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虎凤蝶》连载十四
(第27、28章)
●作者:安 焱(宝鸡扶风)

第二十七章
社员平常分油粮都去靠龙蹄沟村北的碾麦场边的那三间大仓库。仓库东的土山墙上用白灰刷的大字报“农业学大寨”;西侧的土山墙上刷着“反对修正主义”。这些打有时代烙印的方块文字,虽遭岁月风吹雨淋,但依然清晰可显。
过完年,一波随大流从省城下乡的知识青年,涌向周原县各乡镇,其中的两个安插到了龙蹄沟大队,住在仓库旁面朝东的两间偏厦屋。屋侧墙角倒着一大堆新榨过油菜籽的黑片片如锅巴状的干油渣。听社员们说,这东西是上西瓜的好肥料。
一个身材瘦高瘦高,脸上黝黑黝黑,后脑勺长发用橡皮筋扎起的知青叫费西安,一看就像从大专院校出来搞艺术的高材生。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他带来一部农村人没见过的时髦新款黑白照相机。另一个身体略胖,戴副金丝边框眼镜的知青叫刘咸阳,再咋看就是一个手不搏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为了打发乡下的时光,他带来了一部龙蹄沟除了龙占才家有,其他家都没有的袖珍收音机。
在村队领导眼里,这两个带着洋玩意来的知青是贵客,也算脱产干部。除非他本人愿意,一般不会安排下地干重体力活。业余时,两个知青也讲一些城里人的故事。比如城里人住的楼房,烧的煤气、用的自来水……
费西安从城里带来的那部黑白照相机,惹来不少没见过大世面的妇女们去参观。那新奇的洋玩艺,灯光扑闪一闪,人就钻进照相机里去了,真是不可思议!
正在场面晒棉花的龙新梅也跑去看,那个长得跟“芥疙瘩”似的典型女子,她多么渴望能给她照张永留人间的青春照。她想看看,她进入相机是啥模样。一同去的其她姑娘打趣道:“新梅,你一大家人的口粮,全叫你一人吃了,你看把你吃成啥了。像你这样子,照出的像肯定比后院的猪唠唠漂亮!”皮笑肉不笑的龙新梅听后低头无语。
没文化,真可怕。两个知青下乡没多久,发现村子妇女识文断字的没几个。他俩跟队长秦连城商量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轰轰烈烈办农村妇女扫盲班。于是在生产队大仓库的山墙上,新贴出了一张《特大喜讯》:
为了提高农村妇女文化水平,丰富农村业余生活,经村队研究决定,举办春季妇女扫盲班。
上课时间:每晚19:30——21:00(按加班算)
上课地点:三官洞。 上课对象:小学未毕业妇女。
授课老师:费西安 刘咸阳 授课内容:现行小学教材
欢迎广大妇女社员报名参加。
“嫂子,嫂子,扫盲班开始报名了。还算加班计工分。”没上过一天学,斗大字不识一个的龙新梅看不懂《喜讯》,听旁人说后跑回家,告诉正坐缝纫机旁,给新自行车勾座上缝斗花坐垫的王凤霞。
“你听谁说的,有这么好的事?”不以为然的王凤霞脚踩东方红牌缝纫机踏板,踏踏踏地继续缝着。身后土炕上,留着瓦片头,穿着开裆裤的龙铁蝶手扶着炕墙,在调皮捣蛋地撕扯窗翅上贴的一朵朵五彩纸花。
那段日子,抽空的王凤霞找来做衣裤剩下的五颜六色碎布头,在东方红牌缝纫机上拼揍成花瓣状,缝接成片,再一遍遍缝结实,并缝上细长的布带,绑上新自行车勾座。一可让骑车人坐上更软和、更舒服;二可更好保护爱车原配勾座上的皮革,不被早早磨烂。
“你还扯,再扯姑姑打你小屁屁!”回到炕中央的龙铁蝶听后噘起小嘴,向龙新梅发起攻击,突突突地喷吐唾沫。
自从借草屋添了自行车、东方红牌缝纫机,那个貌不惊人的低汉汉男人,能力一年年在众村民中凸现出来。当初第一眼没看上龙子平的王凤霞眼下也越来越爱他的男人了。
细心的王凤霞去生产队上活,观察到大多数男社员左膝盖上的裤面,被长期握着的铁铲把磨透,打着一层层厚厚的补钉。回家后王凤霞突发奇想,熬夜为龙子平用碎布头特意缝制了一款自行设计的命名为“劳动牌”三脚形斗花护膝。
那款设计独特的斗花护膝,不像现在摩托车、电动车护膝,而是为了专门保护男人裤子左膝盖位置的裤面,避免在长期劳动时,与铁铲上的长木把不断的频繁接触摩擦,把膝盖的裤面磨烂掉。
那款精美实用的“劳动牌”斗花护膝,既保护了裤面,又保护左腿膝骨不被铁锨磨疼磨伤,受到很多男社员的好评和青睐。好多女社员见了龙子平膝盖上绑着的“劳动牌”斗花护膝,在他面前夸他媳妇心细手巧,乐得他心里美滋滋的。
好几个想在男人面前献殷勤的女社员争着抢着上借草屋借护膝样板,拿回家去模仿着式样,学者给自家男人做一个。热心的王凤霞还熬夜在新买的缝纫机上给龙子平在家务农的三个兄弟龙拉锁、龙新锁、龙开锁缝做跟龙子平护膝一模一样的斗花护膝,让龙新梅送给他们。绱鞋的手艺没学会的龙新梅拿起针线笸篮里王凤霞熬了三个夜,绱好的那双鞋帮后带尾巴的猫娃头布鞋,赞叹不已。
“嫂子,队上好多女社员都积极报了名,我给咱俩也报了。”龙新梅把龙铁蝶拉过来揽进怀里,手伸进他的小胳肢窝里挠痒痒,痒得龙铁蝶嗤嗤嗤笑个不停。
“报了咱就去,多认点字好。”开讲第一晚,三官洞里挤满了叽叽喳喳去学习的龙蹄沟女社员,洞外也来了不少凑热闹的男社员。
小学二年级没读完,因生活所迫,辍学去田间劳动的王凤霞对知识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为了脱盲,她像小学生一样,买了本子和笔。放弃了晚上糊灯笼挣钱的宝贵时间,托着龙铁蝶挟着两个小板凳,去三官洞听课。每晚她是第一个到,坐在讲台跟前。最后一个扫完地再走的学生。老师讲课用的黑板,十天有八天也是王凤霞主动去擦的。
平常在家贪玩好动的龙铁蝶一进三官洞,端端正正坐其母旁,不哭也不闹。他也在静静地像听天书一样听费老师或刘老师讲课。一块去扫盲的阿姨们见了都夸小小的龙铁蝶可爱又听话。
不学就不学,要学就学好的王凤霞通过五十多天的不间断学习,文盲王凤霞对日常生活中的一千多常用字,她会写六百多,成了扫盲班收获最大的一名脱盲学员。
他不像有些妇女去三官洞,不是为学习,而是为凑热闹,熬时间混工分。也不像有些妇女三心二意图新鲜。说什么老太婆念书呢,没前途了。更不像龙新梅,跑去字没学多少,倒听人说她跟费西安好上了。这事要传到龙应发耳朵里,非打断她的小腿不可。
扫盲班的课程刚刚结束,夏天来了,对农村啥都感兴趣的费西安带着相机跑去北坡野地,去欣赏那正盛开满地的苜蓿花。紫色、红色、蓝色,色色鲜艳。苜蓿枝上一只只鸣叫的蚂蚱,一只只嗡嗡的蜜蜂,一只只飞舞的蝴蝶,装扮出炫丽缤纷的田园美景。让欢呼其中的这个城里娃抢拍,再抢拍……
那个满身艺术细胞的费西安还曾上龙新梅家挤过羊奶,买过鸡蛋去改善生活。他顺路还给她家丢弃在墙角那辆废弃的独木轮推车照了张相,如获至宝地带走了。临走前,他给龙新梅拍了几张美颜照。
没过一周,他把那些黑白照片全洗了出来。他用艺人的眼光,发现了照片上这个农村少女的质朴美。他说他喜欢她。这句话听来很普通的话,传到龙蹄沟妇女嘴里,越传就越变了味。她们四处八卦城里人费西安太没眼力了,怎么看能上那个土生土长的“芥疙瘩”?
那句撩拨人心的情话,一直在龙新梅耳朵里回响,吓得她老远看见费西安就躲他。不能说她对他没一点感觉,她对他多少也有点蠢蠢欲动。她想她若能嫁给他,他带她去城里吃的好,穿得好,住的好。她还能天天见到在省城工作的她大哥龙吉锁,简直是太幸福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龙新梅跟费西安的绯闻,最终还是让萧玛瑙知道了。那晚睡前,萧玛瑙问了那些天不知心里想啥,看样子神魂颠倒的龙新梅。
“闺女,听说你跟来咱村下乡的知青好上了。人家是城里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芥疙瘩。”傻丫头,我劝你还是早早把这心收了。不要因为别人几句好话,把你给骗了。听娘话,以后离那知青远点。”
“人家只是说他喜欢我,并没说他要娶我。你们这些做父母的,总是把事情想的那么邪乎。”坐在炕另一头,赌气的龙新梅说着下了土炕。

第二十八章
夏忙末的傍晚,没有风,村里庄外闷热闷热。夜色中平常白日不多见的蝙蝠,扇动轻快的黑色翅膀,在房顶掠过来,又从院子上空飞过去。
围着石桌边吃过夜饭,正与刘咸阳边下凉边抽烟的费西安,忽如听到乒哩乓啷响起下雨声。怎么会下雨?他抬头望了望漆黑夜空中,还有眨眼的星星,再仔细看着掉落在石桌的,其实不是雨滴,而是一只只如黑米般大的外壳黑硬的小昆虫。他抓起一只似麦穗上爬的磕头虫,但又不会磕头的小黑虫放在手心,惊呼道:原来这不是下雨,是下黑甲虫。正说着,那只爬到手边沿的黑甲虫,拍打着翅膀飞向更黑暗的远处去了。
不一会儿,那些空降的天兵天将,密密麻麻掉落了一场面,如白天晒太阳,晚上忘了收的一层黑豆。农村闷热的夏夜,咋会有这么多小飞虫?它们从何来?又去何方?习以为常的乡下人没人去关心,倒是勾起了乐于探索未知世界的费西安莫大的好奇心。
在村子另一头,同样热得无法就寝的萧玛瑙坐在院子小板凳上,望了望头顶光线很暗的云中月,又望着院子落的一层黑甲娃正下凉。觉得还是热得不行,她进屋去拿那把补块布片的老棕叶扇子,一不留神没看住龙新梅,这个死丫头“嗖”的不见了人影,不知啥时离开了屋子。
“这死女子,说没影就没影了。”有关龙新梅于费西安的绯闻,萧玛瑙那些日子听得多了。真是女长大了,不由娘。她得把自由过度的这死女子看紧点。于是她迈着她那双气得发抖的尖尖脚,在院子四处边喊边找。还是没见人。
她急匆匆上借草屋:“凤霞,凤霞,你看见新梅来没有?”
摇摇头的王凤霞一看慌了神的萧玛瑙,她说:“坏了,坏了。”她赶紧放下吊在自己奶头上睡着的二娃子龙春辉,又给炕顶头睡着的龙铁蝶盖了盖露在外边的小肚肚,连忙下了炕。她与萧玛瑙共同朝生产队仓库方向,费西安的住处跑去。
村庄被夜色包裹,仓库周围黑灯瞎火,两个人是不是,会不会……
心想着将要发生事情的萧玛瑙喘气急粗,步伐零乱,走着走着差点在平路上摔倒。同样心情紧张的王凤霞用冒汗的双手搀扶着她,来到费西安住处。两人蹑手蹑脚,悄悄走进那黑洞洞的窗户。四只耳朵撕长偷听屋子动静。没听出任何动静,倒吸引了一只可恶的蚊子飞来,落在王凤霞的鼻子准头上,正欲跟她强行接吻。她不要它的红包,它硬给。她发火了,她扇了它。它恋恋不舍地飞走了。撵走那该死的蚊子,两人再走到房门口查看,房门上挂着锁,屋子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萧玛瑙悬空的心刚放回肚子,继而又狂跳起来,“不要脸的死女子,你千万别干那见不了光的丢人事。”浑身摇晃厉害的她翕动着嘴唇,用颤抖的手,牢牢抓住王凤霞胳膊。
王凤霞望了望萧玛瑙那张从未见过的,惊恐万状的脸,把自己也吓得不轻。她想找些安慰话,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妈呀,您不要担心,我想不会有啥事,也许她上相好的姐妹家聊天去了。”
“这么晚了,还去聊天?”气得萧玛瑙舌头不再转动。
“这段日子,听说村上代销店晚上九点半以后才关门。莫不会……”
“我看八成不会去买绣花线。”气鼓气胀的萧玛瑙被王凤霞继续搀扶着胳膊往回走。
在半路上,听丑香香说,她看见有两个一高一低的黑影,好像朝瓦窑壕方向去了。天啦,这叫什么事!黑夜孤男寡女没结婚约会在村外的瓦窑壕?不是亲嘴就是拥抱,还有可能下种……
萧玛瑙刚才有所缓解的情绪,一下子又紧绷了。想多了的她老脸二丈红,找不到搁的地方。她唉声叹气回到家后,给老伴龙应发相学了一番。愤怒的龙应发本想先抽一锅旱烟压压惊,可遇事慌张的两手,抖得半天擦不着火柴。他立马下令,带上高举铁锨龙新锁,扛起锄头的龙开锁,往西北方向村子外一里路远的黑洞洞的瓦窑壕方向冲锋!
一路上嘴里不干不净骂个没停的龙应发还撂下狠话,今晚非打死那个不知害臊的小贱人不可!朦胧的月光忽明忽暗,兴师动众的父子三人怒气冲冲来到瓦窑壕,那堆废弃的破砖烂瓦近处,蹲下身子听了听,没啥动静。他又叫龙新锁向黑暗的废弃多年烧砖窑深处扔了一块碎砖头,想探个虚实,还是没任何反应。
龙开锁吹着口哨,龙新锁大声喊:“姐,姐,咱伯来了,你快点出来。再不出来,你就永远别想再回那个家了。”父子三人忙活了半晚上,闹到最后才发现是瞎忙活。原来龙新梅根本没来这儿,他们被眼拙的丑香香看错人,说错话给骗了。更让龙应发火上加火的是,他一回院子听到在借草屋龙新梅跟小侄子龙铁蝶的嬉笑声。
“你,你给我往里屋走。”怒火未消的龙应发发出了狮子般的吼叫声。晚上夜出,没给大人打招呼,坏了家规的龙新梅从龙应发那双冒火的眼睛里,预感到大事不妙。她低下头,乖乖地向里屋走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被控制不住情绪的父母你一嘴,她一嘴,轮翻狂轰猛炸说教后,忍受不了的龙新梅委屈地呜呜呜哭出了声。
“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你离那知青远点,你咋不听?爱搜寻家丑说闲话的村子人,对你俩的流言蜚语说多了,对你将来找对象有啥好处?人家到时,屁股一拧回城里去了,全当啥事也没有。而你,农村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你说你再这样下去,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我好久都没看到人家了,你们咋还老是这样说我?”
“那我问你,你吃过晚饭,咋不声不响人就没影了?”
“我的好妈呀,你不是三天两头喊着叫跟我嫂子学扎花,我去代销店买绣花线。不信,你看。”说完龙新梅从囊囊掏出新买的五鼓轮不同颜色的五彩线,萧玛瑙看后懵圈了。
看来女大不中留,还是赶紧给找个男人嫁了吧。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把人活活气死!
再说从省城下乡插队的那两个知青,通过不到两年的基层生活实践,费西安带着龙蹄沟姑娘的两大秘密:一是大姑娘不戴奶罩,二是没结婚的男女之间基本不说话,神神秘秘地离开了。他走时只带了些照片,没带照相机。他把照相机送给不再当小队队长,调到大队当计生办主任的秦连城。他不但教会秦连城怎么照相,他还教会秦连城胶卷冲洗技术。
费西安回省城后,关于龙新梅与知青的闲话在龙蹄沟人的嘴里也一天比一天少,渐渐地完全消失在龙蹄沟初冬的烟雾里,被夜风刮飞的干干净净。
节气刚过白露,媒婆醋氏答应萧玛瑙帮龙新梅牵线搭桥,找对象的事,已经有了着落。介绍的对象家在龙蹄沟南七里处的杜家塬。那是十几户人家沿沟坡居住在一眼眼窑洞里的小村庄。户户头门朝南,很向阳。地势居高临下,视野十分开阔的坡塬下,由近到远,依次是宝鸡峡渠道、陇海铁路、渭河、眉县县城,再往南端是被连绵起伏的群山秦岭遮挡。白茫茫的最高峰太白山顶,就在眼前的不远处。一年四季,山顶积雪清晰可见。
龙新梅出嫁那日清晨,天特别特别冷。长长的送女队伍步行前往杜家塬,走着走着,天上飘起了雪花。下雪了,下大雪了。
满天的大大小小的雪花,以各种姿态舞动着。或飞翔,或盘旋,或直直地坠落;像轻烟,像碎玉,像银屑,扬扬洒洒,染白着大地。
那一朵朵飞舞的雪花,更像被撕扯成碎片的天女的婚纱随凛冽的寒风飘扬。村村通路两边,那一颗颗银装素裹的小桐树,不再像桐树,倒更像插上坟头一根根缠有白纸的孝棍。面对如此恶劣天气,门族的送亲队伍一路上,一个个把嘴包的严严实实,几乎没有人说话,更看不到脸上是否有喜庆的笑意。包括穿着红棉袄,头包红头巾的新娘龙新梅,时不时用红手帕去擦眼角高兴的泪水。结婚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在过去农村出嫁的新娘子,总是用红双喜手帕挖着在嘴上,边向新郎家步行,边哭哭啼啼。这场景,让不谙世事的小屁孩龙铁蝶有点越看越看不懂。
新娘子的洞房是一眼贴满红五彩窗花、最中央窗格里贴着大红喜字的装扮喜庆的窑洞。在暖哄哄窑洞里吃过午饭的龙铁蝶看到来时,下下停停的雪,又开始越下越大了。
喝过喜酒的龙氏家族的送女队伍往回走的路上,雪越下越大,还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在龙蹄沟南坡口,在如皮鞭抽脸的风雪中,站着一个缩成雪团的女人。包裹的只剩下两只眼睛的丑香香眼睫毛上落着雪花,呼出一股股白气,在不停揉搓着双手,跺着脚来回走动着。神情焦虑的她时不时搭起长眼罩向杜家塬方向张望,好像有什么急事,在等什么人。当她远远看到送女队伍里,越走越近。那辆龙子平推着两个娃的自行车迎风雪走来。她小跑上前,将一个天打雷劈的特坏消息告诉了他。
“子平,家里出事了,家里出大事了!你回家去看就知道了。”请高人看老黄历选定的龙新梅结婚的良辰吉日,对龙家来说应该是个大喜的日子,能出啥坏事?他早上走时,一大家人还和和气气,好好的。难道龙新梅婚姻出了新问题?
龙子平听了丑香香三言两语,带有动作的概述后,如遭电击麻木了似的,愣着没说一句话。他无法相信,但一切皆有可能,他用故作镇定来安抚乱如麻的心。 他先把坐在自行车三角前梁,用粗铁丝制作的三角架里的龙春辉抱下车,交到王凤霞手里,再把坐后座上的龙铁蝶抱下车,叫两个孩子同他妈慢慢往回走。
然后,龙子平熟练地边溜踏板边跨上车,冒着被路面积雪滑倒的危险,在风雪中疾飞,下了两道坡又拐过三道弯,把车“哐”丢到头门外,小跑进院子。
在那棵光秃秃的椿树下,看到一堆雪。这不是雪堆,这是一具躺在雪地上的雪人!那雪人就是龙继荣。此刻,他的鼻、嘴上沾的鲜血已冻结。他正卷缩着,像寒号鸟一动不动。身旁的积雪里,渗入几滩鲜红的血迹。穿的旧棉裤被撕得稀啪烂,露出灰白的老棉絮。一朵朵冰冷的雪花,正无情地继续在他身上洋洋洒洒。
龙子平目光停留在老父亲裸露在风雪中的那半条光腿上。他扑腾一声跪下,猛地扶起冻僵的雪人,边拍打其身上的雪花边喊:“爹,爹,出了啥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欲哭无泪的龙子平连忙抱起龙继荣走向借草屋。到屋门口,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锁,发现早上离开时锁在屋门上的锁被人撬了。
惊慌失措的他抱龙继荣进借草屋,看到用木板做天花板棚盖的夹层放粮食的地方,那细长口袋里装的小麦也不见了,幸好房内的那台东方红牌缝纫机还在。
“爹,都怪儿子无能,没本事好好保护您,保护好这个家。”龙子平抱着手脚冰凉的龙继荣哭诉着。发生在龙新梅结婚当天,不堪入目的一幕,被三岁记老的小屁孩龙铁蝶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无意间完完全全看到了。
“爸爸,爷爷为啥躺在雪地里,是不是被人打了?”龙子平回避了孩子的提问,他走出了借草屋的门,去龙蹄沟大队报了案。
“妈,他们为啥要打爷爷?”龙铁蝶摇了摇正在给包袱里装龙春辉尿布、衣裤的母亲。
“爷爷不听话。如果你不听话妈妈也打你。” 还是没弄明白的龙铁蝶又问:“爷爷为啥不听话?”右手抱龙春辉,左手拉斜背着小包袱的龙铁蝶小手的王凤霞说:“不要问了。走,咱到你舅家看你舅爷舅婆走。你舅婆舅爷想娃了。”
有句话叫咱惹不起,咱可躲得起。家里一出事,去娘家“躲”,对不愿搅合其中的王凤霞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气方式。
蓄谋已久的龙应发借机上演的那出“逼宫”,似乎有点为时过早了,完全出乎了龙子平和王凤霞的意料,但他们细想也多少在情理之中。因为他老人家认为,抚养龙子平的义务已完成了,他兑现了龙天麟在世时,交代他把龙子平养大成家的遗愿。所以龙子平成家后,他没必要再留他在他家继续住下去了。况且,龙子平现在有了本事,也有了钱,光景好的顶呱呱。
那天,龙应发有意从嫁女的喜事里,闹出的悲剧,让吸取深刻教训的龙子平感到,有话不能坐一起好好说的一大家人,已不再是以前的一大家人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隔阂,也在一日日加厚加剧。
打小生活过的这农家院子,已无法再容得下他和他的妻子孩儿,也不再有任何的温暖感和安全感,只有一双双眼红加仇视的曾经熟悉又越来越陌生的眼睛。
眼不见,心不烦。既然同住一院不再像以前那么和谐相处。痛下决心的龙子平不得不提前启动批一院子新庄基的计划,力争早点搬出借草屋。
【待续】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兴则中国兴。
一一安焱
作者简介:
安焱,原名安红朝。昵称麒麟才子。陕西扶风人。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传统文化公益讲师,西府文化名人。南国文学宝鸡社社长,《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2019年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文学杰出贡献奖”。
1996年开始创作,迄今累计创作超过100万字。先后在《中国乡村》《陕西农村报》、《西部散文选刊》《宝鸡散文家》《旅游商报》《百家号》《品诗》《西散南国文学》《南国红豆诗刊》《今日头条》《龙盟诗社》《都市头条》等杂志、报刊及全国各大网路平台发表作品超过10万字。著有《安焱诗文集》。长达50万余字的长篇乡土小说《虎凤蝶》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