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叙述诗）
作者：马开发
序
荆楚江南有一群绵绵的山
绵绵的山下有一个圆圆的湖
圆圆的湖畔有一颗高大的老柳树
我的父亲生活在这里
他有一湖的波折
他有一树的风雨
一
他的童年
如老柳树旁一颗瘦小的白杨树
当老柳树第六次落叶的时候
他失去了他的母亲
在那高高的老柳树下
他的哭声比清秋的天空还要长
他怕听黑夜山中杜鹃的啼唤
他爱看老柳树上偎儿的小鸟
他常到月下去拖拉孤寂的影子
他哭骂着冬天
他要一双御寒的棉袄
和不再赤脚的晴雨鞋
大雪铺天盖地
老柳树下
堆着一个雪孩子的寂寞
二
白杨树长粗长壮了
父亲也长粗长壮了
白杨树伐了，做了一只小渔船
父亲的童年也伐了，划起两叶长木桨
父亲的渔网把生活越撒越开
父亲的木桨把日子越划越远
父亲的网可以罩得住一个湖
父亲的桨可以划得开一座山
三
当八月山花香飘四野的时候
他完成了一个简单的娶亲仪式
他的脸上从此漾着山花的喜悦
他的梦中从此飘着山花的芳香
他的爱和太阳一样热
他的善良和月亮一样圆
阳光把满山的绿树照得如诗如画
山风把满山的花香飘得又醇又远
十多年过去
父亲腋下有了我们兄妹六人
四
当天是那么高那么远
风是那么轻那么暖的时候
一些农闲的日子
父亲带我们去走幸福的外婆桥
夕阳铺满乡野小道
含羞的母亲跟在我们的后头
唱着山歌哼着小调
父亲吹一路优美的口哨
我们翻过一座座的小山
走过一片片的山田
穿过竹林穿过松海
走过一个个开花的山湾
看见湖上的白鹭还有天空小鸟
母亲着一身回娘家才穿的花衣
美丽无比引无数路人羡慕
我们全家一路采摘山花
一路飘扬着爽朗的笑声
去外婆家哟快到了哦
那是我们最最美好的旅行
五
随着家庭人口增多
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艰难
老柳树常常沉默无语
父亲常常在晚上种菜
微光的马灯挂在园中的梨树上
父亲一声不响地锄挖一块地又一块地
直到夜深人静山村沉睡
母亲才默默地取下马灯劝父亲休息
而当我好梦未完，晨曦未露
宁静中我又听见砰砰的锄声
窗外还是凌晨的星星和没有隐退的月亮
牛一样的父亲哟
又在开辟一块新的土地
直到天明
六
风刀霜剑
老柳树惨遭一场厄运
一个乌鸦盘旋的黄昏
对生产队劳动无限忠诚的父亲啊
从那高高的稻草车堆上
用力拉草绳拉断了，他倒栽下来
于是黑暗压了过来
老柳树伤心地扑打着北风
母亲和我们的号啕
比乌鸦的声音更嘶哑更凄怆
父亲从生的欲望中醒来
看见的是一群落泪如雨的目光
父亲挣扎着站立起来
挺立已经折断的腰杆
父亲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这个家的天顶不能没有他的腰杆支撑
从此，父亲带着腰伤的剧痛
坚持整完一片片菜园地
做完一天天的农活
年年月月在夜里
种活可以养活全家的白菜萝卜
七
父亲是一把拓荒的梨
是一柄带领青壮年治穷的开山斧
几个星光照耀的夜晚
那老柳树下习习晚风中
围着一群娶了媳妇而住着茅草屋的男子汉
父亲说我们自己合力做一批土砖屋吧
你当瓦匠他做木工还有泥工砖瓦工
瓦刀去铁铺打 土砖去田里拉
先张三后李四三年做完九栋屋
从此改变山村模样
不要再让秋风吹破我们这一辈
白杨树一年年长高
新房屋一批批矗立
父亲是那一方著名的土建筑师
方圆十里的面貌从此有了一次历史性的改变
人们拆掉了茅草屋住上了土墙屋盖上了青灰瓦
父亲被村民尊称为瓦匠木匠加工程师
八
风里去水里来勤劳不息的父亲啊
老天爷让他得了一种血吸虫病
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六个月
而父亲不信也不理睬
他每天看着一桌六个孩子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
每天看着一群孩子衣不遮体满脸灰尘的样子
他便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只有心痛
他知道这个家没有他还不能活下去
于是他奇迹般地多活了十多年
人们说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
有一种温存善良豁达开朗的性格
因为每天最早到野外拾柴的是他
风里雨里从不间断放牛的是他
因为他心中没有病他情绪里没有病
他的日程安排里从来就没有如何去治病
九
当春光照暖那个圆圆的湖
当春风吹绿那座高高的山
当桂花树香飘十里的时候
父亲的儿女们已如丰羽的鸟儿
在蔚蓝的天空舒展着自由的翅膀
飞出树林飞出山窝飞向远方
父亲总在朝霞映红天空的时候
站在家门口幸福地目送儿女们飞出
总在黄昏夕阳西下的时刻
站在村口等盼远方的亲人归来
十
长江的水永不回头地流啊流啊
白杨树悄无声息地长啊长
父亲的甜日子也就如那湖面上的荷
在温柔的春风下钻出水面
三个儿子娶媳妇的那些日子里
父亲总要把那条常走的泥巴路加高又加宽
三个女儿出嫁的一个三月或者九月
父亲总要去采摘几束馨香扑鼻的山花
放在家里增加喜庆和香味
当儿女们的好消息不断传回家乡时
父亲总要吹起昔日好听的口哨
带着幸福的笑容忙碌在屋前屋后
当儿孙们在传统的节日里围聚拢来时
父亲便捧着他心爱的酒壶
仰脖畅饮
父亲终于觉得苦日子快到头了
他知道可以到天堂去养病了
他知道可以撇下这个草木有情的人间了
于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他最后看一眼自己壮年时盖起的青瓦
看一眼门前的菜园子和那棵寒风中的老柳树
捧着酒壶仰脖畅饮然后醉眠
便一醉不醒
一醉不醒如那千年不醒的山
【作者简介】马开发，男，湖北省石首市人。出版有诗集《紫色的山脉》《村头古桑》（中国文联出版社）和《学校管理哲学》（中国地质大学出版社），在时尚杂志《尚雅》、新媒体《诗生活微刊》《现代诗歌诗刊》等多种报刊发表诗作、歌词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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