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麟,原名周勇军,诗人、词作家、文化策划撰稿人。出版《慢下来》《在梦里飞翔》《附庸风雅——对话<诗经>》《白麟的诗》等7部诗歌集,曾获全国鲁黎诗歌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宝鸡市职工文联作家协会主席,宝鸡市音乐文学学会会长,宝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生命达观,慢慢绽放
——《白麟的诗》略览
文/阿探

那些在历史暗影里闪烁着的诗,从产生的那一刻,注定了要洞穿时间的阻隔与界定的。光阴之内,是人生的正在进行时;光阴之外,则是过往的回望与未来的期许。诗学求索之路,或许起初更多的是才情激情的炫灿。而抵达深层境界之时,或许只是人生沉淀后的开悟与成熟,以及直面生活坦然无惧的感性与理性的融合。当一个诗人真正成熟时,必然是他重建了对惨淡世界的信任与宽容之时。西方之巫说,认识你自己;孔子说,五十知天命。如何认识自己,又如何知天命?苏珊·桑塔格所说,“人必须在人的世界里求取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是经历者,也是修行者,穿过光阴的隧道,让灵魂最终抵达安妥之境。
《白麟的诗》这部集子,既是生命在尘世里的炼化之结晶,更是白麟对其多年来诗学求索的检视、萃取与创造。《白麟的诗》给予读者活在当下以理性之识,给予遥远永逝的记忆亦深情回眸,以生命达观者的广阔,给予不可知不确定的未来以信心与勇气。无论当下,过往,还是未来,《白麟的诗》总是让光阴永远处在宏阔之大境中,总是去尽个体狭隘、逼仄,以更为广远的视野与空前的热情,拥抱着这个迷离乃至失性的世界。这部诗集,又何以叫作《白麟的诗》?毋宁说这是一种诗学追求之旅的命名,不如说更是生命空空乃万有的宣示。这部诗集,是诗性诗情的达观,是来自光阴内外的回声,是生命达观的慢慢绽放。

艺术之境有着洞穿千山万水之阻的通感。彼得・汉德克曾说,“而我随着时间的推移,彻彻底底变成了作家,因为我通过写作让我自己慢下来(缓慢是一种绽放)。”白麟的诗作《慢下来》,更是让生命成为从容的风景与畅享:“慢下来再慢下来/让脚步的表针缓慢而又坚实地/在大地上行走 慢下来再慢下来/让时光的呼吸慢慢品尝/青春和爱的滋味 慢下来再慢下来/把年轮的转速调慢/延长前世和今生的易换 慢下来再慢下来/让银色的月光镀膜/让诗经在风中流传更远 慢下来再慢下来/哪怕一阵风带走一生/也要收看临别的风景”。诗意需要凝神体悟,审美需要静静中发现与触摸,过于急促的节奏,只能错失更多的风景与灵魂栖息之空间。彼得・汉德克更有一部《缓慢的归乡》,表述了生命回转的轨迹:从反历史中找到出路,在日常中发现与把握永恒之美。从文学命意、主旨考量,《白麟的诗》真实深隐了这样的精神进路和走向。对于在诗学之路上求索了30多年的白麟来说,这部诗集的面世,意味着生命心境,人生金季的盛大启幕。一个作家的人生进入成熟季,他的诗必然进入新的诗学境地。

第一辑“浮世绘”,既是光阴之内在外在的进行时态,又是客观物象在时间的漫流中对人之精神的激荡。在这一辑的诗篇中,诗人以敏锐的感知,发现了被物质埋藏的那些被忽视的存在。诗人如同炼金者,源自岁月流淌中的重新发现,对其诗篇个建构尤为重要。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带来了火种,火对于生命之内在意义,或许只有成熟了的中年才有会心的认知。“渺渺星光 恒久 高远/一瞥未可置否的回眸/可是隐藏在宇宙深处的/火种”(《火种》),诗句从眼前游弋至悠远,至遥远,至梦境,在虚幻与真切交错中,流溢着深沉的情思萦绕,直至仰望穹苍,由衷地抒发出源自生命本体的感叹——微弱而渺小,缘起缘灭,无踪迹,于是在宇宙之一瞬的明灭之间,依旧需要火种的温暖的喂养。中年是人生的金季,生命的智慧之季,有了坦然直面与接受,有了放手的果断与豁达,更有着更高谋划的力量与智慧。“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该走的 早随爱情一块逃离/该留的 成为暗疾/像一只善谋的老虎/埋伏在通往年迈的半道/准备发动奇袭”(《善谋的老虎钻进中年》),诗人以站在时光之外的高位,放走了过往的心念,而不甘之心以生命的韧劲在潜滋暗长中做着不放弃的更精密的谋划。这是岁月赐予的开阔,生命力和通天道的盛放。《迷路》如寓言般形象勾绘了我们难以判定对错的选择,那只误入歧途终成干尸的麻雀,在欲望的引领下被焚尸灭迹,既是生命周围的险象环生之写照,又是迷失本真的悲剧。白麟于常态生活中发现了哲学层面考量的理性之识,《迷路》不仅是一种社会常态现象,更是一种清醒而温情的提醒与警示。《怀屈原》是对诗人本体存在意义的索源,诗性洁质对污浊世道的对峙对决。礼失求诸野,艺术在民间。当一切伪装彻底揭去,才有忘情的歌唱与艺术的纯粹,《搓澡的艺术家》就是在浮虚弥漫中找寻回来的灵魂洗涤中的艺术真境:“狂妄 投入 自得其乐/叫我想起儿时的过年/乡亲们敲锣打鼓吼秦腔/声震河山”。这不仅是诗人的体察与发现,亦是小说家的创造:王方晨的《福勇的大河山史》(《中国作家》2020年第1期),在逼仄的桑拿浴室构建了一场高校教师与装修老板的学术的思想密欢,纯澈的罕有思想交汇,亦集中表达了思想激荡的稀有与可贵。



第二辑“望故乡”,犹如望春风,安妥安置过往的岁月。小时候我们在竭力做着逃离故乡的奋斗,及至中年才发现,来时的路或许依然在,我们却再也回不去故乡。望,是一种凝神融情的伤感,亦是与过往人事物态的和解与共融。对故乡的牵念,首先是对至亲的思念情切。有关故乡亲人的诗篇中,白麟饱含的深情化作了归有光式的纯澈入微,一线魂牵:“其实,父母一直在登高/被儿女和岁月一推再推/最后登上相框/登上所谓天堂 今夜,父母在墙上看我/眼角渗出的热泪引来秋雨/洗白坟头的几朵野菊”(《登高》)。“如今他溃退到了墓地/退到陈旧的底片里/退进无人记起的山旮旯里 只有抽屉留下的身份证/把他的出生年月日/倒背如流”(《倒退》),淤积心底的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至诚相感的奔涌中,白麟亦传递着我爱世缘随风定的豁达。每一次回归故乡,无异于青春作伴的放歌,归途上的诗人,忘却了时空的斗转星移,去尽俗世赋予的沉重背负,回归生命本真,和同着天籁地籁人籁的幽微声动,把控一时之庄子的神游万里,放空精神的驰骋:“此刻,在这独叶草班的游园/前世今生,击掌而歌”(《归途》)。《开犁》《春天大集》《梨花香》《太白风》《麦穗》《老家的雪》《萤火虫》等诗篇中,那些流动在诗行的事体与意象,开启一片农耕文明的净土自然情境:人与物,人与物与天地的和谐正动,花香满径,风烈度与豪迈,五谷丰登的愿景,雪夜思亲的难捱,生命开悟后遥远反刍,一切一切的对立与冲突早已推至九天之外。中年人的望故乡,钩沉起的满是温情而沉甸甸的记忆,那些在内心盘结多年的对峙,此时早已瓦解、消散、被抚平。

第三辑“踏歌行”,既是生命的一种放逐,亦是民族根性索源而上的找寻,是诗性复活的境地再造,更是一种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叛逆与背反。《阿拉善的额际》(组诗)是红尘物欲中迷失本心的孩子回归人文初心的反向溯源,是诗心的召唤。“星河闪着泪光/打开掩藏千年的经卷/请你吟诵母亲/架上夜空的/遗言”(《母语》),穿越数千年漫漫历史文明的载体——母语,会告知我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迷失者需要找寻,需要回归。需要重温,需要找回意识的文明胸怀;《残雪》隐埋了多少雄霸草原的部落,万千铁蹄终归土,被风蚀的累累残骨,逃不出长生天的最终裁定;《峡谷》《沙漠》掩埋着多少金戈铁马,人对宇宙自然变迁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沙粒,古旧的正在消退如新生正在积聚;《星河》是人们难能可贵的仰望星空的机会,是远方的景深与想象力神驰的赐予,更是城市上空的天问与顿明:“这些年,蒙尘的不仅是市井/大家奔走相告一生何其短促/却怎么也看不到前程/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曼德拉岩画》(组诗)是向古代历史文化的溯源,《猎人、猎犬与羚羊》《骑驼者》《骑者》《猎手》《交战》《牵马人》《骑者与北山羊》《抢夺猎物》《出行》《交配》《鸭》《双驼峰群》等诗篇是人类生命史生态史,是历史文化在岩石上的定格与凝固,残酷血腥和着温暖辉煌而生,在对抗性震荡中,开辟出人类一条漫长的文明之路;《嘉峪关纪行》《西出阳关》《北疆行草》等组诗是苍凉与广远情怀的重温,是精神颓萎中雄浑气质的体认与提振;《在温州说文解字》(组诗)是在现代城市了触摸老古温州的余温余韵……诗歌作为文学母本范式的存在意义,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在于营建生命无限舒放空间的超高延宕性。白麟的“踏歌行”罢黜了物质拥挤的城市,走向了洪荒广远,在历史中自由穿行,在穹苍之上,在星宇之间,俊逸精神,在缘起缘灭的遗落中,在日晷的轮回中,在遗落在大地之上的文明遗存中,找到了精神的永恒存在,获得了来自宇宙的雅量,这无异于处于世界之外高位的体察与顿悟。

第四辑“风雅颂”,无疑是寻本问源,从现代文明穿行到《诗经》的精神本义,在两相对比中,感知老古的精神文明的质地,是文明内在生息的续魂。回到《诗经》本义本源,诗者,天地之心,民之性情,即天人之合,天人之精。白麟为何如此重视《诗经》,就在于此,在于它是华夏文明之源头,文学艺术的源头。让诗回到诗境,是诗学精神的必由之路。《竹简风雅》如同一曲雅乐,宏大铺排,华夏初民古朴的情怀,其乐融融的和谐在数千前闪现,无异于祖先遗留给后世疗救精神萎靡的绝方:“患得患失的路口/迷茫难眠的夜晚/不妨随意翻翻《诗》吧/在清风旷野的前世/看我们伪装的今生”;《在风中》追忆遥远的国风烂漫雄起,叹谓地域性情的流脉悠远的影响;《葛覃》《卷耳》《桃夭》《草虫》《采蘋》《甘棠》等《诗经》同题篇目中,白麟赋予《诗经》风物以灵动灵性,在远古的时空里复原淳朴纯粹的世情人心,完成了现代与远古的交汇。一个个洋溢着古典的意象,在《诗经》的春风浩荡中复苏,古典文明在白麟的诗情奔放中一一复活,以古为镜,更能检视我们文明演进的得与失。如同李喜林对白麟的追踪述说:“用诗歌抚慰一座城市的灵魂”。
《白麟的诗》,从都市世俗起步,慢行故乡,放逐广远,回溯文明源头,完成了艺术淬炼的圆熟,在渭水之滨,在宝鸡这座古城,给予了人们放养灵魂的无限空间。白麟以诗心诗性诗学的成熟,触摸了那些曾经被人们太过轻易忽略的人、情感及风物事体,在常态日子了经历一番彻骨的找寻,为人们找回了被遗弃在庸常中的那些震撼与永恒,给予尚在在人生苦旅苦苦寻觅的人们以直面残酷人生的心胸,直面未来的信心。生命达观,就这样在诗行中慢慢绽放着,精神在这种恬静的心境中从容、自舒着,尽享静美。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见于《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文学自由谈》《大家》《长篇小说选刊》《啄木鸟》《延河》等报刊。曾获《小说选刊》2017年第二季写稿签活动铜奖;人民武警出版社《橄榄绿》2016、2017、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陕西文学研究所2016年度“优秀小说评论家”称号;《人民文学》2015上半年“近作短评”佳作奖等,目前任职西安某高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