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晓峰||并蒂相形美，骈联比翼飞

并蒂相形美，骈联比翼飞

——从傅瑜先生律诗感受诗文属对之和谐美

作者：楼晓峰

（此文曾在《诗词月刊》2019年第一期发表）

        傅瑜先生赠我《韵海浪花》文集，其卷一为178首律诗。俗话说绝句观画面，律诗赏对联，意为一首律诗的功夫主要落在颔联和颈联上，因此欣赏律诗需要从“对联”、“对仗”这两个概念入门。

律诗格律中的押韵和平仄规律属于死规则，只能老老实实遵循，没有任何窍门；而“对仗”则是一个可严可宽、内涵丰富、方法多样、效果迥异的灵活无极限之概念。正因为如此，律诗创作中的对句之难和艺术追求的永恒魅力便在“属对”二字上展开。 

        读着傅瑜先生一首首形象生动的律诗，品味着由对仗艺术营造的文字和概念的和谐之美，不由得感慨诗人在对仗方面所显示的炉火纯青之技巧。

对仗的基本套路有“正对”、“反对”、“串对”（又称“流水对”）这么三种。通常以正对较为多见，反对次子，串对较少。三种形式内部又可以根据内容实与虚的不同分为“实对”和“虚对”；根据构词形式的不同分为合成词相对和单纯词相对。傅瑜先生的律诗善于在正对（包括实对和虚对）和串对两种形式上深入细化，融会贯通，用来对仗的词语该清奇则清奇，该新颖则新颖，该雄浑则雄浑，达到了纯熟和空灵的艺术境界。限于篇幅，仅选择其典型篇什进行举例和赏析。

一、以实对实之生动美 

“以实对实”，是相对于“以虚对虚”、“以实对虚”、“以虚对实”而言，意为用描写眼前景物的下联来对同样描写眼前景物的上联。一般用在律诗的颔联。它是正对、反对、串对三种对仗法中最为常见的具体对法之一。根据律诗创作“起、承、转、合”的行文规则，其中颔联要求写实，结构功能为“承”；颈联意义虚化，结构功能为“转”。当然两联都写实也可以，那就要让颔联和颈联共同充当“承”的结构功能，“转”和“合”的结构功能则让尾联的上、下联分别来充当。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实”并非“实词”之意，而是上、下联两句话都要以此时此刻眼见、耳闻、体触的现实事物为描写对象，通过上、下联共同来完成全文的营景、造境之功能，为全文表情达意做好铺垫。 

如傅瑜先生《陪友人游仙宫湖》（颔联与颈联）：

一湖秀水一湖诗，如鲫游宾乐不支。

云涌清波翻锦鲤，风摇烟树啭黄鹂。

山花带露晴岚袅，歌舞传情德政思。

步履匆匆无倦意，轻舟载梦喜滋滋。

此诗颔联以“风摇烟树啭黄鹂”对“云涌清波翻锦鲤”，颈联以“歌舞传情德政思”对“山花带露晴岚袅”。颔联、颈联均为写实，而且上、下联之间也以实对实。除了颈联“德政”一词略有虚化外，其他形象或意象均为眼前事物，其组词造句生动、形象，上、下联对仗非常工整，不仅词性相对，各词语构词形式也相互成对，是为字字入对，是“实对”的典型范例。

“实对”的美学意义在于置抒情本体于生动可感的形象或意向面前，让上、下联在时间和空间上成为“并列独立联合体”，如“云涌清波翻锦鲤”和“风摇烟树啭黄鹂”，首先，两句话在文章中各自都处于完全独立、对等的地位，相互之间是并列关系，既没有先来后到之区别，也不是谁形象，谁概括的结构关系；更不是谁重谁轻的主次关系。但同时，他们又是抒情本体所要表达事物的并列两方面，因为并列关联而使两句话成为相互映衬的一联。

此诗颈联也具有相等效果，不再具体赘述。

二、以虚对虚之升华美

《题万卷楼》（颈联）：

江水滔滔日夜流，西山叠翠话春秋。

天开鸿运千般景，地耸书香万卷楼。

三国风云心里涌，九州宾客史中游。

探源揽胜嘉陵畔，画意诗情一并收。

藏书是为了藏历史，人文现象总是与历史底蕴相契合。万卷楼为汉魏古建筑群，位于四川省南充市，始建于公元222—237年，是春秋以来历代都、州、郡、府、道之治所。该建筑群气势恢弘，园林建筑众多，早在唐尧、虞舜之前便号称“果氏之国”，更是宋、明、清三代以及国共等各方政治集团必争的战略要地。现为为国家级AAAA风景区，三国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永久会址。其历史文化底蕴之深厚不言而喻。

首联“江水滔滔”状水，“西山叠翠”摹山，然而“日夜流”、“话春秋”两个短语却分明暗示读者：这里的人文历史与造化山水一样古老、绵长。这是为颔联和颈联的历史内涵风光登场而造势，于是引出颔联：天开鸿运千般景，地耸书香万卷楼。此颔联气象非凡，但是从整体内容上看，还仅仅是“主人公”藏书楼的亮相之笔，如果对藏书楼的描写就此搁笔，那么它也仅仅是一座司空见惯的古建筑而已，这显然不是诗人的目的，因此，好戏还在后头。再看颈联：三国风云心里涌，九州宾客史中游。“万卷楼”的周围拥有多朝代的人文典故，足以让诗人心潮起伏如同置身于史海文山，流连忘返。

此诗颔联以实对实，达到了以景观衬托景观的表现目的，而颈联则反用其道，转为以虚对虚。上联“三国风云心里涌”，这是诗人的幻想，属于心理活动，是为“言虚”；与此相对的下联“九州宾客史中游”则是把全国游客在“万卷楼”游历的过程比喻成在历史长河中遨游，虽然表面文字是实词和实打实的形象化概念组合，但是全句所表现的却是一种抽象的虚化内涵，同样属于“言虚”。颈联以虚对虚的美学意义在于通过虚化的途径，从对等的两个方面相互作用，上承颔联，下启尾联，共同完成提升境界、实现表情达意之目的。

以虚对虚完成颈联创作，这既是本文的个案需要，也是律诗起承转合的普遍规则，此诗做到了，所以成功了。

三、合成词相对之组合美 

《游丽水东西岩》（颔联）： 

夫妻相伴共年华，底事含羞面笼纱。

地拔双崖浮翠谷，天开一线仰丹霞。

花妆万树诗情暖，鸟啭千山韵味嘉。

最是畲乡人好客，献歌敬酒德传家。

云霞笼罩的东西岩山峦貌似一对新婚夫妻，因为面含羞涩而显得隐隐约约。忽然间天空云开雾散，远观：秀谷中两座山崖拔地而起；近看：被两座丹霞摩崖隔离出来的天空有如一条细而长的蓝线。对此，诗人施展他“属对”之拿手好戏，于是雄浑、清奇的颔联横空而出：

地拔双崖浮翠谷，天开一线仰丹霞。

命名山峦曰“双崖”，天空曰“一线”，纯粹信手拈来，然后分别形容其巍峨气势曰“地拔”、“天开”，一“拔”一“开”，两个势如万钧动词的出现，恰如神来之笔，赋予原本静止的景观以无穷的动态之魅力。最后，不忘再奢侈一笔，以凝练的语言概括一下这两种造化奇观的动态效果：那便是上联的“浮翠谷”和下联的“仰丹霞”。由于景区云霞升腾的效果，让人感觉两座巍峨的山峦竟然凌空悬浮在翠谷的上空（其中“悬”字出手不凡，是千锤百炼之结果，值得细细品味）！大自然“天开一线”，漏下光明，这才让人清楚地瞻仰到造化的杰作——丹霞摩崖景观之魁伟和神奇。一“浮”一“仰”，一是人的幻觉，一是人的行为，再次让读者领略到恰到好处运用动词的魅力所在（若是把“仰”改作“俯”，从而把人的行为变成造化天空的行为，可能效果更佳）。

此颔联的成功除了词语运用和组合得当以外，关键技巧在于构词变通灵活。当诗人把自己在大自然面前那种稍纵即逝的，艺术家独有的表现灵感捕捉住以后，便通过形象思维，用极其具象的词汇把眼前的山峦以及两座山峦所形成的空间那种微妙形态和神态表现到位，其中更深层的技巧在于构词的出神入化。一是构词灵活，如“地拔”、“天开”是双音节主谓式词组，“双崖”、“一线”是双音节数字式名词，“浮”、“仰”是单音节动词，“翠谷”、“丹霞”是双音节偏正式名词，而“浮翠谷”、“仰丹霞”却是多音节动宾式词组，一句诗总共只有7个音节，却出现了五种不同的构词形式，可谓构词方法灵活多变。二是所创造或选用的词语能够准确无误地表现形象或意象的本质特征。如上联“地拔”可以换作“拔地”、“立地”等等，“双崖”可以换作“苍崖”、“高雅”等等，“地拔双崖”可以调整为“双崖拔地”，“天开一线”可以调整为“一线开天”，“浮”可以换作“惊”、“藏”等等，甚至可以把“浮翠谷”三字都换掉，但是却没有一种另谋途径方案的表现力能够达到原文这样炉火纯青之效果。下联情况基本类似。由此可见，合成词的构词方法和和途径是生动、丰富无穷尽的，与现成的选词意义不同，它既是炼词、造句的基本途径，又是最能显示作者艺术创造才华的一个客观标准。

其他类似的还有——

《秋思·依韵傅祖民先生》颔联：浪迹天涯春已误，耕耘吟苑志难酬。

《题万卷楼》颔联：天开鸿运千般景，地耸书香万卷楼。

《人生感怀》颔联：东篱把酒金风伴，西苑赏诗文壁逢。

《游杭州野芦湾》颔联：莺飞草长萌诗意，莲睡梅开涵玉颜。

四、连绵词相对之单纯美

“连绵词”是相对于“合成词”的“单纯词”一类中的双音节词，它由两个音节联缀而成，从文字学而言，它有两个字形；从词汇学而言，它只是一个不可再分割的语素。它分别有双声（伶俐、鸳鸯、荏苒）、叠韵（骆驼、福禄、龙钟）、双声叠韵（辗转、优游）、其他（杜鹃、玻璃、茉莉）等四种形式。因为它以两个音节表现一种单纯的语义，有时还具有同偏旁的特点，如：蒹葭、玫瑰、麒麟、蹉跎、慷慨、诽谤、妒嫉、驰骋、惆怅等等，因此具有普通词语所无法达到的加强语气和加深印象的作用，如果用在对句上，因为是两两相对，其效果尤为显著。 

傅瑜先生深得连绵词运用和魅力之要领，尤其是善于在颔联和颈联中以连绵词相对。如《白鹿洞书院》（颔联）：

日挂中天誉古松，权飞林壑似腾龙。

前临浩渺九江水，后倚巍峨五老峰。

白鹿洞间寻妙句，紫阳苑里仰灵宗。

青山犹在先贤去，丹桂香飘别样浓。

上联的“浩渺”和下联的“巍峨”两个连绵词相对，把白鹿洞书院所处的幽古、非凡之环境氛围渲染得淋漓尽致。

《武汉道观河景区感怀》（颔联和颈联）：

巨龙盘绕白云巡，七二峰形可乱真。

塔寺巍峨香火旺，山川锦绣画图新。

人文璀璨九州誉，史迹辉煌万代珍。

且看丰饶荆楚地，莺歌燕舞四时春。

颔联下联“锦绣”对上联“巍峨”，颈联下联“辉煌”对上联“璀璨”，两联出现四个形容词性的连绵词，在同一联中位置相同，形成连绵词相对，从而以整饬的文字形式和悠扬的语音，把道观河景区的寺庙、山川景观和文化历史底蕴表现得细致入微。

再看《鹤顶格·赠微信群诗友》（颔联）：诗苑逢春花烂漫，词心沐露韵葱茏。

《巴西利亚扫描》（颈联）：蝴蝶纷飞祥瑞兆，咖啡柔滑齿唇香。

《浪漫山川安吉行》（颔联）：峡谷蜿蜒山石怪，乡村浪漫瀑泉清。

《千佛山朝圣》（颈联）：仄径蜿蜒隐禅院，香烟缭绕唤诗魂。

如果把以上各联中的两个连绵词换用合成词（或者换用一个，保留一个），则无论视觉效果、听觉效果以及印象效果都将大打折扣，这就是连绵词相对所造成的建筑美观、语义单纯、印象深刻之美感所在。

五、逻辑关联之流水美 

串对（流水对）是律诗对仗的特殊形式，指出句与对句在逻辑关系和语法结构上不是并列，而是上下相承，两者之间具有一定的前后秩序，在逻辑上表现为连贯、因果、条件、转折等关系。这种对仗有如流水从上游流到下游，故俗称“流水对”。

串对艺术性强，属对难度较大，是各种形式的对句中最具欣赏价值的一种。它的作用功能是通过逻辑关联的对仗，使相关上、下联结构紧凑，意像流动，文采飞扬。

如《孔庙》（颈联）：

棂星门内探遗踪，富丽豪华若地宫。

画隔台坛萦圣气，盘龙石柱抖雄风。

诗书礼乐千秋继，歌舞箫韶四海崇。

璧水桥心争跺脚，人财两旺兴无穷。

此诗首联叙述诗人进入孔庙的最初感受，是为全文的“起”；颔联以并列的实打实正对法描画了孔庙的两组视觉画面，两联写的都是眼前实景，庄严神圣气氛溢于言表。至此，篇幅已经用去一半，在内容和结构上需要转换角度来拓转空间和诗意，而且可以发挥的篇幅只剩颈联两句而已，因为尾联两句必须留作“转”和“合”之用。显然，前面用过的“正对”法已然不能胜任此重任。为了用好这一字千金的十四个字，诗人笔锋一转，运用一个虚化且前后关联的“串对”来解决问题：“诗书礼乐千秋继，歌舞箫韶四海崇。”从内容看，上联是写历史，下联则是写现实，然而历史肯定在先，现实只能在后，甚至上联和下联开头分别可以读出“因为”、“所以”两个关联词来，因果关系非常明显。于是，一个串对就使得全文内容从眼前境界过度到滔滔流动的历史长河之源头和末端，与颔联共同完成了全文“承”的功能，从而水到渠成地推出尾联，结束全文。

虽然《韵海浪花》文集中“串对”现象并不多见，但却是最值得玩味，最值得下功夫追求的属对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