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来看您
陈文中
又是一年秋风劲,七月十五雨纷纷。
按老家七月十五祭扫的习俗,我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墓前。父亲,我来看您。
一抔黄土掩埋了一副平凡之躯。父亲坟头上的草,绿了又黄,枯了又绿,整整三十一个年头了。“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父亲在里头。”在无尽的哀愁和泪水里,我听到父亲轻轻地叫我的乳名了。
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传统农作锄、镰、耩、耪的行家里手。宋埠村的老老少少都夸他的庄稼活好。六十九年的坎坎坷坷,父亲走了一条布满艰辛的路。他老人家对于家庭,永远是那么辛勤地劳作;对于家人,永远是那么宽厚的微笑;对于社会,又总是那么默默地奉献。
父亲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大。早些年,爷爷身体一直不好,他用稚嫩的双肩,和奶奶一起撑起了这个贫穷的家。抗战时期,他瞒着奶奶报名参军,要去打鬼子。当他拿着写有“陈爱圣”名字的登记表,向奶奶告别时,奶奶却死活不让他去。父亲只好含泪把我二叔陈爱贤送上了前线。三年后,二叔在吉山战斗中壮烈牺牲在埠口岭上。多病的爷爷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不久也离开了我们。一副生活的重担,压着他更离不开家了。解放后,父亲豁上自己的身子,在土坷垃里刨食,先后给三叔、四叔成了家。奶奶生前时,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讲,“你大大(父亲)兄弟们,数他吃苦多,没有你大大,就没有咱这个家。”尽管父亲没有光荣的历史,但他的形象,依然高高地矗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父亲从五舅姥爷那儿学来了织布的手艺。二十岁以后,织布的技艺就相当娴熟了,从牵线、刷线、递综(Zeng),到织成一勾子一勾子的粗布,都远远超过了老师的水平。他织的布,既磁实,又刮净,深得乡亲们的好评和喜爱。时间长了,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人,都把纺成的线送来让他织。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白天下地,晚上挂一个如豆的煤油灯,坐在织布机上“咔哒咔哒”地织,一织就是半宿。有时我听到鸡叫了,睁眼一看,父亲仍在聚精会神地极有节奏地拉着绳索。每天晚上,我都是听着织布机那动听的歌声渐渐入梦乡的,一如在母亲怀里听那温柔的催眠曲。父亲在织布的时候,我有时搬个小凳子,坐在织布机跟前,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瞅:看父亲拿起泡好的线穗子,拧拧水,塞到梭子里,再对着中间的孔“哧溜”一下就吸出线头,然后把梭子放入交叉着的经线之中,同时踩动地上和综相连着的两块板子,一手推框,一手拉动与顶上滑轮连着的绳索,织布机便“咔哒咔哒”地响起来。不一会儿,父亲胸前就出现了白白的、结结实实的一片布,真是神奇极了!那时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会织布多了不起!全然不知道那如歌的机声里包含着父亲的几多酸楚。
父亲织布的实诚,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剩下的线,他总是如数交还人家。由于织得夹密,多用了纬线,有的送来的线穗子不夠了,就用奶奶和母亲纺的线补上。为此,他挨了奶奶和母亲不少的数落和唠叨。他自知理亏,只是笑笑,一句话也不多说。
父亲对布的质量要求很严格,不允许有一处纰点。织完后一段一段地检查,连一个小线头也不放过,总是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织布刀轻轻割去。有一次,我趁父亲不在机上,偷偷地爬上机座,学着父亲的样子,拉动了绳索子。当织到第五遭的时候,因手脚配合不好,梭子划断了好几根经线,布上出现了几个小洞,我害怕极了。父亲回来以后,知道我闯祸了,却没有打我。只是说了句“小孩子家不能乱动”,就趴在织布机上,把断线一根根地挑出来,再接好断了的线头,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又重响起了那欢快的织布机声。父亲办事一丝不苟的作风,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
父亲不识字,却一定要让儿女们上学。他没有听奶奶的话,让我学织布,而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学”。我在初、高中时,正逢三年困难时期,他和母亲宁肯在家吃萝卜蛋子和野菜,也要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可怜的粮食,摊成煎饼或蒸成窝窝,让我带饭。并一再嘱咐我不要数着个吃,要吃饱……有不少次,当我看到父亲眼含期待哆嗦着手从光席底下摸索出一元钱让我买字典时,心里难受极了,流着泪嗫嚅地说:“让我在家和你干活吧!”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出息!”说完,便别过脸去默默地抽烟。一位哲人说过,艰难也可以化为一种神奇的动力。自此后,我学习更刻苦了。一九六四年高考时,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济南,成了我们那个小村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兄弟爷们跟前跨步也似乎格外高远。我常常想,母亲的爱温柔如水,父亲的爱却沉厚如山;母亲教我善良,父亲教我坚强;母亲为我缝衣做饭,父亲却让我懂得如何面对困难,如何面对生活。情大无边的父爱啊!
父亲,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您还沉浸在我考上大学的喜悦里时,一个多月后,却传来了我因患胸膜炎病,要休学一年的不幸消息,您和母亲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打发你上路了。您跑了一百多里山路,到柳埠才坐上了去济南的公共汽车。在宿舍里,您看到我哭成了泪人,心疼得不得了,连口水也没顾得喝,只是一个劲地劝导我:“孩子,不要难过,世上哪有一直顺心的事?大大没有嫌你不争气,咱回家好好养病,明年再来上。在这里,你看到同学们上课心里就难受,咱还是早回去,我下车时就买好了明天早上的车票……”
父亲,回到家里后,您就拖着瘦弱的身躯,求亲告友地借钱、买药、买鸡蛋。每天早晨,您都要看着我把母亲浸的俩鸡蛋喝下去后,您才放心地上坡。为了给我治病,您没白没黑地干,那令我心碎的织布机声,常常是一响一个通宵。不到半年时间,您苍老了许多,人瘦了一圈又一圈,我心愧得都不敢看您瘦削的面孔和母亲那双红红的眼睛……直到一年后我顺利地进入了大学,才彻底扫清了笼罩在家中的那层无形的阴霾。
父亲,多少次,我真切而细腻地感受着您无微不至的关爱。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我们中文系实行开门办学,把课堂搬到了济南南郊群山中的八里洼村,与那里的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不管我怎样在信上把这里的生活写得天花乱坠,再三告诉您不要来看我,也不要挂念我。可您还是不放心我这病愈不久的身子,徒步走了二百六十多里崎岖的山路,硬是找到偏僻的八里洼来了……当时我见到您,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大孩子了,守着许多同学,一下子扑在了您的怀里。您和我解释说,“信收到了,知道你很好,我是到济南给生产队买机器零件,顺便来看看的。”说着,便拿出些鸡蛋,“这是你娘给煮的。”我和您在房东的土炕上睡了一宿,爷俩海阔天空地拉了好长好长的话。我执意留您歇一天再走,可您不肯,天不亮就上路了。您走后不久,天空中就下起了小雨,还夹杂着片片雪花,我心里很觉不安。直到暑假回家后,母亲才告诉我:“那天你大大回来,已交下半夜了,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病了一场。我不让他去看你,他却非去不可,真是贱骨头!”父亲哪里是去买零件,分明是专程看我!我抬头望了望父亲,他只是憨厚地笑笑。一边自言自语,“看看不就放心了嘛!”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顿时泪流满面……
父亲,当儿子从6167部队农场分到地方后,有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并担任了在乡里人看来是一官半职的差使。我们夫妻曾多次劝您和母亲搬到小县城里来享几年福,您却婉言拒绝了,“和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闲着难受。”有一次,我乘出发之便,坐着小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家看您。您老大不高兴地把我拉到一边,避开司机,悄悄地训我:“要回家就自己买票坐大车,咱不兴用公家的车摆阔。家里什么也不缺,别乱花钱,省下点钱用到该用的地方!”面对善良达理的老父亲,我只能诺诺应答着。
父亲,我永远忘不了一九八八年十月那个令人撕心裂肺的日子,下午您刚送走了我,就慢悠悠地到村北地里扎白菜。扎了不到一畦子,直觉眼前一黑,突发心肌梗塞,跌倒在菜地里,再也没有起来……
当我闻讯急急地赶回家时,您已被乡邻们安放在屋当门的竹席上,静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眼,一脸的安详。劳累了一辈子的您,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舍下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抛下了初涉世事的儿女,告别了和睦相亲的邻里,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当我意识到永远失去了您时,我一头扑在您僵硬的身上,使劲摇晃着您的胳膊呼天抓地喊您。父亲,您听到了吗?我抽泣着,用一块新毛巾擦洗您的面容。泪水滴在您的脸上,溶化了父亲脸上的尘垢,却溶化不了父亲僵冷的躯体,溶化不了我心中沉沉的悔恨……
今又秋风劲,父亲,我来看您。
我抬头望天,天是从来没有过的空旷;低头看地,地是从来没有过的寂静。墓地里缓缓地走动着三三两两的祭扫人,越发使墓地显得肃穆沉静。父亲,遵母嘱我在您的坟子里埋上了你用惯的那个小巧精致的南泥茶壶,您在天国里,还能呷一口儿子送来的茶水吗?
父亲,安息吧!明年,我还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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