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于慈江,北大中文系文学学士、硕士,美国雷鸟(Thunderbird)国际管理学院MBA,中国社科院财贸经济研究所经济学博士,北师大文学院文学博士。系诗人、译者、诗评人、文学评论家、资深审读审译专家、资深诵读者兼“学人诵读”“炫耀式写作”理念倡导者。
曾供职于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曾任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人文教育研究院院长暨人文教育首席专家。现任中国海洋大学名师工程讲座教授,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小渔村诗词曲赋学校总顾问。

想念父亲的温抚
文|于慈江(中国)

(1996年于慈江和父亲于新华在旧金山采摘草莓)
都说慈母严父,我们家的情形正好倒了过来——小的时候因为淘气,没少挨母亲的笤帚疙瘩,但记忆里就只挨过父亲一脚而已。就是那一脚,也是父亲气急所为,事后他明显很后悔。当邻居大婶儿夸张地埋怨说“你把孩子踢坏了”时,父亲几大步跨到我跟前儿,查验我的腰,按着某处问我疼不疼。他一脸的焦急和满眼的疼爱让十岁左右的我回味了很久,也得意了很久。父亲的补偿是,默默地替我洗了一件衬衣。
这是父亲对我表达父爱的独特方式。典不典型我不知道,但过去几十年里,每当父亲与我小发龃龉时,他通常都是这么默默地温抚我。我知道我很受用。每次都很受用。父亲正是通过这种身教的方式教会了我,人需要彼此温抚,人需要通过认错、通过示弱来抱慰对方,来体现自己的胸怀与纵深。

(1958年于慈江父母于新华和刘慧琴结婚)
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忙,很少搭理我们。但家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在他四个儿子里,他最喜欢行二的我。这倒不是因为我最乖巧,恰恰相反,我是属于那种开蒙晚、打小儿特别懵懂的人,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儿,有点儿大器晚成。这种懵懂让我母亲着实发了好一阵子的愁,以至于家里偶尔打打牙祭、炖只鸡,她往往都要悄悄地叫我到灶台前,把一个小碗儿塞给我,嘱我别言声。碗里是鸡心、鸡肝和鸡胗。这倒不是她把我当成了心肝儿宝贝,而是迷信吃什么补什么——我的懵懂或木讷没让她觉得内慧,反而当成了缺心眼儿。

(1965年于慈江和长兄(前排右二右一)同父母(后排左二左一)在一起)
妈妈真正的心肝儿宝贝其实是比我只大三岁的长兄。同样出于封建意识,她每逢父亲不在身边却又有事需要找人商量的时候,必是把里屋门关上,和老大、我的哥哥嘀嘀咕咕。这种情景倒并没有怎么打击到我,反而培养或助长了我遇事淡定、不萦于怀的心态。但母亲漠视我的态度也可能恰恰是父亲对我高看一眼、时不时温抚一小下的主要原因——他大概自觉不自觉地希望把家里的一碗水端平。世上每个家庭都不一样,但寻求亲情的生态平衡的努力应该都是相似的。

(1995年于慈江父母与长子于慈海夫妇在加拿大)
父亲的温和与厚道不仅仅只体现在对待孩子的宽仁上,更体现在对待他自己的老伴、我的母亲的容让上。
我的母亲最早是银行职员,后来又一直当中小学老师,是那种严于律己律人甚至都到了苛刻程度的人。她偏生又长得很美(经常会被路人当成某个电影明星),自然不可能没有脾气。要不是父亲大肚能容,两个人不可能那么顺风顺水、一路温馨地一直走下来——2007年我出过一本书,特意献给他们老两口儿,献给他们的七秩大寿与金婚纪念。不论是年少时,还是成年以后,我很少能听到身边谁家的父母感情好,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父母感情一向是不错的——我们从小没有活在父母可怕的争吵之中,没有为家庭的摇摇欲坠与分崩离析而担过惊、受过怕。

(1995年于慈江和父亲在旧金山湾区家中)
及至老头儿老太太退休以后,忽然发觉彼此之间似乎很陌生,很不适应,又正是我的父亲每每在关键之处隐忍不言,包容了我母亲的失落与唠叨,不仅维系了两个人的情感之舟,更让我见识了一个男人的韧性、慈蔼、可亲度和慷慨厚道。

(1960年于慈江的父母抱着哥哥于慈海在青岛海滨)
我的爷爷一生好强而又怀才不遇。虽然钢笔字、毛笔字俱佳,又通英文,但性子刚烈,生意始终没有真正大发起来。父亲的心地善良与温和可能主要与我的奶奶有关。可父亲六岁时,我的奶奶就不幸过世了,她对我父亲的影响应该主要是遗传,而非后天感染。幼年丧母,加之又是巨蟹座,这可能是父亲特别重视家庭氛围、对妻子容让、对孩子们不忍稍加一指的心理因素。
父亲固然是温和与厚道的,但不意味着完全没有脾气、没有傲骨。尤其是,父亲一生正直善良,是有赤子之心的人,不会虚以委蛇,不会曲学阿世,不会算计别人,反而每每会拍案而起,便注定了无法在仕途上走运。一个小例子是,父亲是有数理天赋的人,是打扑克、玩麻将的高手。而也正因了父亲的遗传,我和哥哥数学成绩都特别好——他的专业就是数学和人工智能;我高考时的数学成绩则是97分,差三分就是满分。但这里说父亲是高手,只是纯就技术因素而言,具体操作上,父亲却往往是输家,就是因为他天性纯良,不会算计,也不会躲避算计。

(1960年于慈江的父母抱着哥哥于慈海在青岛)
也许正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说法,父亲仕途上的不如意反倒成全了他——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玩儿家或大顽主。这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性情中人的必然归宿。工作之余,他能自己织网捕鱼,能自己做木匠活儿――前两年,我特意从六盘水,把他老人家几十年前亲手做的一把折叠式木椅子携回北京,留作永远纪念。晚年时,父亲病都那么重了,还偷偷地给自己泡药酒喝——医嘱是不能喝酒的。他一生玩儿得其实很痛快。烟和酒都是抽和喝到身体不允许,身体感觉到不舒服的时候才停。否则,以他的身子骨之強健,怎么也能活到90岁——他的爹、我的爷爷就活到了87岁。他少活了至少小10年。
我虽然也喜欢玩儿,但我性格里有极强的克己和自律因子。我远不如父亲他老人家洒脱。想到这一点,我才稍感安慰。老爷子毕竟一辈子潇洒,不是人人能学得来的。

(1988年于慈江和父亲于新华在北京)
2015年6月30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家。
那半年我其实很忙,有五六个合同等着履约,但我都尽量坚持多陪陪他。可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走得那么快。小细胞癌很凶险,但他老人家也坚持了整整三年。父亲的温和与厚道其实还体现在,他直到临终的那一天,都没有真正卧床不起。他选择不再坚持,可能正是不忍拖累家里人。

(1994年于慈江和父亲于新华在温哥华)
父亲辞世之后的一个礼拜里,我每天傍晚都会坐很长时间的车,去医院给他磕头,陪他说话。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仍然需要陪伴……聊以自慰的是,过去十余年里,我是一直陪着他老人家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就给他和母亲在北京买了房子,他们在这儿也住了小20年;当年放弃美国十余年的生活,赶回国内,内心念叨着正是“父母在,不远游”这六个字。

(1980年代于慈江父母于新华和刘慧琴在贵州家里)
我庸庸碌碌半辈子可能什么都不算,但至少算得上是一个大孝子。想想这一切,还是多多少少感到安慰的,人生几何,没有什么事情比孝顺父母更重要——父亲突然驾鹤西归,让我更加意识到了这一点。

(1960年于慈江父母抱着长子在青岛栈桥)
2016年是猴年,是第一个没有父亲他老人家的年。我知道,全家人都不适应,虽然谁都刻意不去说。在这之前的大半年里,我始终都不信我与父亲真的已天人永隔,我一直在频繁地与父亲梦聊,甚至白天走在路上的时候,常常也会忍不住大声喊出声来:爸爸,你在哪儿?我想你!!
而过年这几天,我更是满脑子都是父亲他老人家的身影——扎着一个围裙,满脸慈祥的微笑,在灶台前忙忙碌碌,为大家做他最拿手的炒辣子鸡和炸馃子……他老人家不在了,年味儿都没有了。我实在不知道,得多少年我才能习惯没有他老人家的日子。

(2015年于慈江陪父母在北京)
我能知道的是,我爱他,永远爱他老人家。父亲的仙逝,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无常,意识到了时不我待——一位远方的友人说得好:“我爸爸的去世改变了我对生命的看法。珍惜一切所得。珍惜一切福分!”为了不辜负父亲他老人家把我生成现在这个模样,我得好好活着。我会在他老人家的庇佑之下,活得更有价值,更有回馈。然后,我也就能好好去陪伴他老人家了——毕竟,人生只是一段不长的旅程,来了,是为了离去。


注: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