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夕照四井巷
来源:美丽新宁乡

刚写完《小西门啊,香山巷》,脑子里马上转悠到了与小西门相邻的四井巷。只要想到这条小巷子,很多过往的人和事、很多回忆和景物,立马奔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股热望,一种情怀,一种怦然心动的激情。
四井巷,这是现在的叫法,我幼年时,人们普遍称这条巷子叫四眼井。之所以如此称呼,主要缘于这条巷子的起首,与老县政府大门楼子“状元楼”挨着的右手巷子端口,有一个麻石砌成的古井台,井台上井口四眼、麻石错落成几个踏步,方便人们取水。青麻石因为长年使用,已经磨得溜光水滑,可以想见时光之痕在这个井台的留存。井台建筑古韵盎然,俗称四眼井。这个井台已经存在很多年了,我估计其历史最少得在两三百年之间,与药王殿应是同时之物。
当年,四眼井是方圆几里居民的生活洗涮用水之地,我的少年时期,住在射圃巷的那些年,经常去四眼井挑水回家洗衣服用。自来水,仅仅只是饮用和厨房用水。四井巷,与老县政府的状元楼、小西门、药王殿、香山寺一样,具有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韵致。从早晨到晚上,一天不断,总有人在四眼井的井台上打水洗衣服,很多年轻的女人,把大脚盆直接搁在井台上,挥舞着雷棰对着要洗的衣服不断捶打。女人的浆洗,成了四眼井的一道风景。自从有了这口井,几百年来,周围住户的生活用水,真是方便之极。
这个古井台,现在镶嵌在一栋房子的基座下。如果仔细寻找,还能看见从楼房基座下隐隐露出来的青麻石井台。我有时想,这样一个极具历史和人文的景观,难道不能设一个围栏,立一块牌子,注明这座井台的历史、由来,何人所建,初心何为?让老城关镇的人,有一个了解城镇历史,了解家乡历史的载体?爱国、爱乡、爱土地、爱人民,这样的情怀,文化和文明,其实有时就是从这些细处发端,传承久远,流传不绝的。罗马、雅典、耶路撒冷……这些古老的城市,在小胡同里穿行,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堵残墙、一个石台、或者一个什么古老的遗存,旁边立着一块石牌,上面注明这块历史遗存的由来,让游客自然地生发思古之幽情,让城市的居民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豪感。
四井巷的起始和终端,是从老县政府旁边右手的巷口进入,之字形穿到小西门与药王殿相对的一个巷口。这一截,老城关镇人称之为四眼井;到改革开放后,逐渐叫成了四井巷。四井巷,小巷中间麻石铺地,麻石的左右两边对称铺着鹅卵石,巷子两旁都是有年头的民居,青砖黛瓦马头墙,飞檐翘角耸立在空中,为蓝天映衬,古色古香。小巷两旁的很多小院子,从外边看不出什么机巧,其实小院子里边套着小院子,可以从这个院子穿到另外一个院子,院子里多是鹅卵石铺地,有的还形成了一些动植物图案,里边的建筑门道堪称别有洞天。
这条巷子的中间,左首一面长墙,是老县革委的院墙,很多花树的枝丫探过墙头,在四井巷的这边把花瓣洒落一地,花香四溢。春天,花开得好的时候,整条巷子都飘着花香。如果我没有记错,飘着的是槐花的香味。阳光照着,走在花瓣洒落的巷子里,心情是多么的愉悦!

这面院墙的右首,是一个大院子,里边住着好些人家,院子的两扇大门用大原木制作,上边镶嵌着十分光滑的竹皮,组成斜纹条格状图案,牢牢地包裹在原木门页上。据说,这是为了防弹,子弹打在上面,因为竹皮的光滑,很容易就飘落了。这样的装饰和讲究,只有大户人家和殷实人家,才做得到。多少次我和朋友站在这扇木门前,看着那斑驳的竹皮斜纹条格状图案,已经破损的门页,想象着原来这家住户的辉煌和殷实,生出很多感慨。
四十五、六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母亲带着我到这个大院子顶里边的一户人家,在那里坐了一会。记得那次是傍晚,天已经快黑了,母亲带着我,穿过院子中间的天井,穿过很多花花草草,来到这户人家。与母亲谈话的是一个年岁比较大的老头,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这个老头大概是这家男主人的父亲。母亲和老爷子具体说的什么事情,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女主人给母亲和我倒了杯水,满面春风地表示欢迎。让我对这次谈话印象深刻的,是挨着老爷子扶手躺椅旁边的一张小矮桌子上,摆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塑料相框,里边镶着一张彩色照片,一个相貌英俊,十分精神,穿着深青色西装、打着大红领带,梳着分头,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栋非常气派的大楼前,冲着镜头微笑。用英气逼人来形容这个男人,是很贴切的。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彩色照片很少见,像这样西装革履的打扮,是根本看不到的。这张照片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问大爷:“这张照片中的人是谁呢?”这位大爷冲着我和母亲非常自豪地回答:“我儿子。”
“这位叔叔在哪里呢?好英俊啊。”我继续问道。
“美国犹他州高级电脑工程师。”老爷子依然非常自豪地回答。
“什么工程师?”
“电脑工程师。”
我接着问老爷子,什么是电脑,电脑是干什么用的?他显然答不上来,脸上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脑袋别到了另一边。我母亲冲我使了个眼色,意思让我别问了。旁边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看着我问长问短,好奇心强烈,不住地笑。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电脑,至于什么是电脑,其实那时根本没有任何意识。
我后来瞒着母亲,晚上吃完饭,走出射圃巷,偷偷去了几次这户人家。头一次那位大爷还和我长长短短有说有笑,为他儿子在美国工作很有自豪感,那家女主人和男主人对我也很客气,笑脸相迎。到第三次我再去,他们就不那么热情了,脸上不仅没有了笑意,我问他们什么,也是爱答不理。我这个榆木脑袋,终于懂得了人家的心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这户人家了。时至今日,我都没有问过我母亲,那户人家和她是什么关系,她那次去这户人家,究竟是为着什么事?这件事情过去多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自豪的老人和那张彩色照片,那个小院落,院落中间的几棵树,以及摆放在院落房檐下边的很多花盆。那时我心里感觉,这样的院子和住户,生活是很精致的。
除了和四井巷中间这个院子里的这户人家有过几次交集,我和四井巷端口临着北正街马路一个修鞋的姓蔡的师傅,也有过几次交道。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回找他修理一双翻毛牛皮大头鞋。蔡师傅身材高挑,绰号蔡长麻子,说话语速很快。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脸,还真有不少坑坑洼洼的麻子斑点,加上他高挑的身材,别人给他起这么个绰号,倒也形象贴切。他的修鞋摊在门店里边,仅仅占着一个很小的地方,修鞋的工具几乎都摆在外边的街面上,与蔡师傅这个修鞋摊紧挨着的,还有一个修锁配钥匙的中年人,驼背,手里不停地忙活。蔡师傅的这个门店里边,是一家水果店,与水果店紧挨着的,是一家很小的百货店,卖一些毛巾、肥皂、牙膏、牙刷和书本文具之类。长麻子就坐在这两家店子的门口中间,胸前系着一块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皮围裙,面前摆着一个茶壶、修鞋的工具和一个扎鞋线的机器,一边和修锁配钥匙的驼背师傅闲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

都说蔡长麻子修鞋的手艺不错,只是修理费稍微贵点。我拿着这双翻毛牛皮鞋,来到长麻子的鞋摊,他接过这双鞋左看右看,指着已经开线了的鞋底和鞋帮对我说:“你看,你这双鞋子已经开帮了,得用牛皮筋绳子把檐挑边缝上,很麻烦的。”长麻子用这种方式和我开价了。一块二还是一块五,具体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个年代,超过一块钱的修理费,就不算便宜。问我母亲要那一块多钱修鞋费,我母亲唠叨了好半天,连说长麻子的修理费怎么这么贵呢?长麻子修鞋价格贵,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让我稍感心慰的是,我去取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艺确实好,檐挑边那道线,缝得严严整整,结结实实,和新的一样,鞋跟磨破的地方,也用厚胶皮补上了。缝补和修理过的地方,和原鞋几乎没有二致。
长麻子言不二价,靠的就是自己精湛过硬的技术。
从四井巷端口进入小巷子,上一个之字形小坡走到头,将近出四井巷口的左手边,一栋老旧的木结构小二楼,住着我母亲的同事李贵才、周忠煌一家。李贵才两个儿子大伟、细伟,都和我有过交道。幼年时,在我母亲的单位服装厂,细伟由他母亲周忠煌领着,经常和我在一起。
我之所以提到李贵才一家,是因为有一年回老家,李贵才的大儿子大伟和我一起喝茶,跟我讲过住在四井巷时的一些心酸往事。李贵才的成分是地主,在那个年代,服装厂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特别紧,动不动就开批斗会,把那些成分不好的人押到台上,接受他人的批斗,低头认罪。批斗会开到高潮的时候,甚至出现打人的现象。我在服装厂,亲眼目睹过扇嘴巴、打拳头、脚踢这些打人的场景,在我幼年的心理,留下过很多阴影。李贵才在台上挨批斗的时候,周忠煌只能在台下暗自垂泪。大伟亲口告诉我,有一回服装厂的积极分子到四井巷他家来搜查,搜出了一些解放前的东西,当天晚上就把李贵才押到服装厂一间空屋子里关起来,要他交代历史问题。李贵才无论如何交代不出来,就这样关着,找个机会就开全厂职工大会,把他押到台上批斗,说他不老实,还想着变天等等。
大伟说起那些往事,说起父母受的那些罪,说起那些打他父亲的人,气愤填膺,唾沫横飞,眼珠子瞪得老大。
李贵才家这栋房子,见证了李家的悲惨过往和伤心往事。时间过去几十年,我后来多次去小西门和四井巷,走在那条小路上,走过那些老地方,走过李贵才家原来房子的屋基位置,看到李贵才家的那栋房子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房子的屋基变成了一块菜地,上边种了很多蔬菜,几个竹架子立在地里,撑着几根丝瓜秧。旁边一口陶缸,盛着发酵的大粪,估计是种菜的人用作有机肥。
历史的变迁,总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有时总会想起李白那句诗:“古情不尽东流水,此地悲风愁白杨。”
每年回老家,四眼井和四井巷是我必游之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看看我幼年和少年时期曾经的旧时风物,回想一下过往的人和事。
斜阳旧陌,物是人非;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微风吹过,风地里、阳光下,我那怀旧的心思,是没有人知道的。

微斯人,吾谁与归?
作者简介
朱大平,湖南宁乡人,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中国博物馆学会会员,天津市文博学会会员,天津市戏剧家协会会员,天津市舞台艺术评论员。历任天津戏剧博物馆研究馆员,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中心副主任、艺委会副主任,天津音乐学院戏剧影视系主讲教师。编写过大型历史剧和现代剧《燕丹子》《绝不宽恕》《子曰》《地球是圆的》等,撰写过多篇历史考据文章,数十篇戏剧理论和评论文章,以及编写了天津人艺多位著名表演艺术家传记,参与编写《中外古典名著欣赏辞典》等,发表过戏曲论文多篇,电影评论文章6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