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园口
——运河子孙系列小说
时卫东
古老的人工运河,踉踉跄跄,一路走来。到千豫县的这个地方就犹豫了一下,人们就在此兴建个码头,迎来送往。乾隆下江南时,路过此地,留下手迹“御码头”。
码头向北不远,形成一条扣骡栓马的街,国民党的老县城在运南不远,后毁于战火。新兴的人民政权就选择这条古老大街为新县政府所在地,向外扩展修出一条人民路。和古老的商业街交汇成大十字型,政府起个很漂亮的名字“花园口”。过去全国叫花园口的地方都是最繁华地段。西北一角设有交通岗亭,岗亭旁是东风照相馆和胜利饭店。
公元一九七六年,中央宣布文革结束,全国恢复高考。一批学子通过参加考试,跳出农门,甚至出国留洋(后称海归),自此走向人生的辉煌。
这天大雪,花园口的两个交警,两个“二黄”(协警)便不在执勤,到胜利饭店斗地主,谁赢谁请客。
一个疯丫头,不知怎么跑到十字街心。她先向东走,到路口又停住;往回几步走到向北路口,犹豫一下;再拐向西后折回南,感觉不对劲。如同钻进了孙悟空给他的师父画的那个圈,只能在里面转,最后,迷茫地呆在圈中心。
她整天穿着新家衣,等人来娶她。现已成破旧的大红棉袄,四面八方忙碌的人,像潮水一样,向自己涌来,形成旋涡,把自己旋在中央。她就学交警模样打手势,意思不要不要来围我,再这样就骂你们,打你们。被围观是神经失常人最怕的事。疯丫头打起手势,纯属本能。希望人们快走开,那架势仿佛交警在指挥。有人正巧顺着手势走,疯丫头由即兴摆手转变成机械指挥,当然,也有不理她的。
这花园口,没她指挥,人们在过街口时自行避让。有她指挥,反而给人们心里添堵。听她吧?自己也感到笑话,不听她吧,大雪天站在那里做中流砥柱?所以更乱。
这雪越下越大,好像有灵性。看到这里有故事,也来凑热闹。也许雪花陪嫦娥在天上寂寞久了,才来人间,想早点碰到心仪的人,跟人回家,做一次新娘,被人捧在手心。不想再被冷落地上,让人踩车碾。至少能挂在枝头,让人拍照欣赏,或滋润花苗让春天的人们闻香赏绿。所以一个劲地纷纷绕绕,沸沸扬扬,以那点红为中心,随意飘舞。
花园口的地面也开始滑了,骑车的、赶车的,开车的和行人乱七八糟地通过着。
疯丫头一看,以为有人听她指挥,好奇,好玩。竟也学起交警吹口哨。
平时,那条南北方向的街是紧贴新运河大桥俯冲下来,不带刹车都不行;上桥的如果骑车,腰像蛋弓一样发力冲刺;而东西方向的大街上,工人上、下班和学生放学都是黑压压的自行车流或步行人流,却无法如同航母上的飞机缆索。特别是警车哇呜哇呜开来,有时甚至是车队,它不是载着领导,就是载着罪犯,鸣着笛截开人流、自行车流,你不让都不行,人家是执行公务。老百姓平时靠边走都提心吊胆,怕从背后突然被撞了,提前见阎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今天的雪让这流那流缓慢多了,路也碾滑了。车像自己喝醉了,驾驶员再小心翼翼有时仍然驾驭不了。
在饭店打牌的组长叫谭峰,是时大庄公社谭坝大队的,和疯丫头老家离得很近。听饭店老板说这事后就出来看个究竟,见一姑娘在那大雪天里手舞足蹈,肯定是神经出问题。就想撵走疯丫头,一边又习惯的开始边走边打手势,指挥疏导人流。
当他走近疯丫头时,愣住了。是他追求过这丫头,而疯丫头追求的是她大学同学。疯丫头和谭峰不是一路人,谭峰追不到她,就追县交通局局长周小亭的女儿。
疯丫头的对象后来出国留洋不回来抛弃了她,她就疯了。不知今天大雪的时候,家人还是精神医院把雪当成一道天然的门,对她不设防,让疯丫头瞅空跑了出来。疯丫头的心思,起先是天上五彩的云,吸收水汽重了,就从天上落下来。疯丫头的妈妈也老是在说她的心思掉了,什么时候能找回来?这话在她心里,像蒙古的牧民包,哪里青草萋萋,就扎在哪里,让风吹草地见牛羊;那么,不知道她的心思落在哪条路上,她也想找回来。今天就是跑出来找她的心思,当她找到了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她着急,知道丢掉的心思在等她。突然大声笑着喊:“留洋的,不回来,有意思吗?哈哈。留洋的,有意思吗?哈哈······”
疯丫头见警察来,就愣住了,她要坚持找她的心思。是等想好了走哪个方向?还是想等交警有空问他们,她的心思会丟在那条路上?因为他们管路。
谭峰想:爱过也好,恨过也好,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是赶紧把她撵走,恢复正常交通。他不去赶,她就不走;他撵一步,她就走一步;反正离着他一点,看他指挥。这手势真行,人们也听他的。是自己刚才指挥不规范?才有听她的有不听她的。疯丫头就在后面学谭峰指挥。是自己不是交警,才不识路,找不到心思?人们发现两个人在指挥,不知道是疯丫头学谭峰,还是谭峰在学疯丫头;又如同两个人在雪中跳舞。
谭峰感觉如刺在背,就停下指挥,抽空跑过去追赶她。疯丫头见交警撵过来就绕圈子,一不小心被一个骑车的撞飞。由于惯性急刹车,路已压缩成冰板那样滑。疯丫头没有像雪花那样飘起来,却如同航母上落下的飞机,滑行了十几米,侧面卧地。当然,正常人会本能地用手扑地。让身体撞向地面时有个缓冲,而她的这一只膀子被压在身体,是否跌断,不得而知,至少是腿断了,动弹不得。她的头很吃力地耷拉着,没枕;如果长时间翘着也不行,人无过头之力,恨累。
谭峰见有人站在雪地围观、询问,就蹬下来,用手托着。疯丫头,望望天,老天的脸灰蒙蒙的,没表情。一个劲地让大雪花往她身上覆,往她脸上落;疯丫头望望撞她的是学生,正在那里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再望望托着她的交警,这交警不会说话,她也不说话;谭峰看她目光呆滞,自己像捧着一头受伤的动物。后发现撞人的学生竟是自己妻弟,就叫他赶快走。
常规来说,一个成人就是痛昏过去,不会哭,因为越哭越痛;但疯丫头不一样,有位老大娘过来为她撑伞,有位中年妇女弯腰问她,能不能坐起来,想扶她。疯丫头突然感到剧烈疼痛,开始呻吟,继而大哭,嚎叫……当这里围观人群也形成一个小蒙古包时,那几个和谭峰斗地主的人都出来了。谭峰叫他们呼来救护车,把疯丫头送往医院。中午,他们照样喝酒。却是谭峰请客,还什么五魁首八仙肉的叫着。
县电视台播出寻人启事。第二天, 县报刊登东风照相馆抓拍的交警坚持大雪天执勤,并救助交通事故受伤的照片。疯丫头家人和精神医院也找到县医院。谭峰却在半个月后因祸得福,提拔为小队长,也是这两条路的路长。
谭队长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十字大街中心树立一个面向四面的大牌子,每一面写有“慢”字,提醒人们:交警在不在,都要自觉执行“一慢二看三通过”的原则。久而久之,人们就口转那里叫“慢”字口。
两月后疯丫头一条腿绑着钢板,坐着轮椅出院。县法庭就某学生交通肇事伤害案开庭。疯丫头本来人还是有点姿色,虽然比我大两岁,却和我从小学,中学,以及在县高考文科班复习时都是同学。
我在司法局,替她办理了司法援助。让局里的律师出庭。那个肇事的县中某学生,爸爸是交通局局长周小亭。为县局局长中有名的四大金刚之一。周局长也为其儿子委托了律师,律师就学生未成年提出不能完全承担民事责任;谭队长想自己是刚走上仕途,前途无量,绝不能认错,承担任何责任。自己是公安局副局长兼交警大队桂大队长的亲内侄子,也就是“大路鬼”的人。他提出诡辩理由是当事人疯丫头妨碍他执行公务,驱赶是为了更好执勤。他指责疯丫头的家人和精神医院没做好看护,应该承担连带责任。甚至质问疯丫头律师:给一个疯子道歉有意义吗?
疯丫头望望法官,法官很胖,有如来佛祖的身架,却没有如来佛祖的慈善面容。一脸威严;望望对过一排被告,学生没来,来了代表各个山头的山大王或妖精。他们面目狰狞,气势凌人;望望自己的律师,又望望坐在旁听席的我和她家人,表情开始放松,自然,亲切,欣慰。之后,她那呆滞的目光忽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的一块匾,上写着绘画大师波洛克的话:法律并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平等,但是所有的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
当庭审进行到向对方发问环节,疯丫头律师问被告谭峰等:
疯丫头在什么时间到十字街口?
谭峰无语;
当时你在干什么?
在厠所。
几人当班?
两交警,两辅警。
他们在哪里?
胜利饭店。
你说的厕所在哪里?
胜利饭店。
谭峰自己觉得荒唐,连忙补答:几人都说吃坏肚子,不敢离厕所远。怕需要时来不及上厕所。
你们是什么时候食物中毒?
昨晚。
夜里有反应吗?
睡觉了不知道!
疯丫头律师又问那个学生律师,当事人是否有监护人?
学生律师回答:有。
问完大家,都无语。
法官问:“第一被告是否接受调解?”
“……”某学生律师犹豫了一下,谭峰认为同意调解就是承认自己有责任,抢先替他回答“不同意”。
法官斥责谭峰,“你懂规矩吗?”
“……”
“第二被告,是否同意调解?”
“不同意!”谭峰不留任何余地。
无须再问原告,法官落槌说:择日宣判!
几年后,疯丫头病治好了。嫁了一个家庭光棍多的,在灯泡厂上班的老大。只要她能传宗接代,她丈夫也别无他求。所以丈夫对她倍加护呵。她也挺争气的,在“只生一个好”的时代,替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当年疯丫头丟掉的心思似乎找回来了,开始相夫教子。孩子大了,教自己孩子时也就顺便办个家教。人们都迷信她像是“老三届”的大学生,除了没别人机灵外,剩下的都是知识,利己利人。也增加不少家庭收入,一家人过着幸福生活。
谭峰有后台,那事对他没影响,反而时间不长继续升官。他被调到局里负责建花园口等几个十字街中心转盘,一层一的层,如梯田,也有说像坟墓。谭峰正是贪污几个“坟头”,被判了几年。老婆带唯一女儿跟人跑了;谭峰刑期未到也出来了。他却得了精神分裂症,成了小城最牛逼的“谭疯子”。穿着过去的旧交警服,脖子上挂着红布条系的哨子。谭峰仍然靠花园口混饭吃。见有小车在等红灯,就去敲窗,讨回一分硬币或一根烟,然后是一路笑,一路自言自语:没工资怕什么吗?过去靠货车,现在靠小车,有钱人都是我儿子……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时光流转,三十年后,花园口的转盘被几个醉汉撞过,早已拆除,都装上智能红绿灯。
一天下午,当年那个“疯丫头”,今天也穿着紫灰色新外套大衣,来到花园口。见公安大学毕业的儿子正在做实习交警。他和众多行人一起,等着绿灯亮起,有抢灯或反道骑电瓶车就吹哨制止。他顺着客流,一会向东走,一会向北走,然后再向西。当然每次跟着绿灯走,还有个左拐弯、右拐弯的间隔时间。突然,她看到儿子一个破例举动,当东西方向红灯亮时,当年“大路鬼”的灵车过来了,送葬车队突然中断,南北方向此时也没什么车,他想让老领导一路走好!就跑到路中心,吹哨打手势叫停南北方向的车,让东西方向的车队继续通行。巧了,往东的方向又来了一个迎亲的车队,也正好顺便通行。按当地风俗,丟下几个响鞭,避邪!多好的事呀!突然,被一个傻里巴机,蓬头垢面的疯老头打破。他起先提着一个酒瓶,跑向刚想停又突然加速的几辆送葬小车,结果被撞到一边。
大家都知道是谭峰, 疯丫头若有所思地说:“舍不得亲人啊!哭姑爷是假,想搭顺便车是真。”
疯丫头望着儿子指挥抢救谭峰时,她又看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带着一队踏青的学生来到花园口。此时,她一看太面熟了,惊喜。本想来告诉儿子,有人介绍对象给他,正是这个女老师,是谭峰和前妻的女儿。这门亲事还说不说呢?
运河水日夜不停流淌,到这犹豫一下的地方,翻了个身,敞开双手,和运河风光带的游客,水边成排大碗卵石,再次重建的新运河大桥,岸边芦苇,再次新建船闸下的河中妈祖像,还有御码头公园的碑,景树,庭宇,廊阁等挥挥手,放下身心,轻松离去,一个个故事像涟漪一样也跟着漂泊……
作者简介:
时卫东,男,江苏省泗阳县人。年轻时爱好,文见报刊;后搁笔;年老赋闲在家,为丰富自己业余生活,重新拾起小说,诗歌,散文创作,并上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