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在大山之上,笛卡尔就站在坐标系的原点了。他沉思的眼神光芒四射,散成一个巨大的网,兜住大大小小的山头,将它们一一安放。我也成了一粒山土,被网入这个没有边际的山囊中,意外地拥有了阔远而绵长的视线。一座又一座绿葱葱的大山,轻轻地浮腾起来,有序呈现,营构成一个庞大的三维空间——横山。
从未坐在山上仔细看山,尤其是一座听起来似乎是横着的山。
日常经验中,我们见惯了横楣、横幅、横笛、横琴,或者横空、横渡、横流、横波,而“横山”是被冠名为“横”的山脉。横,象形字,造字本义——把弓身平放在弓架上。《说文解字》中把“横”解释为“栏杆”,即门前的横木或栅栏,后引申为“横向”。就地理意义而言,“横”指东西走向,与“纵”相对。当众多山脉以南北走向纵深延伸时,横山却固执地选择了东西横贯,自六盘山起,东掠宁夏,逶迤陕西,经长城附近,抵达黄河岸边。但这迥异的地理格局,并不影响他天赋的谦逊、包容和大度,不断生长的过程中,他强劲的双臂挽起大小山头8000余座,群峰耸立,层峦叠嶂。
从某种意义上说,横山是地属平声儿的山脉。上帝只是轻轻画了一横,就成就了一道山脉的风骨和血脉,绵延千里,气势雄伟,风光壮美,宜稼宜穑。横山山脉8000多座山头,没有纵横错杂,没有横眉怒目,没有横生枝节,它们高低相宜,大小正好,固守本位,又彼此相依,你牵着我,我挽着你。
大大小小数十座山头,围城一个固若金汤的古城——怀远城。
无定河,是这座山城的一道天然护城河。她从古老的白于山而来,途经毛乌素沙漠南缘,绕过横山山脉的宏伟与辽阔,向南而流,注入黄河。古人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的灵异缘于水的灵动,横山的灵性就全在这一条蜿蜒而过的河流。即使那些距离大河较远的山峁沟壑,也有小河溪水相伴滋润,一点也不呆板,一点也不寂寞。那一脉脉细小水流,全都是无定河的孩子,一路欢腾,流过山沟,跳过岩石,最终交汇于母体。
坐在横山之上看山,这拦门的大山,并没有把我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拦在门外。他没有横眉冷对,也没有横挑鼻子竖挑眼,似乎河流、草木、庄稼和我,都成了他的孩子。这的确是一座父性的山脉,亘古通今的无边岁月中,他豁达而包容,睿智而博通,像慈眉善目的老人,放低姿态,放活形态,放巧神韵,笑眯眯地,看护着一大家子子孙孙,既收拢于自己敞阔的怀抱,又毫不设防地放任其自由。
横山主峰为大理河南岸的小南山,山峰峥嵘,直冲霄汉,实有“南山”之恢弘气势。其他众多山峰也是活泼泼的,各尽奇妙,每一座山都有独特的地貌,每一个名字都流传着一个故事或传说。诸如九龙山、五龙山、大墩梁、高峰子、双峰子、三峰子、狄青原、旗杆梁、大路峁……这些山亘古相守,形成一座座山雕群落,从不移位,也从不僭越。倘若你有闲心,定睛远观,远远近近的山影里,就会现出远古的武士,他们骑着骏马,奔跑成山的浮雕,幻化出一幕又一幕纷纭往事。
横山的山,形貌各异,又极为神似,像是山中兄弟,很沉稳,很内敛,彼此尊重,友善共处。牛形山、卧牛山、龙凤山、黑龙山……单听这一串串名字,就仿佛已经涉入原始森林,或潜身于深山湖海,与神兽为伍。倘若你细心看看,一只乌龟正缓缓爬行,扬起灵活的脑袋;一条鳄鱼低眉顺目,紧闭大嘴,你看不到它锋利的牙齿;一对大漠黄驼,缓缓行进在沙窝中,逶迤而去……这还不够,还有中二堂、小原山、黄城山、艾好茆、孟山等极富地理意义的山,千奇百怪,生动逼真,即使你扳着手指,数上三天三夜,也绝对数不完。
某时想,这是上帝创造的动物园,上帝却没有独享。他慷慨地赐予人类众山,也赐予人类智慧,而人与山如何相处,则是人自己做主的事。当然,横山人自然不会辜负这些天赐的祥物,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滋养着一座座富有灵性的大小山头。它们是横山的灵物,也是滋养横山的灵气。因之,横山成了一座耄耋之山,拥有几世几代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一座又一座高高低低的山,既是横山的儿孙,也是闯王的马队,也是横山上下来的游击队。横山,也因之成了一个个健壮的陕北后生,站在壮阔的黄土高原上,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柱天踏地,英姿飒爽,缠腰打、掏腿打、踢腿打、接跪打、跨步打、蹲步打……喧腾的横山腰鼓,快而不断,犯而不乱,打出震天的响声,打出横平和竖直,打出方方正正的横山人。
横山人耿直,不婉转,不骄横,不炫耀,不欺凌,自尊自足,与人为善。横山人善唱,也能说,横山不只有腰鼓,还有秦腔、道情、信天游、风俗歌、民歌小调、劳动号子,有人还哼唱山西梆子。这些独特的民间艺术,纯朴活泼,婉转上口,信口而出,游天而唱,好不自在。不止如此,横山还有皮影、眉户、木偶戏等数种民间艺术,曾极为盛行,广为流传,只可惜传承不当,据说现已绝迹,极为遗憾。
尤为值得一说的是横山说书。这种流传久远的民间说唱艺术,形式简单,活动方便,不受时间、地点和听众人数的限制,穷乡僻壤、山峁沟涧、家庭院落、田间地头,都可开说,都可开唱。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三弦一响,大伙儿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说唱者和观听者,近在三尺,彼此互动,其乐融融。
听书说唱,看似小活动,却是独属老百姓的大欢喜。小时候,星辰满天,或者月亮朗照,我多次被外婆带着去听书。场地不分大小,一个人,或两个人,随意坐在一起,说书人多为盲人,双目空洞,却浑身抖落着故事和琴韵。一个人,右小腿上绑着三层竹板,左膝上绑一扇小铜钹;右手背戴一串蚂蚱子,配合三弦,弹说带唱。另一人则是似乎陪衬,但也绝不可少。
当年听过的故事不太记得清楚,但说书人的神态历历在目。多数时候,他略微低着头,絮叨着,描述着,也酝酿着,说到激昂高亢处,猛一抬头,一嗓子吼出去,状若一睁眼看见了全世界。每每这个时候,我总会往外婆怀里钻,生怕那人活脱脱站起来,就来抓了人。
后来,单人说唱变为几人联合说唱,增加了板胡、二胡、笛子、小锣、小鼓、小钹、四页瓦等乐器,说唱愈加丰富,我却少有机会去现场听书了。回想儿时的听书趣事,反倒比当年懂了许多。其实,说书人盲眼的黑暗里,始终亮着一个光明的世界,那是我们不可知的丰富和有趣。或者,那纤细的三弦,便是他们走向光明的通道,手指移动到哪里,哪里便是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
盲人手把三弦,边弹边唱,弦一定是直的,一旦打弯,就走音。这就像人,站不直,就不像人。
坐在横山之上,一望无际而有序安顿的山头,让我安宁下来,静心审视自我和他人,也审视生命和人生。其实,人生就好比坐标系,有的人站得很高,有的人处得很低,而实际上,只有零坐标的位置才能决定你的方向和出路。自古而今,横山人端居“横山”的原点,从传说中的夏之雍州起步,走过熏育、龙方、犬戎、林胡等,公元前328年,始统一于秦;一路而来,清雍正九年(1731),取“怀柔边远”之意,设怀远堡,独立成县;民国三年(1914),为区别安徽之怀远县,并依境内横山更名“横山县”。
历经数千年历史沿革,横山,从未老去。
横山不老,是因为横山扎深了根脉,山之根,是谷,是川,是水。横山境内主要河流属黄河水系,无定河、芦河、大理河、小理河、黑木头河等115条大小河流,滋养山脉,长流不息。十月秋风,我初走横山,黑木头川水与我长长相随,走尽不老横山。其实山永远不老,老去的是人——准确地说,老去的是人的肉身。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都不能忽略零坐标,不能忘记脚下的土地,而应该时时刻刻站在原点,向着另一个高度,远远望去。
很意外,卧龙山上,邂逅一个古蜀女子。她面容恬静,少言寡语,手把锄头,将一份凡俗的生存,一粒一粒,从黄土中刨挖出来,一茬又一茬土娃娃,一个又一个,被她倾爱在怀。靠近她,就像靠近一朵洁白的祥云,为我的横山之行,画上一个圆润的句号。
作者简介
曹洁,笔名如水,中国作协会员,榆林市有突出贡献专家,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现任《陕北》杂志执行主编。出版《素履》《别院》《采薇》等部。作品收录于《2014中国散文年选》《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等选本,代表作入选多地语文试题。

本期责任编辑:朱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