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国的诗
李自国,笔名西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1983年弃医从文,已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诗刊》等国内外各大报刊发表诗歌近千件,已出版诗集《第三只眼睛》《告诉世界》《场—探索诗选》《生命之盐》《西村诗话》《行走的森林》《骑牧者的神灵》(中英文)等14部。作品曾多次获奖,并入选百余种选集。
创作感悟:
生活·语言和思
李自国
我习惯独处。
多年来,我曾整夜和梦的旅途纠缠一起。我是因之语言、诗和思而搜寻的,好比铜像们的眼睛,在岁月的划痕里赴小小少年的约会。当我考入卫校中医士专业,背汤头、记药性赋、啃医古文,使我了解人与自然,学会分辩事物的五行属性,认识脏象、经络学说、六淫七情的成因、病证与诊法、望闻问切、施证验方等等,怎么不可能产生另一种文学、另一类诗歌?我问自己。
诗的力量从哪里来,又将到何处去?这便是我进入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就读后触发的冥想。北方的天空是宏伟的,土地是那么辽阔,广漠的文学视野,东西方文化纷披而来的书籍,就象雪地上的独轮车,移动着大地的板块。而大面积的成熟,迫使我在西长安街上奔跑了一夜,我是第一次把心交给世界呵!我已渐渐进入文学本体,自觉地把诗写成不象“诗”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否是诗的力量震撼了我呢?难道还有什么比这,属于我的世界更令人达到震撼自己的力量?!
从北方到南方,涂满小诗的纸帆又把我带回一个新天地里去。在那个以“盐”和“恐龙”闻名于世的自贡,绵延的产盐场、耸入蓝天的采卤天车、幽深的古盐井、世世代代的传说与民谣,唯有通过诗的锲入,方能从“历史”、“生命”的背后找到那双厚厚的嘴唇。我通过它,以各种语言的姿势,将古朴而新鲜的梦想固定下来,或一头扎入被窝,或打井一生。
诗歌作为一种个体生命的呼吸,作为一株灵魂栖息的树,它需要进入——退出——再进入连续不断的感悟过程,所以我要说诗永远是可求而不可及的,更何况生命之河川流不息,一如长剑开出花朵,新新顿起。我曾告诫自己:创作与写作是两回事。就“风格”而言,新美本真是我一直崇尚的,而气势的博大精深我又刻意努力过,还有什么理由让我不拒绝风格拒绝成熟呢?还有什么理由封闭自己,去重复过去也重复别人呢?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诗的创造给予了我一个在长夜中漂泊的世界,这个世界也同时被“诗”创造了出来。那儿栖居着我的亲人、族类,还有林木的经纬、血中的盐、灵魂升腾的花雨,还有独自走过受难的日子,以及我要寻找的祖国和人民。所有这些,都将在圣乐庄严的时刻,完成自己朝着这个世界的启程。我仅仅是开始……
自选作品

自 画 像
画一个我,在墙上
跳下来,和我一起回想
回想一生中后悔的事情
命中注定,你要流浪
我要流浪,你我都是老朋友
你在墙上,我在床上
假如世界真的走散了
我们离回家的路不会太远
那时候,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咱俩神聊过的日子
就是生长过一片片欲望的
红 色 土 壤
黑 色 土 壤
走 盐 场
漫山起伏的塔影
还能找回残稿的一份
渐渐迫近的盐庄
载负着打井人厚重的脚步
过往的盐花纷扬着我们
无数风暴的记忆
撼人心魄的盐场
像血 敞开殷红胸怀
收容一代代天车“嘎吱”的风景
还能抽象它们其中的影子
重现深不可测的井
零散的梦 让我在井场
把苦难想象成
一堆堆喘息的化石
大半个世纪沉下去了
雪 敲打烧盐工头顶
都会掠走舌根丝丝咸意
古盐井 古盐井
你的沉默让我说出些什么
怀抱群山的父亲
依旧高耸如林
往昔的一切 现在与未来
都被你塔影折叠了
剩下盐 色觉和味
使我与这个当年世上最大的井场
遥遥站立
梦见梅泽和他的井
北宋《元丰九域志》载:“梅本夷人,在晋太康元年因猎,见石上有泉,饮之而咸,遂凿石三百尺,咸泉涌出,煎之成盐,居人赖焉。”
你把弓箭扔在途中
用腮呼吸
身影被群山绵延成树
上树的鱼 干渴难忍
你设计好一段水的距离
又被嶙峋母岩
击碎 灵魂散落一地
溢出的泉水 微咸
而又妙不可言
暗合着人类心灵中
一座安稳水域
你的眼睛动了一下
你的目光叮咚有声
便长出黑手和神话
而成井神
多年来 我就这样想象
你的崇高 神圣无比
与盐的光泽
与那类相通的属性
刀枪不入 面部有须
打马横贯山脉
每个足印下面
烙下一口古井
充满银子 月光 大泽的水份
火车随风开过来了
河在远方 你在远方
潮水涌来的人群
找到井 尸骨和仇恨
苦盐的心 请相信呵
一种绝对尤深
灵魂高贵者的意愿
使你头戴冕旒
远远躲进庙宇 燃烧
最后 将自己无声熄灭
盐业历史博物馆
那么多孩子 在你身旁
立一块早晨的碑
不仅仅是纪念
不仅仅是教诲
一动一动的眼睛
因阳光的注视
而显得格外真诚
时间的隧道里
不时响彻岩叶扇动的钟声
沉入古老深思的井
我的双桨 努力探寻
多想挥手如云
接近你的悠久你的历史
视觉与奇想之问
母亲留给我的深度
孩子们等待我的深度
在川南腹地 在很久很久以前
维系着一群
寻不到面孔的人
都曾有过卤水染黑的长发
而父亲和他井匠们
拒绝走出酒杯
整整一生 和空瓶子
投下那个夜晚 坚硬 宁静
最后 被烧盐锅
活活煮死
我是一粒盐的子孙
深陷的眼窝 像古井
摸索出老人的泪
那些生命的盐份里
就这样充斥我路上的黎明
我要告诉亲爱的孩子
并从那些碑文中间
默然诞生 重新咀嚼
老人刻进标本的
那段晶莹而颗粒状的日子
天 车
你站起来了。威仪环绕我们
濒临打井的祖先,濒临
盐场与坟场的物象间
踽踽而行。村庄载过去了
隐自火焰的钟声
牵动一年一月的喘息与歌吟
有多少次,你立下誓语
诏示着你的儿女,沿沉睡的痛苦
而深呼吸 这该是足够的清醒
我们挥不掉它,一代代
打开盐河之门。我们再渡难返
每年采卤归来,总要将不幸
醉倒怀里。将日子打磨成水
重又闪现的波光
复活古老的光荣与粗唇
谆谆教诲,一生中的
短暂启程,使我们想到苦盐
备受锉井的艰深
无时不将井口对准湿漉漉胸襟
情人呵! 那在冥色苍茫里
即使眼泪根植皮肉,远离的时间
抽空我们脊髓,也将保持
躯壳新鲜。群舞之后
正是祖先收获的黎明
盐,古朴而新鲜
将那些有关盐的书卷
随意翻开
会碰见一群古朴的人
手把盐罐
在书中反复触动的文字上面
挂着 一年一月
朝自流井方向移来
他高喊着我的乳名
身着褴褛而绵长衣衫
妻子怀抱月亮
流落在外
将近一个朝代
他把那口老井的地理和方位
告诉我多年
我坐在采卤天车下
流泪 或是勇往直前
我不是倾心他开采的一切
周身疲软的骨头
因盐而坚硬 自命不凡
想起雪花般的盐场
就打算去温故那位老人
淌不尽的液
渗透我的毛孔 血管
我已具备充足理由
到他博大的胸怀
安顿下来 寻找
那群井架的真实和傲岸
四 月
四月的盐庄渐渐走近
穿过黑风的卤水
点燃最后一盏油灯
打井人挥汗如雨
结出的盐花
似水晶般的情人
携着我走遍四月的岑寂
我来时久远
黑卤以浓缩的速度
让日子成形
它们面貌迥异
生活习性相同
辘轳听从着打水的声音
我跟它有相近的亲缘
我在这种时刻波动无比
四月的中心是井绳
鸡鸣三更,擅长打井的人
抚慰出又一个死者的名字
身旁堆满河山
苦难和眼泪,荡涤
天地间的幽魂
盐都呵!你的千古
曾使多少遗孤幸存
望着四月列队走近
我在想,怎样才置信
祖祖辈辈收敛的月份
隐于高处,所有井口位置
一经与咧咧嘴唇相叠
总想大吼一声
总想大吼一声
水哟!火哟
你是我们生命蓬勃的形式
自 流 井
什么时候你才是一些奇迹
无论是眼睛
无论是庄严的火炬
活跃我周围
昔日的光芒
沉沉穿过土地
这是一块深厚的土地
成千上万的工人
“哼唷”着 板块移动着
一曲一首 一首一曲
打井的歌采卤的歌
煎盐的歌拉盐船的歌
使我深切感到盐河带走的日子
飘回来的驼铃
都是皱纹深深的回忆
面对这口井的位置
这块长眠地里 蒸腾千年的
灵魂颗粒 一次次
我的家族咀嚼着它
在百年前 在中国最大的
产盐场 生衍不息
曾祖父因你发家又败家
跳井而又逃井的故事
耗掉数万两白银也不见底的
故事呵
穷尽长夜的睡眠之后
千米深的古井
又成为一种绳的象征
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 神秘
一切又是如此
从容不迫 积满液体的阳光
不可能继续沉寂了
那个精神上不再缺盐的民族
周身汗珠 滚动着
一个个世纪的呼啸和夜
现代化的真盐空机器
在创造这一声音的同一血缘里
轰醒我们自己
每块肤色 每团细胞
都让时间的花朵
失去芬芳的意义
一个善于打井敢于打井的民族
并将不断掘进的民族呵
在表情重叠的世界里
总是噙不住祖先的泪
那泪水流进嘴角流进血液
我渐次感到生命的盐份
缅 怀
我走来。起早爬井架,晌午
灶上煮盐。朝天的班房*纷纷向我洞开
无奈天车总也升不高
风篾牵出去,云朵扯下来。众多面孔
在阳光下显现。天辊辊转,地辊辊圆
与我相逢的灵魂历历归来
不愿再熄灭什么。那一年
是古盐场的祭奠,大班应声栽倒
跟班蹑足走来,香火之歌唱老祖先
锉井的号子一代又一年
井神井神你听好啊哟吙
我们就要回去了吆吙吙哟
管你出水不出水啊哟吙……
大盐呵大盐!请你回到祷告中央来
水来啦!水来啦!打起火把涌井口
气不断,卤不断,火酒白肉祭出个水口来
沉默的深度令人抖动不已
白花花细盐封错昔日河岸
我走来。摸索眼泪轮还四野
哪一口古井,无可更改。隔夜辉煌
维系着我家族流长的渊源
生命之盐
通常情况下 盐
显得多么重要
就像那些夜晚
一刻也离不开的
永久睡眠
这么多房间 还是盐
载着沉重的份量
给予我们味觉
习惯 而且默然品尝
人世间的咸淡
远行的日子里
我总会分辨 一种层次
千百年的沉积岩
都被历代蜀南人
两眼望穿
不是为着盐井
不是为着热血澎湃
它是我们对爱的另一种体现
大自然的无限滋润
注定要我们刚强
抑或听任天车的旋转
我们一代代打动它
兢兢业业抛下
生命的长线
直到盐不再是盐
我们跟它一起荡漾世界
采 卤
我从井场那边回来
夜 已经很深很深了
三三两两的
盐灶 茅舍
在我案头
隐隐出现了
两千年的遗存
让我沉默了许久
我在那里遇见很多
温故的老人
他们仿佛是一具井架
仿佛是我明天
选定的日子
在遥远的山上
移动著 哼一首煮海的歌
可以这样开始了
来自另一块土地的喧响
荡漾我眼底
一片碧绿的盐湖
属于亚热带湿润的
季候风 多年来
你就为此载动我双脚
古木浓荫的洼地
灵魂飘散血肉的芬芳
天亦幽幽
地亦幽幽
后山的不断召唤
使我以井身的高度
发现祖先的面孔
被一种色彩和声音刷过
盐场歌谣
山岩又一次震响
山岩又一次震响
雪地往下滑动
黑卤呵 我们等你出现
等你出现 乌云遮东
乌云遮南
沉溺于寒风中的井绳
从我们肩头祖先肩头儿孙肩头
翻过一道道山
滑出一匹匹岩
岩叶深处是井盐呵
岩叶深处是傍晚
井神井神你快张口
黑黑的卤水冒出来
天街的火把打起来
咚咚藤鼓敲起来
早打露水晚打热
太阳落坡就要黑
黑黑风窝里 一口老井说话啦
两口三口跳出个新娘来
身着纹绣的瓦罐盛满汗
汗神渍出白花花盐
苍天敞开是喊的心呀
岁岁庆典裸魂来
四方的云使汇拢了
瞧 它们升起 它们升起
高高天车 走进炊烟
一行行蹄印踩出来
神圣的盐庄转起来
老 井
请给我灵魂的寄托
穿行这些井壁
我把它交给你的手
大地深处的伤口
如泣如诉
每一种感情移动着脚步
时间来回袭扰我
无动于衷的年代
在坍塌中成形如石头
凝固的唇 牙齿和风
将最后一滴卤枯干
占有那沉默者的深度
什么形式让隐痛
垂落于井中
解脱阴影的黑鸟
苦苦喊叫 求索
井绳听从着打卤的声响
五千年间 一上一下
人头 在井口攒动
寓言的岁月
爷爷的年纪
如果再倒转去
就是我踌躇满志的样子
啃山 打井
游说皇帝
爷爷有双玩具的手
一生都在拆房子
拆来的白房子
搬进盐色深刻的穴位
房子 便作了我母亲
我是喝母亲的卤水长大的
古镇的房子纷纷拆光了
爷爷将军指
插入被窝
数落往事
将最后一根指头
狠狠剁去
向皇帝纳了盐税
爷爷醒来
掉光头发和牙齿
身上长出的手臂
足足一千只
已不是听天由命的人
赶上爷爷的年纪
我对眼泪倾诉些什么
我将一头撞进被窝
那古老幽深的梦里
打井一生
盐都古迹
比事实更深入人心的
是这些古迹
它们年代久远
多是些悠游的汉字
无时无刻
不惊颤我们
我们感到一种胸怀
一种比头颅沉重的东西
它随意走进我们句子
点释我们
最终忘掉强光部份
天车 盐井与厚厚嘴唇
陈列我案头
我与孩子们的对话
加重了份量
明天的某个日子
我同它相遇
预备永恒的穿透力
我随城市一齐长大
城市在古迹中
游来游去
也许因为脸上伤疤
也许因为名胜 荣耀象征
我受不了心灵积压
总在语言与文字中间
等待 一种博大
一种精深
灵魂脱落的羽毛呵
何时闪现我们
又泯灭我们
告诉我 勤劳善良的人儿
有谁愿在珍藏它的同时
也伸出时光之手
不为古老单纯的阳光
而熠熠生辉
悼念:为成批牛的死亡
天蒙蒙亮,风吹榕叶哗哗响
风吹牛血哗哗响
四只蹄子在天上
四只蹄子在胸膛
静静地开花 安详地死亡
灶王爷说 你们的牛真多啊
你们牛的铃子真响啊
牛驮声声
牛车汲卤汩汩作响
盐庄里有牛皮鼓敲打世人的传说
音乐家离命支这 却背负沉重的缰
老人和牛犊走在同一条路上
井神说 这里的鲜花插在牛屎巴上
这里的女人拽着牛尾走不出村庄
天蒙蒙亮 随处有病牛出现
随处有退役的牛要宰杀
霍霍磨马声 牵挂出牛的泪
永远滚淌这世界吧 承受这祭奠
牛脖子仰天呼号
牛鬼蛇神在眼睛里燃烧
你们的牛真多啊
你们的牛血温暖而响亮
但不知是从水窝窝里来
抑或黄土里长 安歇之时
坟茔上插满神秘的歌谣 主啊
大吼一声 牛羊犬豕 奔突其上
盐 女
在耸立如云的天车下
远远望去,方圆几十华里
跳过井的女人
逃过井的女人
都是你,一根绳的指引
微观的女人
宏观的女人
都是你,都不是你
你是皎皎月华的亲妹妹
你和盐之间,没有那种
男女关系
盐女啊
一段风中的情绪
一条款款的流水
当白色精灵起飞时
苦咸,意犹未尽
看见你忙碌的小手
弹去我血分中的尘埃
使心脏启动,肌肉兴奋
然后泠泠有声
穿过岩石中的岁月
给一个古老部落寄信
雪白雪白的颗粒呵
闪烁出盐世家族的命运
总是离不开的屋宇进而
你被瓦缺罐装着
构成各类各样的姿式
一日三餐,盐为贵
女人为贵
就像眼泪旁边的滋润
使无味的日子过去
盐女哟,神圣得不可侵犯
细小得难以捍卫
这个区别
在遍地盛开的女人中
你和我共同走在
蜀南,这个相互贯通的岁月
折断尺子的人
空旷的黄昏
那些为五斗米
折断腰杆的人
一片尖叶刺激耳膜的伊人
滚动出暴烈的粗唇
那时你从火光中醒来
守住酒碗,盐庄
和这无人的废墟
谁在高声询问
庄园深处,背负着
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坐井观天的男女
得寸进尺,印堂发黑
一个通街门响的夜晚形成
而宅门一派阴森
火堆堆里的条条汉子
天亮前纷纷死去
在孤寂如旅的晚云下
日子打发得何其清贫
老泪带来的那个夜晚
你甚至不相信
那根靠积累资本的井尺
比一般市尺长六公分
使她看不见的伤口
写上一个被典当少女的姓名
折断的尺子不再叫人
不再靠直立行走了
背脊上烙满盐商的鞭影和血
世世代代为五斗米
折断腰杆的老人呀
折断狠心尺的老人
日渐远离那面谎言的铜镜
查遍我昨天的经历
比现实长了六公分的句子时
吼叫的废墟,隐隐传来
我的内部有众神呼应
盐场之子
孩子,晶莹如初的孩子
沿着血压升高的孩子
你在我头颅里
安顿下来,让黑发
以一种劳累者的经历
加深黎明的可读性
和盐场之子,梦幻的痕迹
贫穷的土地
卤水体弱多病
在不倦的情人和热汗面前
通向我为你所动的部位
盐仓被打开,喉咙在歌唱
沁入心骨时,我已懂星
盐,血底里的粮食
我久久凝眸
像触及爱情的
体积,闪闪发亮
生生不息的盐场
接纳了你庄严的吟哦
那受孕育者的颜色
无情地展现生活的内容
掠过凉凉母语里
盐,和创世的谣曲
驼背老人
漆黑的夜晚闪出一个老人
盐场老人
盐担担老人
挂满伤痕要到哪里去
不要问,岸边的空空肤色
不要问,老婆儿女是谁
两座村庄畸形而美丽
从一座山,挑到另一座山
从一条河,挑进另一条河
眼窝是深陷的井
眼泪是长风的绳
打一支火把朝庄园走去
野兽,披着万众人的皮
黑眼珠滚落一地
算盘珠滚落一地
刮走老人一载仅存的白银
像宰杀牛的吼叫
像母马中,贫困和死亡卷曲的鬃发
都在平静的告别
这些知天命的老人
如此轻微,在卤水里呼吸
盐,是血的生命
这是一个大地的老人
光棍棍老人
黑卤滔滔的老人
他把头颅压弯
贴近低矮的心
一级一级石梯在上升
他在蜀南的天空中游泳
而血液在下沉
零乱的骨头在下沉
三百八十斤的薄皮水桶
一左一右,是他两个亲兄弟
驼背老人
追赶黎明的老人
不要问,你背上隆起的象征
不要问,那是若干年前
一个失踪的皇帝
标 本
通过你的手一览无余
通过那些抽象的
人名或地理
我从盐业博物馆回来
仿佛又一次穿越了世纪
盐场是岁月数落的小雪人
充满我灵魂的长夜
向种往返于古代的鱼
游离了水的踪影
舌上的咸淡之遥的旅途
反复提炼出
我清纯如盐的父亲
为什么悠悠盐场
远近都是我的家
作为标本,又为何让我
在时间的隧道中
站成一株漆黑的棕榈
暗示黎明与风暴来临
在这绵绵的蜀南腹地
在这血色膏腴的盐庄
我掌上的指纹,一遍遍了
熟悉你的每段日子
粘满了泪的伤痕
满目疮痍后,鼻息之上
我是尘世长大的孩子呵
飞扬的卤花很晶莹,干净
就像标本上回来的老人
又将我自觉睡的井底唤醒
读《采卤图》及其中的几个影子
我久久端坐在
那只青瓷酒碗对面
随手将《天工开物》翻开
将言辞丧失的日子舒卷开来
那些不露声色的男女
长幡飒飒,信誓旦旦
穷尽纸上的伎俩
出没于盐泽与铁树之间
锉井,提卤,打磨一个个夜晚
粟色眼睑抖动下
咸泉涌出,无数耳朵竖起来
他们择吉牵篾,继尔灶上煮盐
大进驻的南风款款而来
“南风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而夜难耐,盐池之畔
黑卤们竟便五弦琴的音色
将几个且歌且泣的人物
弹拨出我长眠在井的祖先
我随心翻弄他们的家业
一根根手脚相传的井绳
可以辉煌,黯淡
却无不与泪和汗的生成相关
相形见拙的面孔
不因风雨喧嚣,纸碎心散
很美的影子,像火焰
又伴随舜的声音自长天回转
“南风之时兮
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