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乡愁”
作者:雷 涛
朗诵:孙小群
秦岭之南的四月,是迷人的金色季节。
初夏一天,当车子沿着西汉高速穿越长长的隧道南行,刚刚出山进入洋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黄灿灿的世界了。再向西南方向行驶,无论是缓缓的山坡土塬,还是平如镜面的河湾田块,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的油菜花。放眼仰望蔚蓝蔚蓝的天空,又平视金黄金黄的汉中盆地,还有那被青山绿水陪衬的点缀在山腰间或原头的白墙青瓦的村舍,同行人皆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一位陪同的女作者喜形于色地说:“你们看到了吧,这就是天府之国,天府就是天堂。我们的家园就在这天府之中,你们就羡慕嫉妒恨吧!”女作者的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其中一位了解她底细的来自省城的作者取乐:“那我就不走了,当一个上门女婿行不行?”惹得大家一阵狂笑。
这次,我和高建群、张虹等10多人分别由西安和安康相约应邀出席汉阴县两年一度的油菜花节。县委和政府一改定向思维,提出“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新口号,要把油菜花节办成文化艺术人相聚的笔会和经济、社会、文化发展论坛,使文友们平添了格外的亲近感和自尊心。报到后稍做休息,热心好客的张虹就急于尽地主之谊,拉着我们几个上车,去一个叫“黄花寨”的农家乐,由她做东请客。张虹说:“今天一定让你吃到最地道的汉中农家菜,这是我娘家人的款待,同时,也一定要让你们真切的感受午后的陕南乡间田园风光与文化内涵。
又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岗,横在眼前的是一湾宁静的河流。看到此景,我突然想起清人留下的一首田园诗:“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此时虽然天上无细雾,可这蜿蜒的流水却也给人白满川的感觉。白的、黄的、绿的、青的四色一体,这般锦绣山水,这方水土怎么能不养人呢?
我提议下来走走,大伙都乐意。原来,这河湾的上方是一个丈余高的小石崖,山泉就在崖上不远处。泉水从岩缝中流下,发出细细的潺潺响声。岩下的小渠两边绿草青青,极富诗情画意。再走近,才发现有正在洗衣的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他(她)们边捣衣边说笑,构成一幅别具一格的浣纱图。当我们走近时,嬉笑声却一下子停下来。我好生奇怪,便第一个上前主动与之搭话:“你们洗衣服好热闹呀!”无人回应,让我尴尬起来。还是张虹眼亮,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后退些,让她去问话。她径直走到那位正在捣衣的男人身后,用浓重的城固话问他:“请问你贵姓?”“姓程”,男人回答。“后边这女娃儿是不是你的丫头?”张虹又问,“是的”男人又回应。这时我才凑上去真切地看到了这位程姓的清晰面容:身材瘦小,面目憔悴,一看便知是有生活压力的人。他身后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你个大男人怎么也在这里洗衣服?”我借势问他。张虹见状,也打圆场:“这位是个作家,他好奇,你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紧的!”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一下张虹,才慢言慢语地打开了话匣。原来,他是个高中生,毕业后在南方打了几年工,挣了些小钱,回来结了婚。两位多年卧床的老人相继离世,安葬费都是借来的。他老婆看到这个光景,提出让他顾家,她出去打工。“你看,我这小女儿今年还不足四岁。老婆刚生下她没多时就去了杭州。谁知3年多过去了,还没回来过。我也曾去杭州找过一次,没有任何信息。你说,两个女儿由我带,这衣服我不洗谁洗?”老程自言自语。
听这男人的一席话,我顿时无言以对。而他也看出了我的窘相,接着说:“不瞒你说,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咱省上许多作家的作品我都读过。对古词也有爱好,也胡乱写过多首。唉,现在看来,写这些有何用?老婆找不到,我一下子心灰意冷了。你看,大女儿12岁,这小女儿才3岁多,生下来就失去了母爱,我是又当爹又当妈。这日子还不知道要熬到何年何月!”男人的表述中文化含量是显而易见的。猛然间,关于他的家庭现状、他的生存现状以及对未来的叹息都沉沉地拨动了我的心弦,也引起我更大的采访兴趣。
我坦白地告诉老程,我着实是一个文学工作者,而且和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高建群、红柯、叶广芩、冯积岐等作家都很熟。并对他说:“你也是同道、是知音。我们之间完全可以成为朋友的。你对文学的喜爱是一种精神追求,最好日子要过,精神追求也不要丢!”我还答应他如果需要哪些作家的新作我完全可以打包寄来。听到这话,他忧愁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那就先谢谢你了。不过,我怕你把书籍寄过来,会如石沉大海,或者打入冷宫”他对我说。
我们正交谈间,不远处来了一位骑小自行车的女孩。她边下车边喊:“爸爸,我回来了。”老程向女孩点了点。老程边收拾洗好的衣服边说话:“这是我的大女儿,正上小学六年级。”我定神看去,小女孩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特别是那双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双眼和脑后的一双粗辫子,更让人觉得可亲可爱。老程对大女儿说:“你不是也想当作家吗?这几位叔叔阿姨就是咱省上的作家。”女孩听父亲这么一说,眉飞色舞,水灵灵的眼睛把我们几个扫了一遍。然后带着几分敬意又夹着央求的口吻说:“能给我的书本上签个名吗?”“能,只要你高兴。”张虹回答。女孩听罢脸上泛出少女特有的温情和腼腆,腼腆后边隐藏着巨大的喜悦。“走,到你们家坐坐再给你签名。”我立即提议。老程一听去家里,连连摆手:“太寒酸了,是真正的寒舍,不能委屈你们。等几年我盖起楼房,一定邀请你们来做客。”“那给孩子签名呢?”我问。他用眼睛的余光示意大女儿:“快回家拿本子来。”女儿言听计从,飞身要走时,却想起什么,回过头来说:“让我把背笼背上吧。”我们一听,相互递了眼色,都上前帮忙收拾,连推带拉将装着已经洗好衣服的背笼让老程背起。拥着他一起回家。
老程的家是陕南常见的三间瓦房。两边伸出,中间是正门。屋前屋后长满了树木,后院的油菜花长得密密麻麻的。一条羊肠小道把屋子周围的菜地和大面积的油菜地分开。来到屋前,老程让大女儿开门,说他去后院晾晒衣服。我们一行随之进屋。谁也没想到,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工具及其他什物摆放的井然有序。更让人惊诧的是墙壁上贴的都是中外历史人物画像和有名有姓的唐诗宋词。间或有多种图案的“三好学生”“学习标兵”之类的奖状。无疑,这都是奖给大女儿的。屋内左侧的房门紧闭着,张虹提议进去看看,并上前推门。不料看到一位和衣而眠的青年女性。张虹自觉失礼,将门重新掩上后悄声问大女儿:“她是谁?”众人没想到,女儿镇定自如脱口而答:“是我爸的情人!”张虹诡秘地蹲下身子,又问刚进门的小女儿:“床上躺的那个人是你什么人?”“是我妈妈”,小女儿的回答依然自信。老程两个女儿的答话一瞬间让我感到语塞。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爱亲骨肉的?而眼前的事实又在说明着和印证着什么呢?是错位,是失落?是农村城镇化建设中的必然落差和应该付出的代价?还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阵痛和不幸?还有,大女儿回答“是我爸的情人”时的眼神自如,小女儿说“是我妈妈”的那种自信的神态和语气,一切都是如此“和谐自然”。这时的我,除了惊愕便是茫然。
细心的张虹又向我做了个鬼脸。我明白,她是向我说明这个家庭的另一种人际关系和生存方式。同时也向我示意可以离开此地而去农家乐用晚餐了。
夕阳由淡黄而变得通红,又由通红变得血红。田野中的油菜花香似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愈加表现柔美、多姿和迷人的魅力,而独有的花香也在这个时刻才沁人肺腑。我们几个以惜别的话语向老程告别。老程好像也知道我们在家里所看到的一切,脸上浮现出既兴奋又不好意思的神色。他连连说:“见丑见怪,本不该让你们进屋的。”我连连说:“祝你在生活中找到新的乐趣和幸福!”“但愿,但愿”,他握紧了我的双手,一再点头。这时,我突然发现,这个刚刚迈出四十岁的男人竟然是头发花白。
握别了老程,我们顺着一个坎子向停车处走去,刚翻过一个小土梁。就看见老程的大女儿骑着她那个小自行车横在路中央。“叔叔,你答应要给我签名的。说话要算数”。“对,对。我说过了。过来,我们几个都签。”我接过她递上来的小本本,先签,再让张虹和其他人签。签罢,我笑问她:“你从哪里飞来的?”“从旁边那条小道上。”她说话时,还是用一只脚撑着地,身子跨在小自行车上。我们几个几乎一齐向她挥手说:“再见。”她急忙把自行车挪向路边为我们让道,并慢慢地挥动我们已签了名的那个小本本,双眸紧紧凝视着我们。
我们都上了车,并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车子的前后车窗,再次向女孩招手。车子在油菜花丛中急驰,向着一抹血红血红的方向奔去。已经很远,那个女孩还用一只脚撑着自行车遥望我们,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雷涛:陕西武功人。1978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部长秘书、宣传处副处长、办公室主任、《陕西宣传向导》主编,西安电影制片厂常务副厂长,陕西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省文史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书画院副院长;陕西文学基金会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