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陈国栋,福建作家,福安市财政局退休干部。多年来笔耕不辍,文学造诣深厚,曾在相关文学网站、杂志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数十篇。应省市文史、民俗、地方志专家之约,参与福安《东门头》和《大留村志》写作组。代表作有中篇小说《铜岩伯和他的土烟坊》、民俗散文《老宅阮厝》、《大留村的佛教寺院和民间信仰》等,2020年秋将由福建人民出版社付梓出版。
【故事简介】
我之所以动笔写《铜岩伯和他的土烟坊》这篇文章是一次偶然,当时应省文史专家、宁德市地方志、民俗作家朋友之约稿,将会在2020年秋季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福安东门头》一书中记载。
本人写《铜岩伯和他的土烟坊》的初衷,是根据李克强总理在2016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为主旨,赞扬底层民众“善良、勤劳、隐忍、朴实的高贵品格和对传统的手工技艺持有着那种操守、诚信、执着信念的精神。
本文以纪实的手法描述了主人公“铜岩伯”——一个传统的“土烟丝”工匠,历经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程,再现了传统的“手工制作土烟丝”的精湛工艺流程。本文的笔触刻意于工匠精神的写真,是对过去那些不平凡岁月的点滴回忆与深情的眷恋,这是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怀,亦是人文精神激发创作热情的一种源泉,也是对那些逝者的一种寄托与缅怀……
此文若能够获得读者的关注、鼓励和不吝指正,将是笔者最大的收获。谨此,向《都市头条》——“当代文艺”专栏的主编和读者深表谢意!感谢你们的支持与信任!
铜岩伯和他的土烟坊
陈国栋
寒来暑往,似水流年,在人类记忆的长河里,总有许多不灭的印记和盗不走的光阴故事,象旅途中走不散的亲人和朋友,让我们一遍遍的回望凝视,并一步步地走近它,去洞悉嗅闻那历史深处的幽香和浓浓的烟草味道。
冬天不期而至,黎明不约自来。
地球的转动总是那么漫不经心,不管人间的喜怒哀乐,所有的似曾相识一页页翻过,人们会发现许多相同或不同期许,可这个冬天的清晨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太阳刚从鹤山山麓顶上探出头来,福安老城区东门头阮厝的众厅、天井走廊周边,早已不约而同地聚拢了一大拨儿守候阳光取暖的老小邻居们;这道风景,瞬间定格在轻轻的晨雾中....
这一年的冬季特别冷,这一天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最后的一天。快立春了,眼瞧着快过年了,大家的话题自然都是些有关生计和春节的家长里短。院子里的主妇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唠嗑着新年代伊始的第一个年该如何过的,家里的老小该增添些什么衣服、备一些什么年货之类的事儿。一位年长的老妪耷拉着无神的眼睛,伸出粗糙结满老茧的手,掰着指头掐算着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嘴巴里嘀嘀咕咕说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话语;一个面色饥荒略显菜色的中年妇女,轻晃着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埋怨起自己的男人:哎,都快过年了,这死鬼还未给家中备上一丁点儿的年货;几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弓身绻缩成一圈儿,窝在老陸家门口的墙旮旯里,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他们能听得懂的私房话。他们之中,有的嘴上象开了闸稀里哗啦地念叨着;有的轻言细语时断时续;有的眯着眼睛,用自己皱巴巴的手,认真地包卷着自制的土烟丝;还有的低着头,闷声不响地猛吸着刚刚卷好的旱烟。顷刻之间,一股劣质的略带潮湿的烟草气,如同焐燃了的麦秸垛的味道,混搭着冬季凉嗖嗖的冷风,在阮厝大院的四周,逐渐弥漫开来。此时,苒苒初升的的太阳不经意间已露出了笑脸,那洒向人间和煦、灿烂的七彩光圈,不知不觉的已在院子天井的上空渐渐放大、放大…。瞬间,大院内便有了些许回暖的春意。这时候,铜岩伯的六岁小屁孩,撅着稚臀,晃晃悠悠、屁颠屁颠儿地从屋里蹦跳出来,笑眯眯的用眼睛在人群中扫描巡视了一圈儿,然后,乐呵呵地径直朝向双手捂着火笼取暧的母亲身边跑去……
一、铜岩伯走进了那个时代的阮厝大院
铜岩伯一家五口人,是上一年的夏天刚搬到阮厝院子里的新住户。当年,这个看似五十多岁显得特别健硕的中年男人,人生地疏、初来乍到,可没过多久,他便给阮厝大院里的居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可生活中,人却是可以“貌相”的,而且人们还从“貌相”中发现了许多心得,总结出了“相由心生”的一些经验。
铜岩伯中等身材,敦敦实实,囯字脸,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总是闪烁着憨厚实在、纯朴善良的光芒。他的鼻子,虽比不上日耳曼人的高挺立体,却也让人看着觉得舒服。他颈短见粗,脑袋瓜大而灵光。放眼望去,两鬓间迎风摇曳的几根稀疏细发虽然无法与“聪明绝顶”者比肩,可头顶上的孤独与寂寞却也让人一目了然、一览无余。
铜岩伯虽说岁至“知天命”,却依然身躯凛然、精神抖擞,仅从他胸脯横阔、双臂三角肌暴凸而丰满的线条,就可窥见其身体的健硕壮实,一眼便可看出他属于力量型的男人的特征和本色。这位淳朴厚道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些特点,也能让人过目不忘:他那颇为凸显的便便大腹,以及行走时所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极致“外八”造型,也算是一个特点中的“特点”。除此之外,他好像不太讲究修边幅,多少显得有些邋遢。在阮厝大院人们的心中,整个的夏季里,看见他都是裸胸露背,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黑色且肥大出奇的“操裤头”七分裤,而且在那裤子上方特别醒目的白色裤腰上,用一条足够长的浅灰色的纺线带子紧紧地系绑着。每当他安静下来,站着或蹲着的时候,那带子两端的系结头,便会象一个听话的孩子,顺从地依附于他那裸露着的又深又大的肚脐眼下;可一旦他走起路来,那带子的系结头便苏醒活跃起来,默契地和着他脚步走动的节奏,欢快地表演起来,恰似戏台上热场时梆子击打着鼓点忙个不停,让人看后觉得甚是滑稽可爱且忍俊不禁。那个时候,在不知不觉中,铜岩伯成了阮厝大院子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后来,有细心者还发现:他那一双又粗又厚的手掌上,结满了浅黄色的、硬硬的老茧,问其原由,才知道这颜色与老茧的来历,显然与他的“推烟”职业生涯有关(“推烟”是福安土话,因本地人称“刨刀”为“推刀”取其动作“推”形象话工具名称,故刨烟丝称之为推烟,从而引申为本地对制作土烟丝工艺的俗称)。当年,铜岩伯之所以搬到东门头阮厝居住,听说就是因为生存的需要,那时候,他用来谋生的工作,就是那家制作土烟丝的烟坊,而烟坊离阮厝住宅处不远,这样不仅上班方便,也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铜岩伯有一个年龄比自己小了十八岁的妻子和三个男孩,这是他常常藉以炫耀的资本;可他也因膝下没有一个闺女,总觉得有一点点小缺憾。不管怎么说,他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和满足的,尤其是六年前那个聪明可爱的混沌小子到来,他特别的意外和惊喜,他觉得那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份“重礼”,那是年轻的妻子在铜岩伯四十七岁那年所生育的,中年又喜添虎子,这于“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来说,不啻是件大好事。所以他特别钟爱妻子并溺宠这个小儿。
铜岩伯性格内向、性情温和而不善言辞。每当见到熟人与他打招呼时,脸上露出的微笑,总是让人觉得有点腼腆和不自然,这和他的年龄与世故实在是对不上号。毋庸置疑,铜岩伯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一个身微言轻的、乏善可陈之人。但在当时阮厝大院的所有居民中,他却是一个有情趣有故事且受人尊敬的人。
铜岩伯为人耿直厚道,深得人心,可行事风格偏于刻板、执拗和迂腐。他特别看重自己所学的这门土烟丝制作手艺。因为他从小就深深地记住了他父亲生前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千金难买一技”,他将这句话奉为至理名言,并念兹在兹。在他看来,学艺之人仅仅热爱自己的手艺是不够的,精益求精、技艺精湛是必须的,光靠这些还不行,凡事都有“道”,大“道”通天,无论干什么事,都尊“道”循“道”,对自己的职业必须有敬畏之心,做人做事要有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和底线,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匠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才能配称是一个真正的“匠人”。厚德与道道,本真和诚信,就这样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内心深处,多少年来,他一直执着地坚守着这种信念,在任何时候都不敢忽略或轻言放弃。
二、铜岩伯和铜岩村的“那些事儿”
在中国,人名和地名,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国人传统意义上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概也涵盖了二者之间妙不可言的“姻亲”关系。
铜岩伯自然也是与其他人一样,也是有着他自己的真实姓名,即使你翻遍了中国的“百家姓”,也不会找到答案。他不可能姓“铜岩”叫“伯”。说到这里,那就不得不简单地说说他的老家铜岩村了。
这个隶属于现在的坂中畲族乡辖内的铜岩行政村,早年传说是因地下蕴藏铜矿而得名,这个说法虽无法考证,但听起来也还算靠谱。铜岩村历史悠久、风景秀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体面尊贵的风光人物林林总总的,遍布全国各地且熠熠生辉,还是福安《韩阳十景》古诗中所溢美的“铜冠双松”之景观的所在地。仅此这些,就让许多铜岩村籍的人引以为傲,感觉自己的印堂光亮了,连走路时的步伐也格外轻盈起来。当然,铜岩伯亦不例外。当初他对于阮厝的邻居们以“铜岩”冠名称谓自己时,便感到由衷的欣慰而乐得其所并习以为常。不过,这只是阮厝院子圈内的一种声音和称呼,在阮厝更大的圈外世界,人们通常还是管他叫“推烟师傅”。
当然,不论是哪一种称呼,对于在东门头或阮厝居民中所留存印像的铜岩伯其人,大多也只是停留在对他的职业特色及其憨憨的、孔武有力形体表像上的初浅认识而已,并未真正地触及到他的历史过往。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和一帆风顺,事实上,铜岩伯是一个长满故事和有点传奇的人,他的人生之旅充满着无比的艰辛和诸多的无奈,在他岁月的行囊里装满了酸甜苦辣。
他的父亲是当地一个老实巴交的“大木匠”,以给人做大木活儿养家糊口、疲于谋生。铜岩伯有俩个弟弟一个妹妹。家乡虽然很美,家庭却很贫困。作为长子的他,曾于十五岁那年,便早早地离乡背井出外谋生了。穷人的孩子大多懂事得早,作为长子的他,希望自己能够挣点钱帮助父亲贴补家用。
铜岩伯出生于晚清时期,可谓命不逢时。在军阀混战、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穷困苦涩的年代,平头百姓的颠沛流离和谋生之路可想而知。在外漂泊的日子里,他揽过苦力活,也做过木工,还当了整整三年制作土烟丝的技艺学徒。身居异地、漂泊闯荡,期间的胝肩茧足和个中滋味,恐怕他自己也无法表达。正如当代作家路遥的那句话:“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也正是他多年来挥洒在灰色时光中的血汗,书写了当时世道的沧桑与无常。离家虽好几年了,最终归来时却依然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因此,他心中惴惴不安,为自己没能尽快实现自己的初衷而深感汗颜和愧疚。
青春在懵懂中绽放,韶华在迷茫中流失。苦难和磨砺,都是岁月赐予的一剂良药,让人不断的去品味咀嚼,快速成长。在苦过和痛过之后,总会有不断的积累和沉淀,为以后的厚积薄发,做着坚实的铺垫和积蓄。
铜岩伯在经历和坚韧中,默默地收获着那份艰辛付出的甘甜。此时的他已经娴熟地掌握了土烟丝的制作工艺。他对自己日后或可成为这一行业的佼佼者信心满满。毕竟制作土烟丝这项技术有别于其他手艺,它是一种“技”和“艺”含量要求很高很精准的绝活儿,其讲究的不仅是技巧和经验,同时也挑战匠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更是一种对毅力和韧性程度的高度比拼与检阅。而这些行业的硬件和“硬核”,正是铜岩伯所完全具备和完美匹配的。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从业的这家烟店老板的确是伯乐且慧眼识珠,自从铜岩伯学徒初始至出师的三年以来,便一直看好他对这一门手艺所持有的执着和与生俱来的那股与众不同的神力与坚韧,直至对他格外厚爱、委以重任,并为他量身定做了一整套未来的栽培计划。
可人生总是充满着许多的意外和不测,一个突发事件,瞬间改变了铜岩伯的命运,也打破了烟店老板的良苦用心和栽培计划。说起来也真叫命运多舛,正当铜岩伯前途一片明朗之时,有谁会想到,就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却因家中二弟鼻子长“疔”乏于救治,不幸英年早逝,他被父母急匆匆地唤回老家,那是,他不得而不含泪辞去了他醉心和热爱烟店的工作。
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
在家乡铜岩,他们家是没有土地的居民,不像其它的家庭,虽然清苦,但有土地耕种的基本收入来维持正常生活。那时候,家中三弟和妹妹尚且年幼,一家人的生活重负全都系于父亲一身。本以为这次家庭变故,他结束了游子生涯,返回故里或可帮助父亲分担一份作为家中长子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处在内忧外患时期的底层民众,不饿死已是不易,能够筑窠建房的百姓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就这样,他沉下心来,和父亲一块打拼,辛苦一年到头,他们父子俩能够揽到木匠活儿的机会并不多。“乞丐多,巷子少”—这句俗语,真实的道出了当时的手艺人,在夹缝中生存、挣扎的艰难境况。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那颗年轻躁动的心,开始剧烈地活跃了起来,通过一次次思想的撞击与挣扎,最终,他做出了重要选择,迫于生计无奈,他说服了父母,决定重新迈出家门。贫困就像绳索,可它无法锁住浪迹天涯的脚步。当迈出家门的那一刻,铜岩伯回望了一下家中老小,突然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润起来,有几滴不争气的泪水,也悄悄地滑落下来。这次离家,让他再次如同一簇无根的浮萍随风漂荡,任凭命运之舟的摆布戏谑,为谋生而茕茕踽踽,辗转于他乡的坎坷和泥泞之中。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有时候,人生给了我们很多苦难,让你痛不欲生、流离失所,有时候,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又还你一片艳阳天。可见,苍天有眼,它对人是相对公平的。
在外漂泊数十年,生活虽然艰辛无比,所幸的是,铜岩伯的身体素质特别好,所有的苦痛非但没能压垮他,反而使得他原本就结实的体魄,在坎坷的求生路上变得更加的刚毅强大,自信从容。他常常不无得意地自诩为“大力士”,说自己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暗自庆幸自己的精力充沛,能经受住艰苦岁月地种种磨砺。他十分清楚,自己是个没有上过几天学堂的人,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惟有超乎常人的体能与意志,以及拥有“推烟”这一技之长,方能为自己和家人提供赖以生存的重要保障。
在现实生活中,只要每次涉此话题,在他沉默内敛的脸上,总能捕捉到以往少有的微笑。那笑颜是率真质朴,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所以显得格外的温馨可人。他常说,自己人生的上半场,比较舒心的日子其实并不多。而让他最愉悦和难忘的时光,当是三十六岁那年,自己娶了个岁数比自己小一半的贤惠妻子。而且,同年又能得到自己曾经“推烟”所在的宁德飞鸾这家烟店老板的再度青睐,长期回聘他为该店铺打理加工制作土烟丝的营生。
一年之中,两件利大好事都不期而至,建落在铜岩伯的头上,这让他大喜过望且终生难忘。懂得感恩、知恩图报,之后,他便沉下心来,凝心聚力,竭忠尽智,一直为这家烟店老板加工土烟丝和收徒传道授业,这一干,就是数十年,直至新中国成立初期,按照当时地方政府的政策要求,他才不得不再次重归故里。
三、铜岩伯和他那解不开的“烟坊情缘”
告别外乡数十年的“推烟”生涯,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家中本来就没有土地,一家人的生计问题,又一次摆在了面前。铜岩伯曾先后尝试过好几种活儿,但因腹中缺了点文化,最终没能如愿。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正值百业待兴之时,按说是不愁找不到事情做的,可失去了烟店的营生,一时间,他堕入了困顿之中。这些年来,他和那些烟草、烟丝、烟味儿,烟店朝夕相伴、如影随形,情同亲人,无法割舍,除了他拥有一套娴熟精湛的推烟技术和一身强健的体魄,他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去养家糊口。面对着候鸟般的生活,在几个月的艰难纠结之后,他只好再次迁徙,拖家带口,举家来到了东门头,决定永远在这里安营扎寨,无论多艰难,也不再游走。可是,就在他搬到东门头阮厝的前几年,居然没能找到一家真正让他安下心来干的工作。毕竟此时的状况,一家五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靠他一个人来支撑。没有一份稳定的高收入职业是无法维持的。他能吃苦受累,也可以殚精竭虑,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够遂其所愿,求得一份聊以保证一家人基本温饱的职业足矣!
这本来是个朴素和本份的心愿,可即便如此,要想获得低文化高收入这份工作又谈何容易?为此,他想到了自己“推烟”这一老本行。毕竟制作土烟丝这个职业,被手艺人普遍认为是技术和体力的和谐“二重唱”,就是这个硬指标,曾经让初始选择从艺道路上的许多匠人为之望而却步。因此,当时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并不多,物以稀为贵,曲高和寡,薪酬自然也会高于其他行业。虽说,当时铜岩伯的年龄行将迈入中老年人的队列,显然已不太适宜继续从事这一职业。但他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大计,他极需要求得这份稳定的工作。再说,这门技术可谓是他的“童子功”和看家本领,是半辈子的人生积淀和储存下来的一笔笔财富,这笔财富,总在他人生最艰难和陷入低谷的时刻向他频频招手,并露出浅浅的微笑和希望的曙光,从十几岁学徒开始,到如今都干了近三十年了,一切都轻车熟路,水到渠成,再加上他对自己身体了如指掌且充满了自信。于是,他毅然决定:终身和烟丝烟坊为伍,不离不弃,穷尽一生,将自己大半生的所思所学,从无数次实践中提炼总结出来的制作土烟丝这门技艺,当作自己人生下半场的履新之路,还可以做到一举两得:即是全家人谋生的手段和本领,也是对这门传统手艺的忠贞不二和传承发扬,确实不失为是一件幸事!
于是,在东门头的阮厝大院和不远处的烟店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每天都匆忙地穿梭于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四、铜岩伯和他情有独钟的“推烟”绝活
铜岩伯在阮厝居住时,第一次“推烟”的场所,其实并不大,甚至可用狭小来形容。那是租用于东门头东大路一户百姓人家的闲置场地。后来,他转战到现位于中兴东路段“龙江路”口的这家土烟丝制作坊(即现今“崇一敬老院”至中兴东路段),情况大不一样,完全是天壤之别。说它是“坊”而不是店,那是因为它是当年“城郊供销社生产收购门市部”辖管的一个内部加工场地。在这里,不仅规模较大,很有名气,而且分工明确,管理规范。术业有专攻,“推烟”师傅们只负责内部专心生产制作土烟丝,而所有的采购和销售环节,则是他们的雇主—城郊供销合作社设在临街的这个招牌式“收购门市部”店铺全权负责。当年,铜岩伯能够顺利进入这家烟坊,凭的是自己本事和掌握的“核心技术”,他是经主管部门层层审批后才安置到此“门市部”做专业的制作土烟丝的大师傅,与他一起共事的还有老阮与老缪俩位同仁。
土烟丝的加工制作,属于传统的力量型手工操作工艺,整个生产过程,随处彰显出“推烟”艺人的孔武雄姿。尤其是那一套“手工锻压”的操作流程,对于力量的要求特别高,通常需要有俩个力量势均力敌的人配合才能够完成。当时,人们总是习惯性的将制作土烟丝的工匠称为“推烟师傅”,多半是源于对其操作过程中“推”的动作印记感知,抑或是,对这个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肢体语言上的顾名思义和解读。一个动词“推”字,很形象的诠释了一个流程的完美操作,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和力量感。
铜岩伯与老阮老缪他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匠人,不同的是,三人之中,铜岩伯的技术则远远超过了老阮和老缪,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没在一个水平线上。加之铜岩伯又年长了他们几岁,因此,深受老阮和老缪俩人的尊重和尊敬。那年代还不兴叫“老大”,所以,他俩就随着大伙儿一起尊称铜岩伯为“老师傅”。
说起铜岩伯他们的土烟丝制作坊,自然不可忽略了负责土烟丝销售环节的这个“收购门市部”。其实,这个“门市部”的店面并不大,估摸着也就三十平米左右的面积。门市部里两三个职员,一张掉了漆的柜桌,一台磅称、几杆长短不一的盘称,伴着参差不齐的几个篾篮箩筐等用具,这些物件,差不多就是当年门市部的全部家当了。你可别小看了这个门市部,当年它可是承载着整个城区的废旧金属等可回收再生产资料的所有业务,为国家合理利用资源以及环境保护,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巨大作用。那年头,穷人家的孩子,偶尔会去拣些废铜烂铁及塑料纸箱等送到门市部收购后,换些小钱买点零食解馋。
顺着“门市部”径直往里走,便是铜岩伯他们的土烟丝工坊重地了。这间烟坊较门市部之比可就大多了!烟坊的使用面积⼤概有200平米左右,共分有上下两层。放眼望去,在烟坊底层的深处位置,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台样式老旧,通体上下锈迹斑驳,显得格外笨拙的“立式手工锻压机”。这台设备形体単一、长相丑陋,底座是约一立方米的金属材料浇铸而成的方形物件,凸显出它特有的沉稳厚重;在底盘相对的两条边上,分别嵌入了一块三厘米厚度和一米高的钢板,在这如同两道围墙的钢板顶端的两边,横亘着一条足够粗壮的中间被开了圆孔的钢梁;圆孔是为旋入锻压机厚重的连轴杠和压盘而设置;压盘和底座采用完全一致的金属浇铸件,所不同的是:压盘是扁圆体的,其厚度约为8厘米,直径为90厘米,如同小户人家用餐时的圆桌桌面。有趣的是,在圆盘的边沿处,被等距离地深凿了6个直径4厘米的圆孔,那是专门为两个推烟师傅,在手工操作锻压的过程中,将适用圆孔直径的铁棍插入压盘预设的圆孔中,俩人同时反向立于压盘的各自一侧,同步顺时针发力,以滑轮的方式转动压盘,将置放于底盘之上已经过配料而成的膨松絮状土烟半成品,锻压至转盘再不能旋转为止。此时,呈现在锻压机上面的,原本厚度足有一米多高的絮状土烟半成品原料,渐渐变成了10厘米之间厚度的坚硬如钢的板状烟块。整个流程下来不难理解,这道工序不仅大量的消耗体力,而且要求两人配合是需要高度协调。只要你用心观看过他们在手工锻压期间的神操作,你一定能领略土烟丝制作师傅们的那份艰辛坚韧和坚强。
土烟丝产品加工的锻压过程,其实就是推烟师傅们的一次力量迸发的精彩展示。初始阶段的滑轮旋转较为轻松,两个师傅尚能保持双手平稳操握铁棍的姿态,随着压盘的渐续降压,轮盘的旋转会越来越慢,俩人的脚步也愈来愈沉重。欲将置于底座上近100厘米厚的土烟原料,通过人力,将它锻扁至不足10厘米的板块,对于俩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对自身素质的检测和力量的挑战。耗体能、出大汗自然在所难免!这个过程,他们因竭力使劲而憋红了脸庞,脸上的肌肉也不时地痉挛、颤抖;豆粒大的汗珠不断地渗出,汗水如田塍被挑开了一道口子,顺着发光的面孔和滑溜的躯体,欢快地跳跃、流淌。专注操作中的两个师傅,紧绷的躯体因竭力禁不住地往后仰,根本无瑕顾及不慎摔倒时的后果。他们各自双手紧握着的铁棍,像是攥着拔河赛的粗绳。上肢每处肌肉仿佛被撕裂般的感觉。脚下虽卯足了劲儿,却举步维艰,只能极度无奈地走起了蚁步。渐渐地、缓缓地,俩人会随着轮盘的艰难转动,重新寻找钢管插入轮盘所相对应的圆孔,直至锻压流程全部结束。此时此刻,两个推烟汉子已不再流汗,他们近乎接近于脱水的状态。这时候的他俩,就像一对刚败下阵来的武士,颓然跌靠在烟坊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他们面色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艰辛和疲惫!
毋庸置疑,人力锻压机械设备,对每个推烟师傅来说,都是一项超负荷的体力透支,但为了生存,这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必然选择。据说,当年铜岩伯他们使用的这台设备,还是前苏联制造的,也算是很有身价和年份的了。随着工业生产的快速发展,许多原来人工操作的机械设备,逐步被自动化和现代化设备所替代,后来,这台曾立下汗马功劳又被工厂淘汰的“手工锻压机”,以差不多是废铁的价格出手时,让铜岩伯慧眼所相中,并怂恿时任所在供销社的刘主任,出面向工厂给买下的。可推烟师傅们习惯了传统的手工技艺,对电动机械的使用并不感兴趣,他们从不吝啬自己的体力,认定了自己天生就是出卖体力干绝活的角色,更不曾想过会用自动锻压机,来完成这一道虽然艰辛但完美流畅的制烟推烟工序。
五、铜岩伯和他那亲如兄弟的制烟“神器”
所有原生态式的传统手工制造业,都是靠人的智慧和悟性,再加上简洁明快的工艺流程和力量的挥洒及火候的掌握。
其实,在当年的东门头,土烟丝产品的加工制成,对设备的要求倒也并不太讲究,有的工具还是师傅们自己亲手制作而成。如依次倚在“手工锻压机”位置旁边的那三个“烟板夹架”,便是铜岩伯自己原创和独立设计的。它是用两条三指宽的硬条木、一方坚实的原木垫,加上两枚插梢做成的一个可活动的,类似木匠用的“柴马”形状的架子。其作用是:将通过上述锻压成板块的土烟原材料的半产品,置于此中夹牢,让推烟师傅用特制的“推烟刨刀”慢慢地、一丝丝地将之“推刨”出成品烟丝。这些经过锻压成板块的土烟丝半成品,通常的重量是25公斤左右,体积大约是70厘米*60厘米*10厘米。虽然那些“烟板块”经受俩人耗尽体能的手工锻压,显得十分坚硬,但是,精益求精的推烟师傅们,还是担心烟板块在推刨烟丝期间不慎松散,从而埋下隐患。因此,诸如铜岩伯这些责任心极强的师傅们,都会在实施手工锻压的过程之前,便预先将四条食指粗的麻绳,间距地置放在尚未形成的烟板块底部,直至烟板块锻压完成后仍需捆绑紧实。在之后烟板块进行推刨出烟丝期间,师傅还会根据推刨土烟丝的进度,渐续地将这些麻绳逐一松绑,直至这四条麻绳全部脱离烟板块为止。因为这些麻绳可以反复使用,所以在烟坊的末端墙旁,总是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铁丝线上,悬挂着好多条这样的麻绳。耐人寻味的是,几乎每一条麻绳,都像是刚刚从浸在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的。麻绳每一处纤丝的缝隙中,均沾满了滑腻腻的、深黃色的植物油,每次看见时,总是让人揪心,甚至产生一系列的联想和疑问:那些麻绳上渗出的油泥,到底来源于何处?是植物的还是动物的?是有害的还是无害的?后来,人们带着这些疑问和悬念,向经验丰富老实厚道的铜岩伯打听,从他的口中得知:麻绳上的这些油泥,都源于推烟师傅在手工操作锻压的过程中,硬是以自己的人力,将烟板块未成形初始时干燥的烟草给压榨出来的油脂。仅此一项,无不再次见证了制作土烟丝的师傅们,在手工操作滑轮锻压过程中,所付出的巨大艰辛和超凡体能,从而折射出他们的那种坚韧顽强的拼搏和意志。
在推烟坊,有些看似简单粗苯的活儿,其实是对推烟师傅的体能、毅力、技术等综合素质等一次次大检阅大考验。走进烟坊,你不难发现:那些推烟师傅,许多时候都是赤膊上阵的,一年四季,他们每个人的肩膀上,总是扛着一条湿透了的毛巾,那是让他们每天超负荷地推刨土烟丝产品时,体内涌出的汗水给浇注的。如果你细心的话还会发现:始终挂在肩上的那些毛巾,每一条都是颜色泛黄,那是他们在推烟过程中个个弯着腰,双手紧握十几斤重的烟刨刀,满脸通红、喘着粗气,脖子上绷筋绷凸,满脸的汗水沿着裸露的上身,把那洁白的毛巾一遍遍地浸透染黄。
都说胖者怕热,烟坊中的三位师傅,就属铜岩伯的身体微胖,他也怕热。在烟坊中的铜岩伯眼里,这个世界不再四季分明,只有夏天常年不息。因为,从铜岩伯的双脚一跨在“烟板夹架”上之时,你便很难见过他是穿着上衣在推刨烟丝的镜头,即使在寒冬腊月的冬季里,烟坊内制作土烟丝的师傅,依然会被推烟着沉重活儿给累的大汗淋漓的。习惯成自然,常年赤膊推烟的职业生涯,使得铜岩伯在阮厝住宅,在东门头人们的记忆中印象深刻,挥之不去。
六、铜岩伯和他爱不释手的“宝贝刨刀”
烟坊就是一面被汗水反复洗涤的镜子;阮厝大院是镜子的另一个五彩缤纷的立面。它们交相呼应着,互相取暖,在那段特殊的岁月里,一边流汗,一边发光。
在东门头的烟坊中,每件看似简单、笨拙不堪的废旧土设备,在土烟丝的制作过程中,都具有其互为依托、缺一不可的的属性功能。说到制作土烟丝的设备,最不能忽略的是“土烟丝专用刨刀”。可以说,在土烟丝的加工制作过程中,刨刀一直是演主角的,更是一大宝贝。或许也是因为它独具有的属性,才衍生出本地人将制作土烟丝的匠人称着“推烟”师傅的这一奇葩名称。
关于制作土烟丝的专业刨刀,其工作的原理和木工用的刨刀基本上是雷同的。主要都突出于刀片在“刨”的具体功用上面。即木工的刨刀是用于“推木”;制土烟的刨刀是用来“推烟丝”。即便如此,因“推”的对象有别,两者仍然存在较大的差异:仅从重量上看,木工专用刨刀除了合金刀片外,其它部位多是由一种质地细腻光滑的硬木制成的条形坯体,连同刀片一起,充其重量也不会超过2000克;而推烟用的专用刨刀,通体大多均采用光洁度极佳的金属材质,形态恰如格林童话故事中王子的大青蛙原形,只是在其上部的两侧多出了两个硬实木把手,其刨刀整体的质感则如同栽缝师傅使用的熨斗般的厚重。刨刀体侧左右的两个手握把柄和底部显得特别的光溜锃亮,其重量可达8000克以上。推烟刨刀所配的刀片一般都会选用优质的铁合金,也比木匠使用的刀片更厚更沉。它的长度约18厘米,宽度为12厘米,比成年人的手掌还要大,整个重量当是木工铇刀的四倍以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木工在使用刨刀工具之时,其肢体所呈现出来的只是立姿或坐姿的操作状态,虽然偶有些身体弯曲前倾者,操作起来也显得比较轻松灵动。可推烟的师傅们就没那么轻松幸运了。铜岩伯他们推烟的整个过程,双手始终得攥着沉重的“烟刨”,整个身躯是深度弓着,俨如一个驼子似的,还得上下不停歇地用手中沉甸甸的“烟刨刀”,将胯下“烟夹架”上坚硬如钢的“板块烟”,推刨出细如头发的土烟丝。而且这种乏味又沉重的劳作,对铜岩伯来说,每天必须要保持八个小时不歇息的运动频率,才能将半成品的“板块烟”推刨出15斤左右的成品土烟丝来。不难想像,“推烟”师傅在制作土烟丝中的这一道环节,会是特别的辛苦和漫长。纵然汗如雨下、艰辛付出,铜岩伯所获得的工钱收入,仍然无法确保证五口之家的正常生活开支。
铜岩伯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心如明镜,恪守自己做人做事的底线。尤其是在“推烟”的过程中,他绝不希望自己的两个同事,由于不尽心不专注而影响了“推刨”出来的烟丝出现任何质量问题。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对每一次的推烟全程把控,因此,每次走进这偌大的一个烟坊,除了可以听到“推烟”师傅们专业刨刀紧压着“板块烟”一上一下推刨烟丝所发出“嗤、嗤”的声音外,周边的一切,都显得非常的空旷和宁静。其实,在“推刨”土烟丝的这个细节,对于刨刀片的锋刃特别注重。如何把好刀片的“磨锋”这个关卡,那是有讲究、有章法的。在磨砺刀刃时,对于持刀片时双手的用力均匀,精准掌握刀刃面接触磨石的角度、力度,甚至是磨刀之时的一进一锉的姿态,以及何时洒水湿磨、出浆润刃,乃至磨锋的频率、时长的把握等等,任何一个细小的环节,都将直接影响刀刃的锋利和使用的时效。显然,这个环节运用得当,不仅能使推烟师傅在“推”烟丝时省工省力,亦可保证“推刨”出来的烟丝条形的完整有品相,从而提高土烟丝产品的质量以及经济效益。
都说“宝刀锋从磨砺出”,这个道理容易理解,可在实际的操作中却很难做到。刨刀片是否锋利,主要取决于磨刀人的功夫和磨刀石的质量。每个资深的推烟师傅,均谙悉磨刀时的条条道道,但在磨砺刀刃时所呈现出来的肢体动作,则迥然不同。铜岩伯出道的早,“推烟”的工龄远比阮、缪二人道行深远;量的积累是质的飞跃,他在磨刀时的操作是标准和稳重的。他用双手拿揑刀片的感觉,显得格外的轻松自如;刀刃在紧贴着磨石时的角度是精准无误的。刀片在铜岩伯一推一收有序频率的磨砺中,不时地闪烁着点点的火星,和着石磨的水浆,所发出的“唏、唏”之音,须臾之间,会让单调冷寂的烟坊有了些许的亲切与温暖。其实,就刀刃的“磨锋”,每个师傅的手法与操作时的姿势都是不尽相同的。譬如铜岩伯,他是以“八字”型标准立姿的“正面式磨刀法”展示于众的;而老阮、老缪俩人则是以“丁字”型站姿的“侧面式磨刀法”来依序完成的。关于“推烟”师傅们在“磨刀锋”期间的节奏,时而抑扬顿挫,时而节奏迟缓;或有随着手势的运动频率而摇头晃脑的;或有面部的肌肉伴着刀片磨砺时的节奏而律动颤抖的…凡此种种,他们每人所呈现出来的滑稽囧态,无不令人捧腹愉悦!
说到制作土烟丝的刨刀片“磨锋”,除了推烟师傅的技巧,自然和“磨石”质量的好坏有着密切关系。如何甄选一块上乘的磨刀石,其实是一道用眼睛和感觉来洞悉判断的技术难题。铜岩伯他们均十分清楚,每一天工作8个小时下来,至少要对自己使用的刨刀片不少于10次“过锋”。一个如同“乳猪”般大块的磨刀石,每一个师傅在一年的使用当中,至少要消耗三块以上。当然,推烟专用刨刀的磨石价格不是重点,质量才是关键。他们同时也明白,对于刨刀片磨砺后的“锋利”、“倒锋”或“锋利不匀”。其结果,都可能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毕竟土烟丝产品从烟草原料(即烟叶)的收购、配料至锻压,最后将其推(刨)出土烟丝成品,这一系列的工序与流程之中,无不凸显了专业刨刀在土烟丝制作工艺中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
用于“推烟”刨刀片磨锋的磨石,与木匠用的那种磨石不可同日而语,不仅质量悬殊大,而且个头不知道要大了多少倍。特别让人觉得奇特的是:推烟师傅们从不蹲着或是以坐姿,进行烟刨刀片的磨锋。他们会根据自己的身高,量身定制出最佳操作的高度置放磨石。他们还会为各自的磨石,另外再配制一个足够沉稳的架子,以便于刀片在磨锋时,操作顺畅和整体的美观。于是,在铜岩伯工作的这家烟坊窗口的墙角边上,你会见到有条不紊地间隔安放着三个磨石的架子。每个架子的高度,差不多至每个师傳各自的肚脐上方位置,也就一米多高不等。架子整体上看得出,都选用了足够厚的角铁焊制而成。铁架顶端中间位置被设计了一个条形的凹状,那是为嵌进磨石所备的硬木条形匣子,木匣子是由上了年轮的柯木墩凿成的。据铜岩伯说,因为推烟专业刨刀的刀片体积大,其选用磨石的表面积必然应大于刀片的锋刃体积才行。这块大磨石的重量可达五十斤左右。为了保证磨石能经受住推烟师傅在长期使用中的稳定性,又可以降低磨石接触金属而产生摩擦的刺耳噪音,所以,他们将磨石嵌于木匣中后,再将其紧紧地套进条形的凹穴金属架上,就显得利索而便当。你可千万别小看了烟坊中这些相貌平平的土设备,其实每一件均与“推烟”师傅们的制作土烟丝产品质量密不可分,紧紧相连。
七、铜岩伯和他那植入骨髓的“工艺流程”
在科学日益发达的今天,许多往事都化成了一片浮云,随风飘散。东门头里的烟坊旧事,很多都被遗忘在岁月的风尘里。可只要还健在的老人们,只要有人提到了烟坊,他们就会想到铜岩伯,想到那缕缕飘香的手工烟丝。
常言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年东门头土烟丝的传统制作工艺,对于外行人看来,都觉得是一项消耗体力的粗活,技师们都很辛苦,舍得卖力气。却鲜有人能真正了解,其实这门传统技艺,最能让制作者创造价值的并非只靠劳力的输出,而是取决于推烟师傅对整个制作工艺流程的精准把控和用心锻造。
土烟丝的加工制作流程,大致可以分为四个环节,那就是:1.烟草原材料的收购;2.土烟丝半成品的配料;3.土烟丝半成品的锻压;4.推(刨)出土烟丝成产品。制作土烟丝的整个工艺流程,都是环环相扣,紧锣密鼓的。完成了这四道工序,清香迷人的收工土烟丝成品,就可以流通到市场,打入江湖了。
有关“土烟丝半成品的锻压”及“推丝成产品”这两道工序本文前面已有铺叙,这里不再赘述。下面需要补缀介绍的是:土烟丝制作工艺的一、二道工序环节—原材料收购和仓厢配料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值得向大家推介。
当年城郊供销社所属并管辖经营的这个烟坊,楼房底层除了置设加工土烟丝的工具设备之外,烟坊内的大半空间,划分了功能区域,一部分用于堆放由烟坊前面门巿部收购来的烟草原料,另一部分堆放了一些废铁、纸箱杂什等回收料品。烟坊的底层有一条木梯直通楼上。楼层之上,除了分别设有三个20平方米左右的木质仓厢外,余下的100多平方米面积则是一览无余的木质地板散层。在其宽敞的空间走道尽端的角落处,一排溜的搁摆着好几个用竹篾条编织的大篮子,每个篮子的上面,就像是叠罗汉一样,又接连着套了数个相同的篮子。三个仓厢是“推烟”师傅们用于生产土烟丝原材料配料时的操作场所。这是加工制作土烟丝产品的第二道工序,这道工序不仅关乎土烟丝产品质量的优劣评定,亦是考量与检验一个匠工的技术及人品的重要关口;散层地板的空间和大竹篮,用于堆储和装放分拣制作土烟丝的主要原材料—烟草。每年到了收购烟草的季节,这些篮子和散层的地坂,随处都被金黄色的烟草所覆盖,仿佛给整个楼道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地毯。倏忽之间,整个楼层内,便会散发出一阵阵烟草浑然天成的悠悠清香,给劳作的人们带来了愉悦的好心情,也给推烟师傅们,提前预支了收获的喜悦和快乐!
俗话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话当然也适用于制烟工艺。制作土烟丝的主要原材料是烟草,这是常识大家都懂。据说烟草的种植源于美洲,后来漂洋过海,“移民”到了我国。而我国的主产区主要分布在云南、贵州、广西、四川等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由于交通运输行业尚不太便捷,铜岩伯烟坊中用于制作土烟丝的烟草原材料,初期大多购买于毗邻的福鼎县。后来本地许多农民,知道了铜岩伯他们的烟坊生产土烟丝,有收购烟草的需求,于是,不少村民便开始了较大面积地种植烟草。每年到了烟草收获的季节,铜岩伯的足迹,便会遍及烟农们所在的每一个村落。他必须在烟草尚未送到烟坊收购之前介入,做好源头把关。他是受供销社领导的委托,为自己烟坊一年所需烟草原材料的采购,先期进入烟草种植区域做考察评估报备的。诸如,对全年烟草的质量、数量、价格等信息必须有个相对准确的预测。
本来,对于受雇于城郊供销社的推烟师傅们来说,只管自己烟坊里的土烟丝加工制作那是自己的本职工作,他们是按自己制成多少土烟丝产品的数量来计算报酬的。可是,当年供销社的领导,正是因为看重了铜岩伯的厚重人品和精湛技艺,才设置了这个烟坊,开始生产土烟丝产品的。所以,除了土烟丝制作外,要求铜岩伯附带负责土烟丝生产的原材料收购,工具设备的添置,并囊括了土烟丝产品所需的一些配方材料的选购。甚至连烟坊里的老阮、老缪俩位师傅,也是由铜岩伯出面物色的。这种情况,照如今的说法,铜岩伯除了自己推烟师傅的身份外,算是又多了个“项目总管”头衔了。在那个年代,项目总管不算“肥缺”,更何况铜岩伯本来就是个“脑子一根筋”认死理的人,只要是他觉得不能公开所获得的钱,都是肮脏的!无论什么人和他说法布道,他都不会要的!他觉得,心无贪念,才会活得踏实。只有自己用辛苦汗水换来的钱才是最干净,也是最珍贵。
介绍了当年烟坊里的原料收购,现在简单说说烟坊楼上仓厢内,那些关于土烟丝如何配料的那些事儿。还记得前面所讲的手动锻压机,锻压成坚如钢的“烟板块”土烟丝的半成品吧。它是经过清净了粘附在烟叶上的粉尘,并剔除了“烟骨”后,按照纯烟叶40斤,茶籽油3斤,“烟末”7斤,少许的色素,配比而成;然后在通过仓厢内充分搅拌至完全均匀后,进行不间断地揉踩,直至略呈胶溶粘结的状态后,再将其装入一个大大的布口袋内后进入锻压的。因为这道工艺曾经是制作土烟丝技术的商业秘密,是铜岩伯当年在楼上进行“暗厢”操作的。
其实,大家一般都知道土烟丝是烟草制成的,可对土烟丝还应添加的材料,却是鲜有人知了!加多少?怎么加?这可是大有学问的。
铜岩伯认为传统的土烟丝配料其实是很讲究的。广谱上主要有茶油、“烟末”、食用色素等。其中,茶油除了可缓解烟草的辛辣气味的刺激,还能改善土烟丝的口感,提高烟草的醇香和平衡烟草的燃烧;“烟末”实际上大多选用晒干后的茶籽壳研成的粉末,主要是起助燃的作用。当然,如果品行不端的匠人。想多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在土烟配料中多加点“烟末”,那它的功能则就不仅限于助燃的作用了;至于食用色素的作用,顾名思义也能明白,其作用就是调节土烟丝的色调色泽的,需视情况而定;这几样配料中,茶油的价格最高。
土烟丝的配料,因其整体上用料不是很大,纵然推烟师傅偶想在配料这道工序中做点小动作,意义不大,但如果推烟师傅真的要在土烟配料期间,非正常地多添加一点“烟末”或清水,让他替代烟叶和茶油,在土烟丝成为香饽饽的时代,也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当然,这种事绝不可能在铜岩伯身边发生。每一道工序他都全程参与,严格把关,一点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火眼睛睛,另俩个师傅也不敢违之,同是穷人和手艺人,铜岩伯一贯把匠人的品性、诚信、良心和自尊,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在他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欺诈和贪欲,他一直都是这样去践行和维护的!
八、铜岩伯和他那难以割舍的“烟草情结”
纵观铜岩伯所有的人生轨迹,他似乎和烟坊有着千丝万缕、难分难舍的“烟草情结”。从他第一次踏进东门头这方热土,从他第一次走进阮厝大院那间房子,好像是命中注定,他就和烟草、烟丝和烟坊,紧紧地关联在一起,几经跌宕起伏,仍然互为一体,成了那个时代,一个基层工匠的缩影,一道永不褪色的记忆。
铜岩伯的老实厚道,为人实在,不仅住在阮厝大院里的居民人人皆知,凡是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他的为人处事和精湛技艺十分认可,尤其是那些烟农和供应商们更是交口称赞。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民间工匠,凭借自己的勤劳善良和吃苦耐劳,凭借几十年如一日的对制作烟丝这一职业的执着坚守和励精图治,在风云动荡的年代,漂泊流离,多次迁徙,落户东门头,扎根烟坊,扛起了一家五口的家庭重任,从不言累,从不言苦,从不言败,始终恪守职业操守,坚持民间传统手工艺人的一种工匠精神。在他的身上,默默地闪耀着普通劳动者的人性的光辉。他,在沉重而苦难的职业生涯中,练就了一身推烟的技术和过硬的本领,这是他有了生存的保障和前行的动力。他从不骄傲从不膨胀,在利益面前,他守住底线,挡住诱惑,以诚心和善念,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他在当年的东门头,确实是个“人物”,是个人们都从心底里敬重爱戴的“工匠达人”。那时候,铜岩伯的名字是响亮的,人品是贵重的,技术是一流的,而收入,也是杠杠的。
据铜岩伯当年心情特好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生产土烟丝产品的报酬,最高时每月能达到百元人民币的收入。这在当时,那可是厅官的月工资啊!铜岩伯还介绍说,在烟坊每推刨出一斤的土烟丝,其工钱是2角钱左右,正常情况下,每个师傳每天可生产土烟丝成产品15斤左右。期间配料和锻压每个月大致需用七八天时间,实际上每人每月大约制成土烟丝产品应在320斤上下。显然,烟坊中含铜岩伯在内共有三个师傅,每月则会生产近千斤的土烟丝成产品。而这些产品的原材料都是经由铜岩伯负责采购的。他如果稍有私心,那他的日子就会锦上添花,百尺竿头,可他从未动过一丝的念头。
其实,铜岩伯在烟坊的那些年,他要想发财的机会随处可寻。就说第一道环节的烟叶原材料收购,他几乎是大权在握,负总责的,不单单了解烟草行情,确定数量指标,验收烟草品质,就算是对于烟草的质量评审,价格定位这样的大事,也基本上是他说了算。供销社的领导对铜岩伯委以重任,他是唱“这场戏”的主角,可他懂得珍惜和感恩,从没有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做过任何有悖于良心和道德的事儿。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曾经有段时间,卷烟供应十分紧缺。许多嗜烟者捺不住烟瘾的困扰,也就顾不了抽土烟丝需配备烟具的烦琐,纷纷改抽卷烟为抽土烟丝。一时间,土烟丝竟然成了灸手可热的紧俏商品,洛阳纸贵、供不应求。那时候,仅凭烟坊里的三个制烟师傅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总也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再后来,许多烟迷们,为能买到即时已经成为计划供应的土烟丝(排队限购),总会在这家生产土烟丝烟坊的前门,排成了一条条长达百米的“购烟突击队”,将当时的收购门市部的柜台堵得水泄不通,无法营业,也成了那段时间,那段历史中的一道靓丽风景和一个经典传说。那时候,制作土烟丝师傅的身价倍增,地位和知名度瞬间飚升。铜岩伯和他的烟坊也声名鹊起、美名远播。人们来到了东门头就闻到了土烟丝浓郁的烟草香味,闻到香味就想起了那家烟坊,想起了烟坊,就看见了铜岩伯那憨憨的笑容,健壮的身躯,独具特色的“八字形”走路造型,身披霞光,轻快的向我们走来……
岁月可以老去,记忆却永远年轻。
在科技飞跃发展,现代大工业的文明取代了一切手工技艺的今天,东门头的烟坊及身影,已经不知不觉,消失在我们脑海里。当我们睁大眼睛,若有所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寻寻觅觅,蓦然回首时,突然发现:那些被遗忘或掩埋在历史尘埃下面的光阴和故事,瞬间复活,立体走动起来;烟坊中那土烟丝的甘醇和清香味儿正阵阵扑鼻而来袅绕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