额头,在来香耳边低语:陪我一晚!

夜来香这种花,只有在深夜才释放出透骨香,是一种毒,所以不敢在家里养着。夜来香的花语,是纯洁,是危险的爱。来香妈不懂花,更不晓得花语,她把世间的一种花名给了女儿,而女儿无意间继承了夜来香的秉性。李经理那晚体会到一种女人的香艳,如若做花下鬼也值了。
那晚来香离开酒店的瞬间,眼泪无声流下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孤独且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上。她躲在卫生间,将自己翻来覆去洗了无数遍,仍然洗不掉昨天的屈辱。自此之后,来香喜欢上了各色口红,只要出门,她必须点上红唇。李经理则痛快淋漓地免去了岳公子的50万债务,即使这样也未能挽救岳家工厂的破产,并且岳公子后来也知道了来香为50万付出的身体代价。岳公子非但不领情,反而提出了离婚,他说实在无法与来香同床共枕,尤其对来香的身体产生了抵触。

(五)
离婚,这两个字刺疼了她的神经。当年的父亲也对母亲说过,所以她成为单亲女。
来香蒙上被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大哭。哭过之后,戴上墨镜遮住红肿的眼睛,涂上口红上街买菜为女儿做饭。来香终于离婚了,带着女儿,像极了她的妈妈。来香妈唉声叹气,说她害了女儿,害了外孙女。来香说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那个没人性的爹。
李经理后来数次纠缠,都被来香严词拒绝。然而,世间女人大抵斗不过男人,李经理威逼利诱,甚至要诱拐来香女儿要挟来香,女儿是来香的软肋,她只好从了。房间是李经理开好的,豪华包间,为来香一掷千金在所不惜。思想和身体并不同步,来香本意是拒绝李经理的,可是身体欲拒还迎,在接触男人滚烫的身体后,她的身体再也不能拒绝。
夜来香,夜间浓香袭人,闻者欲罢不能。李经理把一款折射阳光的钻石项链,温柔地戴在了来香的脖颈。那一刻,来香如南国旖旎风光。李经理吃定了来香,要与她长长久久,却对结婚只字不提。
来香懂了一个男人的三心二意、红旗不倒彩旗飘飘的真实内涵。她笑着倒在李经理怀里:来张合影,想你的时候看看!照片上的来香香肩微露,李经理袒胸露乳,两个人亲密无间,暧昧无穷。每当李经理再次约会来香,来香拒绝:既然不能结婚,那就断了,要不把照片发给你老婆?
李经理的岳丈是某局局长,对老婆既怕又爱,生怕后院起火,所以主动灭了心中欲火,表示惹不起。

(六)
来香带着女儿和妈妈住在一栋三居室,她想着就这样平平淡淡守着一处服装店,守着女儿长大,守着妈妈变老。着装依然得体,却不再涂抹口红,素颜出镜也清丽可人。天有不测风云,来香妈妈有段时间感觉右乳房胀痛,用手摸疙疙瘩瘩的。来香带她去了医院,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对她说,乳腺癌晚期,需要手术化疗等治疗手段。
来香震惊,那一刻她感觉天塌了,和丈夫离婚的时候她都没感觉到心痛,而此刻她的心碎了一地。她把妈妈安排好住院后,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上,抬头看天,灰蒙蒙的雾气蒙住太阳,一如此时心境。心如死灰,忽然间她懂了这句话。上学的时候,她不明白一个人鲜活的心和死灰怎么能一样,而现在只有这个词最贴切。
给母亲治病到哪里筹集几十万元,这些年她没攒下什么亲朋友好友,没得借。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卖房一条路可走。房子卖掉了,妈妈和女儿去哪里安身,干脆把服装店盘出去,来香把心一横,想着就这样吧!一个女人的肩膀,也能撑起一个家。
来香前脚把房子转让的牌子挂出去,后脚就推门走进来一个男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惊愕地认出对方,“来香!”先开口的是男人,他的眼里冒出惊喜。“二牛!”来香轻声喊道,脑子里立马闪过小时候二牛对她的骚扰,心里有点别扭,也有点不自在,她不想看到二牛,他对她的侮辱,她记得,像是身上某个地方长出来的黑痣,不用激光打掉,是不可能自己消失的。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高大俊朗,身体健硕,满满的荷尔蒙,与二牛似乎不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不见,还是那么漂亮!”二牛盯着来香说,他的眼里几乎能冒出金光,来香就觉得屋里忽地亮了一下。来香颔首微笑不答,用手整理衣架上的裙子。“这是你的店?怎么不干了?”二牛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眼不眨地看着来香。
“你想盘下这个店吗?”来香反问一句,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现在的她急需用钱。
“我需要扩大店面。不知道这是你的店……”二牛话说到一半,把话咽了回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请你吃顿饭,赏个脸呗!”
来香没拒绝,把店铺关了跟二牛上了奔驰车,任他载着去了附近酒店。
二牛在得知来香境况之后,出手阔绰,立马转给来香十万,等到来香妈做手术的时候,再借给她十万。他现在是一家木器加工厂的老板,手里不愁钱。还说:“店留着吧!再来找你,有个地方好找。”
来香默然无语,对二牛的慷概赠予她不能抵抗,现在的她太需要钱了。只要当上钱的奴隶,就任人摆布了。
有了二牛的钱,妈妈的手术和化疗很快开始了。而且做手术那天,二牛提着几箱营养品早早就来了。来香妈惊诧地说:“二牛怎么来了?”二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碰上来香了,她说您在这儿住院。我能不来看看婶子吗?”来香妈狐疑地转头看看来香。来香面上波澜不惊解释道:“不是把店盘出去嘛,正好二牛来看房子,就是这么巧。别问那么多了,治病要紧!”二牛一旁打哈哈:“就是,治病要紧!”
来香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七)
来香妈顺利出院,来香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她主动定了酒店答谢二牛雪中送炭,还说把嫂子一块带来说说话。那边心花怒放的二牛连忙说,你嫂子出差了,要不叫上几个同学凑个热闹。来香说,好啊,忙得都忘记同学长什么样了。
二牛没通知任何人,只身一人来赴宴了。
来香见二牛身后空无一人,再听二牛说,小胖去东北拉货,大头晚上陪外地客户,都没空。来香心下明白几分,说我给娜娜打电话。二牛忙摆手:“别麻烦了,娜娜来了,我还不醉死。”
在碰到钱的问题上,男人如出一辙。来香说:“你的二十万着急用吗?如果挺着急的,我就把店盘出去。”
二牛醉眼迷离:“谈钱伤感情。把钱给我喜欢的女人,我愿意。”然后凑近来香的俏脸,轻声细语说:“陪陪我!”
鬼使神差,来香跟着二牛去了他的别墅,那是离城较远的别墅群。楼宇总共十几栋,单门独户,围在一圈花树丛中。路灯昏暗,小路幽静,鲜有人家灯光。
不久,来香成了别墅群的常客。

(八)
再多的钱也未能挽留来香妈的生命。闭眼前,来香妈握住来香的手虚弱地说:“来香,别和二牛搅在一块了,对瑶歌不好。还有,把老家门前的花拔了,那是你爸爸种的,我一直不喜欢” 。来香含着眼泪点点头。
来香从母亲的新坟上回来,手持铁锨疯狂地砸向门前娇艳的夜来香花丛。一时间花枝乱颤、残花败叶狼藉一地。二牛从后面吼道:“来香,你疯了,这可是你爸爸最爱的花,他一朵都舍不得摘。”
来香回过头,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喊:“别叫我来香,我从来就不是夜来香!”

作者:张瑞超

作者简介:张瑞超,笔名三月、三月春雪。系山东省作协会员。有多篇散文和散文诗发表在《散文选刊》《奔流》《参花》《北方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等你春暖花开》、《瓜蔓上的时光》,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怪兽之神农架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