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向灯光的舞者(三)
作者 郭鸿翔
在小卖部和吉平四孩等几个喝罢酒的第二天早上,邵红兵还睡着,邵红星便拿着一沓申领低保的表格来了。
邵红兵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里屋出来打招呼:“回来了,哥。”
正坐在沙发上和小燕闲话的邵红星笑着嗯一声,点了点头。邵红兵见司机小刘在沙发旁边站着,忙招呼让坐,小刘却笑着连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不累的。小刘不坐,邵红兵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坐好,还是站着好。看看旁边抱着女儿站在那儿的小燕,拿起茶几上的烟,掏出一支递给小刘,小刘忙摆手说自己不会吸,再递给邵红星时,邵红星却笑着挡回去,从身上摸出一包中华来,抽出一支扔给邵红兵:“抽这个吧!”说完又抽出一支点上,吸一口道:“你大伯头有点晕,我回来看看,顺便把这个给你。”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表格,“你抽空到镇上把章盖上,盖好后送到我办公室来。”
邵红兵走过去蹲在茶几旁翻开那沓表格细看,邵红星站起来说道:“我还忙,走了。”说完把手里的那包抽了两支的中华烟递给邵红兵,邵红兵忙摆手:“不用,哥,不用。”邵红星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强把烟塞进邵红兵手里,起身笑着和小燕打个招呼,推开门走了。
夫妻俩相跟着送出去,目送邵红星坐进车里摇下车窗挥手对小燕打招呼:“回去吧,小心齐齐着凉了。”小燕忙笑着回应:“没事的,哥。”
车走了,小燕回过头望着邵红兵,脸上的笑容那叫一个灿烂。
进了屋,小燕把女儿齐齐放在学步车里,兴奋地坐在沙发上,翻着那沓表格细看。邵红兵望着那根被挡回来扔在茶几上的香烟,却觉得分外刺眼又刺心。
一丝久违了的不舒服,又从心底涌了上来,涌了上来,许久都压不下去。
吃过早饭,汽修厂打来电话,车修好了。邵红兵从小燕手里接过装表格的文件袋,在林小燕不绝于耳的叮嘱声里,出了家门,沿着村子里那条水泥路向汽修厂走去。
路过建平家时,见建平正坐在院子大门前的小板凳上晒着太阳。建平家的端着碗饭从院子里走出来,递给建平,扭头看见邵红兵,笑着打招呼:“出车去?”
邵红兵笑着嗯一声,问坐在凳子上低头吃饭的建平:“好些了吗?”
建平叹口气:“好什么?身子软的抽了骨头似的,成废人了。”
建平家的站在一旁,望着低头吃饭的建平,叹着气:“去医院查好几回了,什么毛病也查不出来。半年多了,这里去找医生看,那里去找医生看,每天都把药当饭吃了。”说着眼睛竟红了,抬起手来拭去眼角的泪花,“这老天爷不让人活了。”
邵红兵安慰道:“查不出毛病是好事,说明没啥大毛病嘛。我看就是这几年建平在外地打工太累,吃喝又不到,热一顿冷一顿的把身子折腾垮了。在家歇个一年半载,把身子养好就好了。”
离开建平家两口子,走出村子。走到村外的大石桥上时,邵红兵站下来,掏出烟来,点着,吸一口,抬手把装着申领低保表格的文件袋扔在桥底的水里。
人总得做点什么让自己觉得自己其实还算是一个好人吧?
邵红兵推门走了进来,进厨房瞅了眼,抬头朝林小燕没皮没脸地笑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进客厅坐沙发上,叼根烟,随手拿起遥控器乱按着,继续在一台台电视节目间跳来跳去。
院门响了,接着传来咚咚咚的急促的脚步声,推门的声音,书包扔茶几上的声音,和邵红兵抢遥控器的半是撒娇,半是央求的娇脆童音。
女儿回来了。
林小燕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招呼女儿过来吃饭。
见邵红兵把手伸向桌上的碗,扬起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敲在邵红兵的手上,白一眼:“你都有钱人了,一年两三千块都不放在眼里了,这粗茶淡饭少滋淡味的,也入得了你的口?”
邵红兵嬉笑着不言语,继续把手伸过去,拿起碗筷,舀一碗南瓜小米粥,喝两口,夹个馒头,就着碟子里的咸菜,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儿子都十八了,结婚有十九年了。
十九年的油盐酱醋,家里家外大事小情的操忙,刚结婚时那点情啊爱啊啥的,早就消磨殆尽了,但同一口锅里吃饭,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另一种更厚实的情感却在悄然滋长。在十九年的耳鬓厮磨间,不知不觉已是枝繁叶茂,彼此就像对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般,对方心里隐藏的再深的情感,在一句不经意的话语,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间便无所遁形。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自己都差点忘了,小燕也就刚知道时生生气,过几天就没事了。也是自己这两年没挣到钱,儿子健健眼看着又到了用钱的时候,怨不得小燕每日里火焦火燎的。
以前给二蛋打工开自卸车,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饭都顾不上吃,在车上颠簸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车坏了在家歇个一天半天的,读读书,看看电视,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喜悦。
自卸车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二蛋把车卖了,邵红兵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有终于能好好歇几天轻松一下的感觉。在家歇了两个多月,感觉又满血复活,整日闲着也待腻了。打电话给跑车时的伙伴,问问哪里雇司机,一通电话打下来,发现,以前忙的过年都停不下来的自卸车,现在大多在家歇着。
这才想起来今年村里闲着的人似乎有点多,外出打工的大多回来了,活不好找。
往年间热火朝天的城市建筑,今年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邵红兵驾驶证是B2的,想着升级跑六轴的牵引车,驾驶六轴的牵引车跟四轴的自卸车是两回事,需上车适应几天。邵红兵上车跑了一趟便知道,这活他拿不下来。
倒也不是苦、累,自己就卖苦力吃饭的,怕什么苦和累。牵引车都是跑长途货运的,一趟出门最少也得十多天,两个司机轮着驾驶,人歇车不停,也就吃饭大小便时停一会儿。邵红兵上车后发现,车子的颠簸,发动机的轰鸣,自己在车上怎么都睡不好,轮到自己驾驶时,迷迷瞪瞪的,睡在后铺上的司机把心都提到嗓子眼,过不了一小会儿便把头探出来,提醒邵红兵小心,别打瞌睡。跑了一趟邵红兵就下了车,断了开牵引车的心思。
城建冷清,往工地运送建筑材料的自卸车停的停,卖的卖,长年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村人都回了家。以前这个时节村子里哪有闲人,现如今出去看看,聚在一起聊天抬杠的、下象棋打扑克的、窝在屋子里打麻将的,到处都是。
这几年村子里许多人家都把旧屋扒了,在旧基上新建二楼。邵红兵还是早几年父亲帮着建起来的那三间平房,小燕为此常唠叨,话语里的羡慕和无奈感伤让邵红兵烦躁不已。可就那么点积蓄,邵红兵不开车没了收入,坐吃山空,健健又快上大学了,哪里敢这么铺排?
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句早已在书中、世人的口口相传中被说烂了的话,从邵红兵心底冒出来,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在邵红兵心底游荡着,挥之不去。
要不跑出租车去,挣得少点,也比闲着强,邵红兵想。邵红兵曾跑过一段时间的出租车,刨去每日交的份子钱、油钱,连一张毛爷爷也赚不到。邵红兵曾想和人合买辆出租车,五十多万,合买一人二十多万,这些年积攒的家底有十多万,再拉下脸来东拼西凑借点,估计也能凑够。可后来却犹豫着没有买,二十几万呢,不是个小数目。邵红兵想着那十几万的债务,心里便发怵,况且现在网约车那么多,出租车前景也不看好。
吃过晚饭,邵红兵窝在沙发上看书,小燕辅导女儿做作业,女儿齐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小燕道:“妈,我要去学跳舞。”
不明所以的林小燕诧异地望着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学什么跳舞?哪学?”
齐齐嘟着嘴道:“邵如婷和温倩倩都去学了,老师说过六一的时候让她们上台表演。”
林小燕不快地道:“不去,学那个有什么用?”
邵红兵抬起头:“下学期吧,下学期让你妈带你去,这学期都快放假了。”
林小燕白一眼邵红兵,没有说话。
晚上临睡前,林小燕斜睨着邵红兵,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不是最反对孩子补课吗?怎么让齐齐学跳舞?”
邵红兵怔了怔道:“那不一样,跳舞是爱好,孩子自己愿意喜欢的。”停了片刻又道:“女孩子跳个舞也不错。”
林小燕撇了撇嘴,白邵红兵一眼,把床上的夏被抖落开:“一个学期七八百块呢,就你女儿,学不了几天,新鲜劲儿一过就不上心了。”
把被子抖落平整了,坐在床沿道:“健健快上大学了,一年怎么也得两万多块,家里就那么点积蓄。”想着被珍而重之藏在柜顶小皮箱里的银行卡,卡里越来越少的家底,禁不住叹了口气。
邵红兵掀开被子躺进去,不耐烦地道:“睡吧。”
白天太阳毒,晒得人受不了,地里那点活,便得赶早。起得早一点,趁凉快时干一阵,等晌午时分便歇了,反正每家也就那么三五亩的,地里的活也不是很多。
天还没大亮呢,两口子便起来了。女儿齐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薄薄的夏被被揉成一团堆在脚边。头天晚上便说好了,女儿醒了自己穿好衣服去爷爷奶奶那儿,夏天衣服少,齐齐自己也能凑合着套在身上。
每人扛把锄头走出院子。路上静静的,一弯晓月挂在西边的天上,白天鸡鸣狗叫人声嘈杂的小乡村此时沉在甜甜的梦乡里没有醒来,几只野狗在路边出没,见着两人便贴着墙根从身边窜过去,跑进路边的庄稼地里,跑远了。
两人相跟着,从一座座还沉睡着的、寂静无声的农家小院紧闭着的大门前走过,间或便听到那座小院院门打开的声音,扛着锄头的男女从院子里走出来。
天色渐渐的亮了起来,远山近树依稀可见,沿着村子里的小路往村后的山上走,等到了地里时天已经大亮了。
山上的地,早几年间其实便已经退耕还林了,栽了满山的柏树,但一来,柏树长的慢,五六年了还只有那么高一点,跟没长似的,也不怎么影响庄稼;二来嘛,稍平坦点的地,栽树的那会儿,地的主家都会给栽树的工人暗地里塞几盒烟,只在地的周边栽几棵,当中间都空着,所以虽然退耕了,但山上但凡好点的地,都还种着庄稼。
今年雨水足,玉米长势不错,但草也跟着疯长。半个多月前才刚锄过的地,草已经又冒出来,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层。
林小燕伸一下腰,望着前边弯腰锄草的邵红兵,叹口气,心里堵得慌。
邵红兵不开车闲下来,每天就这么晃出来晃回去,地里走走,打打零工,也有小两年了。儿子眼看着一天一天的大了,考上大学要花钱,考不上娶媳妇更得花钱。村子里家家户户起二楼的起二楼,院子里盖偏房的盖偏房,自家还是早年间起的那三间平房。
这日子过的,怎这么愁人呢?
地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于是隔地拉着呱子,开开玩笑,说几句荤话,渐渐热闹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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