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中的守望
文/城外(辽宁)
今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县美协组织部分会员去野外写生。我们一行人驱车四十多公里,傍晌午才来到了一个叫大窝棚的村子。大窝棚村位于县城东部一条东西走向的大山谷里。这里沟壑纵横,山高林茂,从山谷深处流出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贴着南山根向西流去。村子不大,大约四、五十户人家,座落于南山脚下,被一片老树覆盖着。我们在几户老农家安顿好,吃完午饭后,便扛着画架分头去选景写生。我在村西头道下的小溪旁选到了背景:树木掩映下的小溪绕过一块块光滑的卵石流来,小溪北岸的树隙里隐隐约约地闪现出几户人家……

我尽情地画着,直到村子里升起了一片灰色的晚炊,我才感到已是黄昏了,便搁下笔,点支烟吸着。这时,我看见从村里走出一位老妇人,来到我附近道边的高坎上,凝神向村边望着,一直望了好久才转身离去。初次遇上,我没多想,以为她在等谁。可意想不到的是老妇人一连几天都在同一时间来,站在高坎上,向村边望了好久才转身离去——这让人有些不能明了。一天我画到傍晚,忽然意外地感到一阵凉风吹来。我抬头一看西边的半个天空已阴沉下来,大块的乌云挤在一起,不住地翻滚着,像突发的洪水向东边涌来。我心里一惊:马上要下大雨了。我一边收拾画架,一边想老妇人今天该不会来了。收拾完了东西,我急忙上了道,看见老妇人竟来了,依然走到道边的高坎上,凝神向村外望着,像尊雕像——这不仅让我不解,更让我惊讶,老妇人为啥天天这个时候来望呢?我不觉愣愣地打量着老妇人,想探个究竟。这时,乌云已滚过头顶,天色暗了下来,下起了稀疏的大雨点,把地面砸起一层烟。我急忙撑开大伞,想走,又不忍心扔下老妇人挨浇,便凑了过去,让伞罩在老妇人的头顶。
我对老妇人说:“大姨,要下大雨了,快回村吧。咱俩打一把伞。”
老妇人似乎没听见,依然凝神向村边望着。我发现老妇人明亮的目光里流露饱满的神情和执着的向往。望了好久,老妇人才收回目光,看了我一眼说:“谢谢!”
我这时才看清了老妇人,七十出头,中等身材,衣着简朴却显得十分得体。虽然无情的岁月给她刻下了满脸的皱纹,但细看老妇人五官的轮廓和眉宇间透出的神态,让人不难想像出老妇人年轻时的娇美、秀气。
“大姨,您是在等人吗?”我禁不住地问。
“不,我在送人。”老妇人说完,轻轻地叹口气,和我一起下了高坎,上了道,向村里走去。
“大姨,这几天我发现您天天傍晚来,也没看见您送谁呀?”我禁不住地又问。
老妇人听了,轻轻地叹口气,没吱声。我也不便再问。这时,雨大些了,雨点砸得伞顶“砰砰”直响。 老妇人说“我走得慢,到树下躲躲,你先走吧。”
“大姨,我也不着急,咱俩一起打伞走,让雨浇了会生病的。”我劝道。
老妇人这才不说啥了,跟我一起回村。伞护住了我俩的衣服,鞋都被雨点打湿了。幸亏雨只下了一阵便移到东边了,等走到村里雨也停了。 老妇人说了声“谢谢”便独自走了。 我收了伞,目送着老妇人踏着湿鞋“嘎吱”、“嘎吱”走远了,我心里充满了疑云。
次日,老妇人提前一段时间来了,依然向村边望着,过了好久才转过身来,向我这边瞟着。我看出老妇人有接触我的意思,我也有开释心中疑云的渴望,便主动和老妇人打招呼。我看着天不早了,便收拾了画架,上了道,凑近老妇人。
老妇人来到道上,盯着我说:“你是画画的,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拿出刚画出的写生画给老妇人看。
老妇人仔细地看了我的画,又看了我选的实景,连连称赞:“ 你画得真像。我想求你给我画一张,可以吗?”
我忙说:“可以,完全可以。大姨,等这张画完了我就送给您。”
老妇人摇摇头,指着村外说:“我不要这张,我求您把这地方画下来。”
我向村外望去,眼前空荡荡的,只有一条村路通向山外。这里不是我能选取的背景。我问老妇人:“大姨,您为啥想画这儿呀,可以问吗?”
老妇人说:“可以。我担心自己以后走不动了,来不了这儿向外望了,想求你把这儿给画下来。等我走不动那天,把画挂在墙上,我就能天天望见这儿了。这几天看见你在这儿画画,我就动了这个心思,可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昨天你打伞把我送回家,看出你是个热心肠的人,今天才好意思开口。我不懂艺术,只求你把我望的地方画得像真得一样就可以了。劳驾你了,先谢谢。”
我为老妇人的真情所打动,尽管我不解这其中的原由,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老妇人站着的高坎上支好画架,开始画着。等到老妇人傍晚来时,我已完成了初稿。老妇人过来看了又看,说:“你画得很像,只是……”
我忙说:“还有啥要求,您尽管说。”
老妇人看了看山外,然后指着画上远处快要消失的道上说:“能不能在这儿添个一个人离去的背影?”
“能,我现在就画。”我刚勾勒了几笔,又停下,问老妇人:“大姨,我想问一下,画上这个离去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二十几岁的男人。”老妇回答的十分干脆。
我接着又画了几笔,才完成了这个远去的男人的背影。望着这个背影,感到心里的疑云更加浓重。我想,也许这个远去的背影就是老妇人天天傍晚来凝望的人——和老妇人有着不寻常关系的男人。我对老妇人说,今天画得仅是初稿,明天还得继续修改,画完了就给你拿回去。等我回县城以后,我再订做个框捎来。老妇人听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再表示着感谢。她说,这幅画有框镶上就更好了,先锁进柜里,等不能走动了,再把它挂在墙上……说完,老妇人又向村边望了一眼,才和我回村。
我又画了一天,才完成了老妇人的画。老妇人傍晚来时,我把画送给她。老妇人接过画,又说了好多感谢的话,没有马上走,一边望着村外,一边对我说:“我是知青,一直没有回城的知青。”
“啊!”这让我大吃一惊。我知道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开始,农村来了好多知青,后来大多数都回城了,只有极少部分在乡下结了婚,留在了农村。“文革”结束后,落实了政策,把留在农村的知青不是抽回城,就是在县城、乡镇就近安置了,还没听说有一直扎根于大山沟的。这不仅让我困惑,也对老妇人的遭遇产生了同情。我问道:“大姨,您怎么还在这,为啥不回城呀?”

老妇人听了,长叹了一声,用双手理了理头发说:“我的青春葬在这儿了,我的女儿嫁在这儿了,我……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接着,在我的要求下,老妇人道出了在她心中尘封了近五十年的往事。老妇人说,她是这儿的首批知青。那时,这儿叫大窝棚大队,这个村子是第一生产队。分到这儿的知青有十一名,六名男生,五名女生,当时队里腾不出空闲的房子,就把他们安置在队部的几间破仓库里。当时管知青住的地方叫知青点,知青们选个点长管事,大家像一家人似的安顿下来,开始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历程。当时条件相当艰苦,住的破房子冬天透风、夏天滴雨,吃得不好,活更累。女生们都有些坚持不住了,她天天晚上趴在被窝里哭。幸亏男生里有个叫大志的,一直对她挺好,干活时总是挨着她,尽量帮她干活,还把家里给他寄来的好吃的东西偷偷地送给她吃,下乡一年多,两人就偷偷地恋爱了。他们熬到第三个年头,城里开始招收知青,但名额很少,他们知青点只有点长填了回城表走了。这也给了苦熬中的知青们一线希望,纷纷盼着自己能回城。点长走后,大志当上了点长。不久,他们又听到了招收第二批回城知青的喜讯。剩下的十名知青,大志最有希望得到回城的机会,可大志不忍心扔下她在乡下受苦,想把机会让给她。当时握有他们回城权力的只有大队庞支书一人,大志便在庞支书身上打主意。大志撸下家里新给他买的上海牌手表,低价卖了,到大队供销社买了一大兜东西,让她深夜给支书送去,争取得到回城的机会。她偷偷的去庞支书家时,庞支书正一个人在家。庞支书早就垂涎于她的美色,今夜见她独自来了,不禁喜上眉梢,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答应把回城表给她。她异常兴奋,心里赞叹大志的精明。可她高兴的太早了,当她扔下东西要走时,庞支书拦住了她,要扒她的衣服,让她奉献一次。她誓死不从,和他撕扯起来。大志一直在外头等她,听见她的叫喊声,疯也似的冲进去,只一拳就把庞支书打倒在地,拉起她就要走。庞支书的大儿子回来了,看见大志打了他爸,不由分说地和大志扭打在一起。扭打中,大志失手扯掉了庞支书儿子的左耳。这下大志可闯下了大祸,被庞支书找来的民兵给绑了,押到大队部的仓库里,等着天亮了送到公社人保组。庞支书扬言非让大志坐一辈子牢不可。她怕了,大志是家里的独生子,又是为自己闯的祸,她又去找庞支书,跪着求他放过大志。庞支书五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叫大柱子,今年二十四了,还没娶上媳妇。如今掉了一只耳朵,气得庞支书暴跳如雷。看见她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庞支书恨恨地说,她要是能嫁给他儿子,他就放过大志,除此之外,没有商量的余地。为了心爱的人,她舍出了一切,她当场答应嫁给大柱子,但他必须给大志一张回城表,让大志回城,否则,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就这样,两人成交了,大志当天晚上就被放了。不久,在她和大柱子领到结婚证那天,大志也得到了一张回城表。大志走的那天早晨,她偷着到村头送他。两人不忍分别,躲在道边的林子。大志哭着说:我在心里已把你娶了。她也哭着说:我在心里也早就嫁给你了。两人的泪一起流了好久,大志才走。她站在道边的高坎上望着大志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大山。她痛不欲生,一头撞到一块大石头上,昏了过去,后来被人救了。大志回城当上工人那天,她做了大山里的媳妇。大志回城后经常给她写信,虽用的是化名,后来还是被大柱子发现了,在他爸的鼓动下,把她打了个半死,在炕上趴了十几天才能下地。点里的知青把这事告诉了大志,大志便再也不敢给她来信了。庞支书又当了几年,管着全大队的人,更管着她,不让她走出大山沟,每年回一次娘家,也让儿子领着一个民兵“陪”着她。直到庞支书因诱奸两名女知青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她才自由了一些。有知青点的时候,她白天晚上的长在那儿,似乎她还是知青大家庭中的一员,等最后一批知青走了那天,她整整哭了一天。到了黄昏的时候,她便来到村头向外望着。这时,她的眼前还能浮现出大志临走时的背影……从此,她每天都来这里,怀念大志和知青伙伴,几十年风雨不误。
“一站在这儿,望着大志走出的地方,总觉得他没有走远,离他近些。”老妇人深情地说。
我问:“自从在这分手后,你们见过面吗?”
老妇人摇摇头:“结婚头几年,我像犯人似的被管着。后来……后来他也结婚了,彼此都有了孩子,也不想见面了。一晃,竟过去了几十年。前年,是我们首届知青下乡五十周年,当年一起下乡的知青要搞个聚会,来电话通知我参加,还要来车接我,被我拒绝了。后来听说那次聚会时,别人刚提到我,大志就哭得泣不成声,别人也跟着哭了。说也怪,他们聚会那天我的眼泪也是一天未干。去年,他们还要一起来看我,也被我拒绝了。我这样想,失去的已不复返了,只能记在心里了。况且大家现在过得都挺好的,没必要让旧事给骚扰了。我和大志不见面,彼此记忆中的对方还是青春的样子;一见面,便掀开了岁月的尘埃,露出了往昔的伤疤……”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又选了几处背景,却再也无心画这儿的山水,心里总是想着老妇人的故事。苦苦思索了半天,我以老妇人远望的身影画了张画,取名《守望》。回县城后,我订做了一个精美的画框托人给老妇人捎去。不久,我寄出的《守望》也在杂志上发表了,并获得同行的好评。可我并没有感到轻松,老妇人的故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主播简介:
城外,网名,真名吴金宝,满族,辽宁省抚顺市人,抚顺市作协会员。《中国长江文学社》驻会诗人。自幼酷爱文学,曾出版长篇小说一部,在报刊、杂志、诗刊等刊物及网络平台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近百篇(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