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皓 朗诵/张云丽
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爸爸接的。如果我不是刻意让妈妈接电话,妈妈是断不会抢着接电话的。爸爸说,只要妈妈听说是儿子来的电话,爸爸在这头讲电话,妈妈在那头兀自就偷着乐,一脸的知足。
一向“狠心”的妈妈,幼时经常打我骂我的妈妈,无言无语中现出老态,我的心一阵发紧……
1
妈妈的心,真够狠的。
2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简直就是个“病秧子”。腰酸腿痛大概是劳累所致,整日价的头痛,我基本可以断定是姥姥的遗传,因为妈妈像姥姥一样大把大把地吞吃着去痛片、安乃近这些白得渗人的药片儿。
妈妈一有病,就卧床不起,哼哼呀呀疼得在炕上捶胸顿足。这时我已经稍微懂事,我开始学着做饭炒菜、喂鸡喂鸭喂猪,尽量让妈妈省心。
我首先在妈妈的言传身教下,学会了淘米。
淘米是一门儿手艺。
当年妈妈为了吃上大米饭,毅然远嫁他乡。她不仅教会了我淘米的手艺,还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我和妹妹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秋翁遇仙记”、“卖花姑娘”的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成为我一生念念不忘的“神话”。
时至今日,我时常有一种冲动,面对着即将入锅的大米,总想展示一下自己淘米的功夫,但是瓢呢,我已找不见。我知道,我有一种说不清的病。
这种病是妈妈给予我的,她“狠心”地让我过早地学会了淘米、切菜,让我过早地体验到生活的艰辛。即使我的左手在切菜时切出一个大口子,妈妈也没有惯着我,照样让我在学习之余做家务。只是如今,妈妈常常对着我左手长长的刀疤发呆,却没有半句后悔的话。
妈妈的心真硬!
3
在辽南的乡下,流传着这样一句“负能量”的俗语:好铁不辗钉,好汉不当兵。
究其缘由,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南线有战事,临近村屯在部队上服役的人有参战的,有牺牲的,也有负伤的。所以不少人家对孩子当兵多有顾忌,不少人干脆想方设法逃脱服兵役,把当兵看作一件不幸的事情。我就亲眼看到,大姥爷家的二舅去当兵临行那天,大姥娘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儿子要去赴刑场似的。这件事,让我改变了对大姥娘一度的好印象。
我妈却不是这样,她对军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她极其羡慕她的大姑找了一位军官,整天“吃香喝辣”的。这朴素的追求,成就了我妈妈和爸爸的姻缘。22岁,妈妈与正在海军某部服役的爸爸经人介绍,处上了对象,一年后,当爸爸转业到鞍钢,他们就成了婚。
只有高小文化的妈妈眼光是独到的,也有人说她命好,但不管怎样,尽管爸爸没当上军官,但这个受过部队锻炼的男人,在饥馑年代过后,基本上做到了让妈妈衣食无忧。
所以妈妈对当兵这条路是比较看好的,尤其是当军官,在妈妈看来,基本上是吃穿不愁的。
小的时候,妈妈就教给我一首儿歌: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
爸爸兄弟两个,爸爸在海军服役过,叔叔在陆军服役过。于是妈妈就让我长大了当空军,当飞行员,我也在她的心理暗示下,整天骑着小马扎当飞机开。那时爷爷家门上钉着一个“光荣军属”的牌子,金属做的,漆着红漆,黄字,毛主席的字体。我常常跟小朋友炫耀这块牌子,上学时写“我的理想”为题的作文时,我都是写长大了要当空军飞行员,从来没有变过。
1989年3月,空军某部到家乡征兵。当时正在读高中的我,偷偷报名参加体检。镇里体检通过了,到县上体检却是需要跟家长沟通的,瞒是瞒不住了。
村里负责征兵的治保主任到家里说了,我也主动跟妈妈坦白交代了。当天夜里,下班回来的爸爸火气冲天,一场家庭论战的硝烟弥漫在逼仄的小屋里。
爸爸坚决不同意我走从军之路,一定要考上大学,给他争口气。在他看来,当时读高二的我,在学校是学生会主席、文学社社长,前一年还在全国中学生诗歌大赛中获奖,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轻易放弃学业?然而我去意已决,与爸爸争吵得面红耳赤,只是爸爸碍于我业已成人,才没有向我抡起拳头。
这时,还是妈妈发了话:“随他去吧,没准儿在部队上还能考上军校,当个军官也不好说……”
爸爸还是不依不饶,直至声嘶力竭,那一刻,他简直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名革命军人。这时候,妈妈的眼泪流下来了,妈妈的眼泪成全了我。爸爸在万般无奈之下,一阵长吁短叹,答应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家里帮不了我。
经过一番周折,我终于穿上了军装。临走那天,妈妈没到镇上送我,也没说多少话。后来妹妹写信给我,告诉我上车之后,妈妈在家里嚎啕大哭。
两年后,我考上了军校。
然而,只上了一年军校,我的人生就出现一场重大的变故:因为一个无法言说的事故,我的军官梦迅速破灭了。确切地说,是妈妈的军官梦破灭了。
尽管我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一心希望儿子出人头地的妈妈始终转不过弯儿。我退伍回到家乡,但我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走进自己的家门,“狠心”的妈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我只好寄住在同学家里,直到找到工作以后,妈妈才慢慢地接受了我。
我不知道妈妈的心有多高,我只知道从小妈妈就自认为我比别人家的孩子优秀。妈妈对我的要求近乎苛刻,每次考试要求双百,年年要当三好学生,要第一批带上红领巾,不一而足。不然,打骂是常有的事情。
我常常想,这个女人是不是我的亲妈。如果是,她的心怎么那么狠、那么硬。
我走上军旅的道路,除了践诺梦想,很重要的一条,是我要尽早地离开这个家。
4
自从工作、结婚之后,我回家的次数极其有限。除了工作忙、路途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妈妈在我的心目中难称完美,与许多人笔下慈祥的妈妈相去甚远。同时,由于我所受的教育的局限,很少能跟妈妈面对面促膝交谈,有时即使面对面,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对妈妈的唠叨总是有些厌烦。
人到中年,我也常常在反思:作为儿子,我有什么理由要求母亲十全十美?什么理由要求一个农家妇女必须知书达理?母亲对儿女的爱,惟其朴素,才更经得起岁月的考验;惟其无言,才更值得生命的推敲。
在妈妈眼里,我是个不善于表达的孩子。
我想,我的讷于言是否有母亲的基因?我的敏于行是否成于母亲的狠心呢?母亲常常念叨着的“惯子如杀子”是否是她的信念?只是她诠释得如此教条,甚至冒着让儿子误解的危险。
我该怎样形容我的母亲呢?
我想到了一个成语:真水无香。
老子的《道德经》里有这样的句子:“真水无香,真人,无智,无德,无功,亦无名。”这里的“真人”是形容圣人的,形容那种谦退不争的品格。但是就“甘愿处在卑下的地方,能滋润万物而不与相争,始终如一的永远付出”之解释,我宁可认为妈妈就是这样的“真人”,当然是在她的儿子看来。
而我更喜其源自明人张源的《茶录·品泉 》:“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本意是表水,真水不在于显示自身价值,而能助茶发挥到极致,比绿叶红花之喻具有更高的境界。
倘若我是茶,妈妈就是这样的真水。一旦妈妈狠下心来,我的人生就有了些许的芬芳,淡淡的,一漾一漾,被不老的岁月渐渐化开。
(本文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一期,《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3期转载,《中华文学选刊》2015年第6期转载)
■ 作品简评
母亲是“狠心”的:母亲让一个8虚岁的孩子独自一人走几十里山路去姥姥家;母亲让年幼的孩子自己做饭,早早学会淘米的手艺;母亲根本不惯着儿子,让儿子去当兵,走“当军官”的道路,当愿望没有实现,母亲不让儿子回家……作者欲扬先抑,不断展示母亲“狠心”的一面,但“狠心”的背后,则是恨铁不成钢,则是望子成龙,只是母亲表达的方式或者说教育的方式武断了些,但这无疑是大爱。让儿子在风雨中得到锻炼,吃得苦中苦,才能在未来的人生路上无所畏惧。母亲的目的基本达到了,母亲的苦心最终为儿子所理解。这样的描写,这样的故事,吸引人,打动人。文章发表后,被多家选刊转载,也从侧面说明作者独具匠心,巧妙的角度加上沉实的文风,达到了“真水无香”的佳境。
■ 名句选
倘若我是茶,妈妈就是这样的真水。一旦妈妈狠下心来,我的人生就有了些许的芬芳,淡淡的,一漾一漾,被不老的岁月渐渐化开。
■ 赞语
惯子如杀子,这个认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的狠心,校正了我生命永恒的方向。倘若人生重新来过,母亲,你的心可以再狠一些,再狠一些。
作者简介:李皓,1970年秋生于辽宁新金,祖籍山东莱阳。中学时代开始文学创作,当过兵,做过电业工人、机关秘书、报社记者,现为期刊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兼诗歌委员会秘书长、签约作家。曾获冰心散文奖、辽宁文学奖等。
朗诵者简介:张云丽,幼教工作者,普兰店区朗诵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喜欢恬淡与简约,朗诵风格温婉大气,情感细腻,极具亲和力。愿用温暖的声音,传递生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