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陈雪松
人到中年有三怕:一怕父母打电话,二怕自己身体差,三怕子女不听话。
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和中国千千万万农民一样,父母一辈子只会埋头在土里刨食,不投机,不虚夸,更不像城里人伶牙俐齿会表达。以前两个弟弟在家的时候,我回家的次数相对较少,可如今,两个弟弟都在外面打工,家中只剩老人小孩,我隔三差五就会回家一趟,帮父母做做家务,陪老人说说话。但有时单位事忙,脱不开身,只能打打电话问侯一下。父母很少给我打电话,尤其是父亲,压根就不会使用电话,母亲打电话一般都有事,东家老了人,西家建了房,某某亲戚孩子结婚生子做周岁,叫我回家送礼吃饭什么的。我一一应承。最担心的是父母的身体,父亲还好,没什么慢性病,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但年轻时劳累过度,落下个腰椎陈旧性压缩性骨折,行动迟缓,没以前敏捷了。今年正月初六,81岁的老父不慎在家中厨房兼餐厅摔倒,造成右腿股骨头颈骨骨折,老妈打来电话,我心里顿感一阵痛楚!送到医院后,医生建议手术,由于父亲对医院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不满,再加上母亲及其娘家人的担心,父亲在医院只住了三天就执意要回家,我帮他买了轮椅,老娘自告奋勇承担起照顾伤残的父亲的责任,而我们在家的几个子女和二姑则隔三差五去看望。没想到奇迹发生了!农历二月底的周末,我买了东西回家看望父亲。我敲门,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右腿受伤的父亲!我又惊又喜!眼里噙满泪水,脱口而出:“爸,您能走了……?”憨厚、木讷的老爸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是医生的误诊,还是老父的生命力旺盛?我看不懂片子,但医生应该能看懂!为了证明自己腿好了,没事了,之后老父经常走出家门,来回于老屋和新屋之间,有一次甚至还在前来探望他的小女儿面前跺了几下脚!总之,受伤的老父是没事了,痊癒了,行动自如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
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老妈,老妈比父亲小三岁,患有高血压病,收缩压最高的时侯达到160、170,天热的时侯还好,一旦天气变凉,尤其是冬天,老妈经常说头懵、头疼,所以,冬天接到老妈的电话,我的神经就特别紧张,仿佛不是老妈头疼,那完全是我的头在疼啊!父母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大山,父母在,我们心安理得,悠闲舒适,一旦父母没了,我们也望到头了。
前天下午老妈又打来电话,我心里一惊,担心老妈的血压又升高了!还好老妈电话里不是说这事,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老妈在电话里说,乡里换了个新书记,村里要搞新农村建设,所有的老房子都要推倒。由于前段时间总下雨,久已失修的老屋已经倒塌,只剩左边建于1988年的两间平顶结构偏房尚在与暴风雨作最后的抗争!村里老屋实在太多了!由于本村村民仔老年(小名,真名不清楚)所建的一栋偏房堵住了进村的道路,导致村民出行不便,村里一二十栋老房子根本就无法进行翻新改造,那些已倒、将倒的老屋占据着村里庞大的地盘,对于我们这个前面临江、后无靠山、建房基本靠占用良田的田中村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浪费!为了改善居住环境,现在不少村民不惜占用良田违规建房,面对大好的良田被毁,让人不觉心痛!而且,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也是很大的安全隐患。前几天暴雨,我家老房子左边最后一个栋就在与暴风雨的抗争中败下阵来,轰然倒塌,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二弟妹刚买的五只半大的母鸡却在这次老屋倒塌事故中罹难,长眠于废墟瓦砾之下!
回到老家,看到老屋正房基本上已被拆除,面前堆满了破砖烂瓦,还有腐朽的房梁、椽子,横七竖八。昔日的高楼,而今已匍匐在我的脚下。久无人住的老房子左边进去第三间的墙角,居然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参天大树,那间房子曾经是父母、我和妻子还有二弟的婚房,父母的六个子女、我的儿子、侄子陈林都在这里出生。挖掘机正在挖掘,随着这棵不知名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我深藏于心底的久远记忆也被挖掘出来了!
记得爷爷奶奶在世的时侯跟我讲起过,老屋是爷爷十六岁的时侯建的,爷爷生于癸丑年,即民国二年,也就是1913年,爷爷16岁,应该是1929年。爷爷三岁丧父,母亲改嫁马儿沙(这个地方据说在坪里那边,具体在哪并不是很清楚,爷爷在世也很少提及,可见他们母子的关系)爷爷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嫁在花园里,一个嫁在汽江(坪里挨近张家里的一个村庄),小时候春节拜年我们常去。花园里的老姑妈我见过,和爷爷长得很像,个子不高,慈眉善眼;汽江的老姑妈沒见过,但她的儿子如今还健在,八十多岁,听说还能到坪里街上打牌,野名提手(有个手有点残疾)真名段清顺,我叫他表伯,表伯母野名尼姑,他们和我们家一样有五六个子女,大儿子外孙回宗到张家里去了,二儿子胖胖特别能读书,考出去如今在新余七宝山,后面还有哑巴(野名,真名叫段培华)还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记得叫干几巴。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介绍汽江表伯一家,那是因为我在坪里参加中考以及三年坪里高中生活受到表伯一家诸多关照,而且胖胖一直是我学习的偶像和催我前进的动力。可惜后来我们两家不知道什么原因断了来往!今年父亲在医院住院期间,碰巧遇到表伯嫁到泰岭的女儿,从她口中得知我表伯身体很好,我心里顿感释然,衷心地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福寿绵绵!
我家三代单传,爷爷奶奶、父母记忆能够追溯得最远的是我的高祖启葆(小名胖先,也有叫独笠矮子的),由于曾祖寿珍死得太早、曾祖母改嫁的原因,留给爷爷奶奶的记忆非常有限,现在我要将家谱复原也显得困难重重。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爷爷的父亲没了,母亲跑了,但他有一个十分疼爱他的奶奶三娘当时还健在,三娘高祖母把唯一的孙儿扶养成人,并帮助他在1929年建起了一栋房子,就是眼前那栋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为我们五六代人遮风挡雨如今又被折除的老屋!(感谢三娘高祖母!我们陈家有今天,与您的坚忍执着、无私奉献分不开!每回上坟扫墓,我们兄弟几个都会在高祖母三娘坟前深深鞠上几躬,以表达对这位伟大女性无比崇敬的心情和无尽的哀思……)睹物思人,我不禁感慨万千!慈祥的爷爷奶奶、花园里的老姑姑老姑父、英姿勃发的年轻叔叔、云陂洲姑父姑妈、还有今年农历四月十七逝去的二表哥,我的外祖母、舅舅舅妈、大姨父大姨妈、二姨父…那些曾经居住在这栋老房子或造访过这栋老房子的人,一下子全部浮现在我的眼前,既明唽又朦胧!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伴随着轰鸣声,偏房的平頂瞬间已被整体掀下,那栋凝聚了几代人心血、梦想、企盼的老屋顷刻成为废墟!我的心似乎也成了废墟,一片荒芜。趁挖掘机拆除旁边邻居老屋的时候,我跑进仅剩一层的偏房,把年老的父母无力转移出去的东西(说不上是财产)抢救出来。里面有很多农具,像犁、耙、箩筐、担箕、铁掀、锄头等。犁、耙早已生锈,木质部分也开始腐朽,它们代表着一个时代,在农业机械化的今天,它们早已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但在父亲所生活的时代,这无疑是全家人的“吃饭器”!父亲一辈子用它犁过多少田?流过多少汗?经历过多少白天黑夜?谁也计算不清。能算清的是父母赡养并安顿好了两位老人,拉扯大了六个子女!犁耙耕耘了肥沃的土地,耕耘了富足的生活,也耕耘着全家人的梦想!
父亲农忙时是一等一的壮劳力,是家里的顶梁柱,放下犁耙又拿锹,什么苦活累活都要干,农闲时则是个〞能工巧匠〞。在废墟里,我刨出了父亲的木工箱,里面有刨子、锯子、凿子、墨斗等。农闲时父亲带着这些家什东奔西跑,帮人家打家具、做门架、修农具,以此来贴补家用。
这是我们小时侯睡过的雕花梁床。是父亲亲自动手做的。我估计现在很少有人家还有,但我家还有两张。记得没事的时候父亲就在家雕花板,他没什么不良嗜好,一辈子从没赌过钱。父亲有几本雕花本子,上面画满了各种龙凤,还有各种花鸟虫鱼,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小时候我经常偷偷拿出来摹仿,后来我画的画在小学、初中的绘画比赛中还得过奖,父亲应该是我画画的启蒙老师。可惜后来随着环境的变化,随着兴趣爱好的增多,我画画的爱好逐渐被边缘化了,有舍却未得,心中难免留有遗憾!人生有涯,而知无涯,不知道在今后有限的岁月里,能否在某些领域有所收获吗?
侄子在废墟中翻出一纸箱被泥沙砖瓦掩埋的沉甸甸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我高中、初中所读的书,既有课本,也有复习资料,有叔叔送我的鲁迅读本,还有不少非常古老的线装书,有《昔时贤文》,有《幼学琼林》……离开老屋搬到新居、后来又进城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结:当年伴随我青春岁月、给我精神食粮的书籍都到哪去了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望着眼前这些卷了角、被虫蚁啃蚀、飘散着霉味与油墨香味的书籍,我又似乎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学生时代!在那个洪荒年代,正是面前这一堆东西助我逃离了精神的沙漠,寻找到了人生的绿洲!
老屋是倒了,但留在我心中的记忆却依然清晰、悠远。“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在已倒塌的老屋旁边有三四棵杉树参天耸立,直插云霄,那是1987年弟弟们种的,经历了三十年风雨洗礼,它们依然根深叶茂,干儿粗壮……
别了!老屋!

【作者简介】陈雪松,男,中共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江西省首批中小学骨干教师,省慈善总会公益课堂特聘教师。作品曾经获"全国第五届曹灿杯原创作品征文"优秀奖,偶有作品见诸《读写研究》、《语文周报》、《育人导报》、《萍乡日报》等刊物!现为萍乡市辞赋学会会员,莲花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