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学超
★琴声悠扬
每天清晨,夜幕还没有完全褪去,小区的公园里就变得热闹起来:跳绳的,打羽毛球的……当然,最为火辣的场面还是跳广场舞的情景,一帮年纪“奔六”的大妈们,在音乐的伴奏下,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舞姿。我原本想凑上去一睹这帮大妈们的风采的,突然,一阵悠扬的琴声飘进我的耳膜,是何占豪、陈钢创作的《梁祝》!那声音如泣如诉,似天籁之音。我被这美妙的琴声所吸引,情不自禁靠了过去。拉小提琴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留一头卷发,长相颇为帅气。刚见第一面,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于是情不自禁就联想到了曾经接触过的一个中年女人——秦萍。
卷发青年发现我一个劲地注视他,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为了不打扰他练琴,我没有再靠近一些,就站在原地侧耳谛听。一曲终了,他才转过身来,看到我仍旧站在那儿,脸上不禁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像是对我的做法有几分不解。
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主动凑过去跟他搭讪:“你练这个有多久了?”
从他伸出的手指头我看出了年头,便感同身受地说:“小提琴这种乐器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掌握住的,要想拉的像个样子,非下苦功不可。”
对我的话他频频点头:“老爷子,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懂得这个?”
我没有直言不讳地对卷发青年说出我的情况,只是笑了笑。我家里也有一把小提琴,由于长时间没有用过,装琴的袋子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这把小提琴其实不是我的,是秦萍送给我的,每每看到它,秦萍的影子就涌进我的脑海里。
和卷发青年熟识之后,我和他成了忘年交,无话不谈,谈理想,谈人生,谈音乐,偶尔也会谈到家庭。通过交流,他了解了我,我也掌握了他家的情况,他竟然是秦萍的儿子!不过,他不是秦萍带大的,是一个叫张巧凤的保姆拉扯大的,卷发青年对我深情地说,张巧凤就是自己的妈妈。听到这话,我不由想起了一件往事。
四十年前,我作为一名下放知青,按政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由于一时还没有找到工作,就成了“啃老族”。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年,母亲生了一场病,需要花大量的钱进行治疗。由于家里经济不够宽裕,给母亲看病的钱都是东挪西借来的。为了还债,我只好去一家酒吧给顾客拉小提琴,靠这个来挣些钱。
来到这里没两天,我就看出门道来了:经常光顾这种场合的多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个中年女人,每次,她都是坐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看我拉琴。从别人口中我了解到,这个女人叫秦萍。虽说秦萍身份高贵,但待人接物并不傲气,每次来酒吧听我演奏,都会礼貌地对我致以微笑,好像我们是老朋友,老早就认识似的,其实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秦萍很会享受这难得的时光,一边抽着纸烟,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陶醉在这美妙的琴声里。透过缭绕的烟雾,我发现秦萍看我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就好像我是她的亲人一样,她要一心一意地为我捧场,才不会辜负我拉出的悠扬的琴声。每次演奏结束后,秦萍都不急于离开酒吧,会对我颔首致意一下这才离去。她每次都是这样,再忠实不过了,让我感到惊讶。这样的观众,让我从心底里生出对她的敬意。
有一天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酒吧里面冷冷清清,灯光阑珊,顾客也是寥寥无几。我用目光搜寻着,试图看到秦萍,在我的心里,我已经单方面把她当成了我的铁杆“粉丝”,当成了懂我的人。遗憾的是,这天晚上我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心里边涌上来一阵莫名的失落。演奏结束后,我匆匆收拾了一下,打算离开这里。就在这时,秦萍急匆匆赶了过来,刚照面就这样对我说:“很抱歉,我因有事情来晚了一步。看情形,今天晚上没法听到你的精彩演奏了。”
我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由于来得匆忙,竟然忘记了带上一把雨伞,以致于头上、衣服上留下了雪花的印记。看到这些,我心里立刻涌上来一股暖流,浑身都是暖暖的那种感觉,很想对她说一句表示感激的话语。可是,她却抢到了我的前面,再一次说:“看情形,今晚我要错过一次机会了,无法听到你的演奏了。”
我知道要辜负她的一片好意,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表示对她的歉意。得知我要去医院看望生病的母亲的消息后,秦萍连忙说:“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我更耽误不得你了,你赶快去吧。”
面对这样如此热心的观众,我反倒不好意思急于离开了,拿出小提琴要单独为她献上一曲。秦萍看我如此执着,深受感动,许诺,报酬方面她可以加倍付给我。我大惑不解,她冒着大雪赶来,就为了花大价钱听上一曲音乐吗?难道音乐是她的生命?或者她年轻时干过这个,后来因故放弃了,想找回当年的感觉?对秦萍这种奇怪的做法,我不由做出了种种猜测。
按照酒吧的安排,下面是演奏萨克斯的时间,老板不可能再给我这个机会的,要演奏的话也只能在酒吧外边进行。于是,我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为她演奏起来,依然是那首秦萍听了无数遍的《梁祝》,那时而凄美时而高亢的琴声,与在酒吧里听到的可以说毫无二致。在雪光的映照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尊玉石雕刻成的雕像,她的神态是那样安详,神情又是那么专注。一曲终了,依照先前的许诺,她果然掏出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钞票,塞到我手里。尽管钱是个好东西,可我不能多要,把多给的那一部分又还给了她。
秦萍不解:“年轻人,你冒着寒冷为我演奏我喜爱的乐曲,我多打赏你是应该的,你为何不接受呢?”
为了劝说我收下,她还搬出了一大堆理由:这个钱不光是为自己付的,也是为丈夫、儿子付的,更是为艺术付的,无论如何我都得收下。
我听得一头雾水,就是付点钱的事,她竟牵扯出一大堆人来。犹豫了一下,我再次把多出的那部分钱还了回去:“阿姨,你冒着寒冷听我演奏,这种做法就是对我的大力支持,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以多收你的钱呢?”
我没能说服秦萍,她却反问我:“年轻人,你在酒吧给客人拉小提琴,难道不是为了挣钱吗?”
我不由语塞,不可否认,我在酒吧里拉小提琴,就是为了挣钱养家,为了给母亲治病。但是,面对这样一位对艺术无比忠实的观众,我觉得收钱就是对艺术的亵渎,更不用说多收她的钱了。我执意不多收取,她却执意要给,两个人拉锯式的推让了一分钟,最终还是依了她。看我收下了钱,秦萍说:“年轻人,你孝顺母亲的做法让我感动,就凭这我看好你。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愿不愿意采纳?”还没容我回答,她就自作主张,要我白天去她家演奏,晚上来酒吧演奏,这样做可以挣到双份的钱,给母亲挣够药费也就不成问题了。秦萍这种为他人着想的做法让我身受感动,就爽快的答应了她。
按照秦萍提供的地址,第二天我如约来到她的府上,为她单独演奏曲子。刚看上一眼我就惊呆了:这里是别墅区!能住上别墅的人肯定不一般。
我摁了一下门铃,来给我开门的是秦萍的保姆巧凤。走进房间一看,豪华气派的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艺术的气息,案几上摆放着贝多芬、肖邦、李斯特等艺术家的雕像,一架精致的钢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墙上挂着的那把小提琴比我带来的这把名贵多了。我正看得出神,秦萍提醒了我一句,别只顾上饱眼福忘记了该做的事。我对她抱歉地笑了笑,拿出小提琴调试了一下琴弦,准备演奏。
秦萍挥手制止,老是听一种乐器演奏的曲子就觉得乏味了,不如换个乐器演奏,改改口味也未尝不可,她用下巴努了一下,要我用钢琴为她演奏。我有些诧异,她是如何获知我会弹钢琴这一信息的呢?原来,她瞒着我偷偷去了趟医院,在和我母亲聊天的过程中获取了这一信息。我暗暗佩服她是个有心人。
虽然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可当了一名下放知青后,就很难接触到这些乐器了,每天触摸到的不是抓钩就是铁锨这些农具。秦萍看我犹犹豫豫的不去动手,也没有强我所难,善解人意地说:“不会弹就算了,还是拉你熟悉的小提琴吧。”
我这个人天生要强,不肯轻易服输,就是不大行,也要试一试。
好久没摸钢琴这东西了,指法已经变得生疏了。我调试了一下琴键,正要演奏,秦萍告诉我,殷承宗等人创作的钢琴协奏曲《黄河》,她已经听了好多遍,早就达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哪怕我弹错其中的一个音符她都能听出来。她这样说话,不论真的假的,都给我造成了一种莫大的心理压力。尽管这样,我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弹奏结束后,她果真挑起了我的毛病,某某音符弹奏的不对,某某章节弹奏的不尽如人意。我被她说得浑身直冒冷汗。说着,她便给我做示范,指法娴熟地弹奏起来,一招一式尽显行家风范。我心悦诚服:“阿姨,想不到你对音乐如此精通!”
秦萍没有跟着自夸,淡淡的说了一句,在这方面,她的先生和儿子那才叫一个棒!秦萍这样说话,我的疑惑上来了:来她家演奏已有好几天了,为何一直没见到她的先生和儿子呢?我不分深浅地问了她一句,哪知竟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笑得很凄楚,满腹心事如数写在脸上。
虽然秦萍挑了我不少毛病,按照事先讲好的价钱,仍一分不少的付给了我报酬,然后鼓励我别灰心,好好练习,假以时日,在这方面一定能够成功。我给她鞠了一躬,感谢她的鼓励,一定好好练习,不辜负她对我的期望。
为了让我多多练习钢琴,接下来的一连几天她都让我弹奏《黄河》,无形之中我弹奏钢琴的水平提高了不少。到了第三个星期,她再次让我改拉小提琴,说我在酒吧卖艺需要的是这个东西,不能荒芜了。按照她的要求,我再次为她拉起了《梁祝》。在悠扬的琴声伴奏下,她扭动腰肢翩翩起舞,优雅的舞姿让我怦然心动,我注意到,她看我的眼神和往日不大一样,流露出那种让我说不出来的成分。为避免她那种灼人的目光,我慌忙转过身去。这时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演奏即将结束的当儿,她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抱住了我,嘴里喃喃地说:“大超,你走了这么些年,今天又回到了我身边,我好想你呀!”
我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异常气愤地推了她一下:“你想做我的母亲我都认了……你看错人了,我卖的是艺,不是身体!”
我像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般,无比恼怒地举起自带的小提琴,狠狠摔在地上,愤然而去。走在路上,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屈辱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没了小提琴,我好比战士失去了钢枪一样没了资本,无法再凭借它挣钱给母亲治病,一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只好再去登秦萍的门,想去借她的那把小提琴暂时用一下,等到挣到了钱再买一把。来给我开门的人依然是她家的小保姆张巧凤。没见到秦萍,我觉得有些话不好跟保姆说,就问道:“我是来找秦阿姨的,她人呢?”
张巧凤 “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流着泪告诉我,三天前秦萍阿姨就去世了。临走之前,她写了遗书,嘱咐巧凤,一要照顾好她刚刚三岁的儿子,二要把这把小提琴亲手交给我,因为,我离不开这个东西。我接过遗书,看着看着就泪眼婆娑,秦阿姨的丈夫和大儿子两年前出了车祸,双双命丧黄泉。之后,她一直处于丧夫失子的悲痛中难以自拔。那天,她一时情绪失控,错把我当成了她的大儿子。我呢,竟曲解了她的意思,把她的做法往歪处想了。
张巧凤看我一直呆想着什么,轻轻触碰了我一下,指着那把小提琴说,秦阿姨临走时留下了话,如果我肯再次登她家的门,就把这把小提琴赠给我,让我接着给观众演奏《梁祝》,因为,这个流传了许久的爱情故事太感人了!我突然明白过来,秦萍为什么一直喜欢我给她演奏《梁祝》的原因了。
接下来,张巧凤对我说出了秦萍没有写进遗书里面的话,自打她失去丈夫和儿子后,她就患上了轻度的精神分裂,未几又患上了胃癌。就在我摔门而去的那天,受到严重刺激的她,竟然不顾一切地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
我的双眼再次让泪水濡湿了,走到秦萍的遗像前,先是给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一次拉起她生前百听不厌的《梁祝》……
作者简介:
陈学超,男,1957年8月出生,笔名“我是超人”,退休教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的作品散见于省、市级报刊杂志及各种故事刊物。代表作有:短篇小说《仲秋》,获“古井杯”淮河文学奖,中篇小说《村事·家事》获“西淝河杯”征文二等奖,中篇小说《西淝河水向东流》获“振华杯”征文二等奖,中篇小说《老窑工》获“新笋杯”征文三等奖,散文《佛音袅袅绕舟山》获“普陀山杯”征文优胜奖,《邓州蜜桃》获《山海经》征文故事类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