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落 的 梦
文/赵金凤
晨曦从铁皮房的缝隙拥挤进来,形成一道道金色的光线,屋子里亮堂堂的。
外面也开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声音灌入耳膜。
这是1996年腊月的一个早晨,天刚放亮。我正在沉睡,身边“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吵醒了我,我知道某人要出去了。等他重重的摔门出去后,我重又进入梦乡。
恍惚中,我坐在床上。
这时,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有一只小鸟忽闪着翅膀,从老家的方向,从遥远的天际,朝我奋力飞来。
一点黑影越飞越近,小鸟轻盈的,落在了窗户的窗扉上。一边扑棱着翅膀,一边贴着脸朝屋里急切的搜寻,当看到我时,小鸟的头部突然变成了父亲的笑脸。
父亲满脸欣喜的扒着窗户,小巧玲珑的翅膀不停的扑闪着。父亲笑眯眯的看着我,一眸子浓浓的慈爱和不舍,盈盈的笑容,深深地震撼了我。
父亲的出现,仿佛一轮满月升空,屋子里顿时洒满了清柔的光辉,心里也注满了柔情,心情变得飘逸灵动起来,一切变得柔美鲜活。
如一束花蕊的馨香,微微熏染,我沉醉在那个氛围中。
一种父女间特有的感应,像一根线紧紧的连接了我和父亲的目光,我们亲切的相视对望。内心充盈着相逢的喜悦,一阵温暖的疾风,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贯穿而过。激起了我对父亲强烈的眷恋之情,我无比幸福的与父亲默默的凝视着。
那种感觉绝无仅有,如一溪春水,纯纯地清清的在心间荡漾。我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是我的依靠,在父亲疼爱的目光中,仿佛我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对父亲的依恋尽情的放飞,我深深的融化在父爱的幸福里,沦陷在轻柔曼妙的意境中......

“哐当”一声,房门大开,一束阳光很刺眼的照射进来。某人又返回屋里,刚才的情景全部消失,开门声把我惊醒,睁开眼睛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梦!
美好猝然的停留在了那个断面,活生生的,毫不留情的把我从父亲的身边拉回到现实,一切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遗憾就那样封闭在梦里,那个纤毫之隙,方寸之间。醒来的我,依然沉湎在那个梦境,迟迟不愿回到现实中。我微微闭上眼,回味着梦中父亲的容颜,潜意识里继而寻觅那份亲情,希望能够再次续上那个珍贵的梦。
但,梦与现实,分毫之差,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想,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这是什么样的预兆?父亲怎么会变成一只小鸟飞翔着来看我,他的眼睛里怎么会流露出那么多慈祥的表情?梦里的画面不断循环浮现,与惋惜交织郁结,心情掀起莫大的失落感。
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父亲,还没来得及和父亲说一句话,一切倏然而去,不见了。太多的遗憾留下了久久散不去的萦绕......
梦,虽然就那样断崖式的塌陷了!但那种心动,那种亲情的交融是真实的,那种血脉相通的气息是实实在在的。从心里迸发出的情感,馨竹难书!真的是一言难尽!
就那样徘徊在梦境的边沿彳亍,沉思,怀想,回味,无法自拔......
“给你,你的老家来信了!”某人的一声大叫,让我彻底回到现实中。拆开信封是弟弟的来信。父亲去世的消息赫然纸上!
一声霹雳,我惊呆了。
时隔二十多天才收到这封信,我远在几千里之外,竟然毫无知觉这个噩耗!
我明白了刚刚做的那个梦,意喻何为。父亲真的来过了!梦境,那么真实清澈,父亲真的托梦给我了!
尽管他没有说一句话,尽管他只是默默的看了我一眼,我深知无言背后是多少父爱的告白。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依依不舍的盯视着我,为什么那么疼爱的对着我笑。他是放心不下我这个最小的女儿,他是要彻底离开我们,要去另一个世界。把太多的不舍和牵挂,随着信封一起送至我面前,他就是来跟女儿做最后的道别来了!
信中弟弟说;父亲临终时与往日无异,没有生重病,只是偶感风寒,身体些微不适,不想吃饭,见人就碎碎念自己要走了。像是要即将远行,父亲把本民族的身后之事认真履行了一遍。将客人都送至大门外,还逐一握手道别。傍晚时他像个闹人的小孩,要求我哥陪他住一晚,送他最后一程。哥哥只当是父亲随便说说,也就顺从的答应,而后就陪父亲住下了。无眠的夜晚,月牙弯弯,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家常话,夜深人静,父亲的离世果然来临。在所有人的目送中,父亲没有痛苦,很安详很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精神支柱轰然坍塌,切肤之痛无眠无期,永别了我的慈父!
忧伤绚烂的从心底灼伤散开,入骨深髓的疼痛,侵蚀着每一寸肌肤。我不知用什么样的文字抒发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成了我屡刻在心碑上的一段悲文。

父亲,您是我心灵的伟岸,您是我梦里的天堂。
父逝故乡远,这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痛楚。父亲走了,尘世上我再无父爱......
父亲的生命终止在79岁,1996年底(子鼠丙子年冬季的斋月初)从此我把思念寄托在月亮之上。
父亲说他是民国八年生人,我推算了一下,按照父亲的属相应该是1918年元月出生的。
从小过继给姑姑家的父亲,受尽了人间疾苦。
弱小的身躯,遭遇切割揉碎,分离组合的人生,在世态炎凉中孤寂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虽然没有家庭温暖父母之爱,但他有爆满的画画天赋,这是上苍给予父亲最大的福祉和恩赐。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在这样的古训指导下,幼小的父亲跟着姑父学画画。姑父既是他的监护人,又是领着他画画的师傅。
才干加勤奋,很快!父亲在画功上把老画家远远的甩在了身后,超越了师傅一大截。父亲画画的本领传开了,远近闻名!小小年纪享有大画家的美誉。
十二岁的父亲出师了!开始了他的画家生涯,背着褡裢画夹走街串巷去画画赚钱,肩负着大人的重担,姑父指哪他就去哪,严厉苛刻中惶惶度日,赚取的银两,姑父结账用来养家糊口。
父亲虽然时值顽童的年岁,但在画技上已经有了很高的造诣,画风大到气势磅礴,小到细腻婉丽,精湛的画功赢得了一方人文的盛赞。
学无止境,父亲用丰富的艺术细胞,在崇高的境界里驾驭自己的一方天地。在笔墨纸砚中追求进取孜孜不倦,用手中的画笔圆了自己的画家梦!
年仅十二岁的父亲成了名震一方的大画家,老师傅只能干些跑腿揽活的事,正是年少玩耍的父亲,小小年纪就顶起门户,做起了专职画家。
父亲的好手艺,一传十十传百,油漆活络绎不绝。师傅倍感荣耀,自诩名师出高徒,他理所当然是饭桌上尊贵的客人。而弱小的父亲只是个陪衬,备受冷落和歧视,只能端个破碗蹲在门旮旯处,凑合的食物凑合的充饥。
父亲没有快乐的童年,在他的印象中童年时光就是;匍匐在生活最底层的挣扎,与苦难博弈的漫长岁月,是战争饥饿和恐慌......
那时候的父亲就是一台赚钱机器,任由别人掌控着命运,只有落寞卑微的苍凉,干不完的油漆活,自身却得不到相应的报酬。他是名副其实的画家,但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画家的优越与荣耀......
画画,是父亲与生俱来的爱好,更是他赖以生存的一门独技。
十四岁的母亲嫁给了大十二岁的父亲,父亲的画笔养大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正是有了父亲手中的画笔赚钱,我们家有着比别的孩子优越的生活条件。
慢工出细活,每一副画里都融入了父亲全部的热爱和心血。曾经,虽然苦难和黑暗覆盖了他的世界,但他的内心始终有一团不灭的火,发出温暖的光,那就是他挚爱的画工生活。画画就是他的心灵寄托,精神美食。每当手握画笔,面对画幅时,他便会沉入自己的意境中,一个美丽的世界。那里是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没有苦难,没有孤独。那里是他任由飞翔的快乐王国,驰骋疆场的自由天地,别人无法懂得也无法触及的一个心灵家园。远离外界的纷扰和聒噪,作画的时候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刻,那种陶醉发自内心,来自清净的世界,一种笃定和忘我的境地。荣辱皆忘,陶醉在水墨丹青的画卷里,运筹帷幄,酝酿着描绘着自得其乐着。
父亲生逢清朝末年,兵荒马乱的年代,民不聊生,正是官府不执政,路有饿死人的时候。奶奶牵着瘦小的他,拄着拐杖在讨饭的路上风餐露宿。
曾听父亲说;在他记事的时候,很多家庭的男人们都吸鸦片,躺在炕上侧着身,嘴里叼个很长的烟斗,沉迷在烟雾缭绕中,迷醉在那一杆烟枪里罂粟的诱惑,哪管家人的死活。男人们在麻醉中人性全无,卖儿卖女。女人们更是全无尊严可言,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里,女人的人格被践踏到泥土里苟延残喘......
天灾横行,庄稼颗粒无收,乡野一片萧条,大面积土地因干旱,裂缝开的很大。满地的淤泥块在父亲的眼里,就像是一个个天然形成的绝好画板。讨饭时每当路过这样的庄稼地,父亲异常兴奋,他会奋不顾身的挣脱奶奶的手,借故说去方便,就一头扎进庄稼地里,用自己的小手掰下一块一块干焦的淤泥块。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千呼万唤始出来”,从庄稼地里出来的父亲,小辫子已经乱蓬蓬,脸上的汗水沟壑纵横。
掰下的淤泥块成堆,拿不走又舍不得丢弃,弱小的父亲,只能依依不舍的被奶奶强行带走。怀里抱了一摞的淤泥块,就那样眼里噙着泪深一脚浅一脚的频频回头。倔强的父亲任凭再远的路都要把怀里的淤泥块带回家。等走街串巷的回到家,抱着淤泥块的小胳膊累的酸疼。他把这些淤泥块全部摞在茅厕里珍藏起来,有空就借故上茅厕。在淤泥块上不停的画画,专注到从早到晚待在茅厕里不出来。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堂,但他凭借极高的画画天赋,和自身的不断努力,拓展视野,在画画方面有了登峰造极的艺术神笔。
呼之欲动的飞禽走兽,曲径通幽的风景国画,万径人踪灭的山水古幅,独钓寒江雪的纷雪图,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潭,栩栩如生,人们视若珍物,个个喜爱。
父亲以画为生成就了自己,逆转了赤贫的命运,随着改朝换代的社会进步,不再穷困潦倒,把自己的平淡生活过成了精致的艺术人生。
驻足在父亲的画里,仿佛能感受到一种天然的气息迎面扑来,给人一种穿越时空隧道,进入远古的纯朴,心旷神怡的惬意。春日流光,远山近黛,山谷里绿荫间鸟语花香,潺潺溪流鱼儿畅游。各种画幅中的那种旷世惊艳直击人的眼球,震撼人心!那种与世无争,那种干净是灵魂的陶冶和升华。
少小的父亲被请到瓷器厂,做画碗的专业师傅,整天在堆砌如山的瓷器里画画,给碗底画上艳丽的花卉,让廉价的瓷碗锦上添花,卖相雍容华贵,更上档次。
淘气是少儿的天性,有时伙房里忘记给父亲开饭,肚子饿的“咕咕”叫,头昏眼花的父亲就在画碗上做手脚,在碗底画上一只只恶心的大苍蝇,以此泄愤。
等烧好的瓷碗出了窑,一碗碗清水里一只只大黑苍蝇,飘飘荡荡,呼之欲飞,掌柜气的跳脚......
在文革时期,盛行高大的语录墙上画巨幅的毛主席像。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随处仰视可见,那很高很宽的墙面上都是父亲的手笔。坐在竹椅上的,戴着草帽的,手拿雨伞穿着长衫的,穿着长大衣的,都是巨型的毛主席像......
我的父亲被集中在一群画家里,去哪里都是拉着一大卡车画家,到处去画毛主席像。每一次的画像工作完成后,父亲说身边就会减少一些画家,训话的领导说:“他们思想反动,把毛主席画的不像,去监狱改造了”
剩下的画家惶惶不可终日,越来越少,陆陆续续都去坐牢了。一卡车画家最后就剩下父亲一个人画毛主席像,大卡车拉着父亲一个人天天到处画像。但父亲说他从没担心过自己会去坐牢,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画的毛主席像特别逼真,和照片一模一样。没有出过丝毫差错,父亲也就平安无事,一直到画像任务彻底结束。
透支了眼睛透支了臂力,父亲的眼睛很早就花了,畏光流泪。瘦骨嶙峋的父亲,右手臂上方有一块特别隆起发达的肌肉像鹅蛋那么大,沉沉的坠下来,那是父亲长年累月画画练成的臂力肌。
父亲的手端碗喝水,抖得非常厉害,桌子上会撒一大片,但是手握画笔时,像是把发抖的按键按下了开关,发抖的迹象完全消失,这些都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为此我常常调侃父亲,“您是不是装的,故意把饭菜抖落到桌子上让我收拾?”父亲笑着说自己也是身不由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画直线从不用尺子,每次都是手起笔落,一条笔直的边沿线落成,粗细均匀,线条明快,找不到瑕疵。
父亲行走快如疾风,我从来没见过如我的父亲一样走路的人。我与六十多岁的父亲一起行走时,他走路我得跑步,我们俩这样才能一路同行,否则根本赶不上他。健步如飞用在父亲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父亲说,年轻时候他背着褡裢步行,越过四十公里的西宁城,跨省到遥远的甘肃省,一个叫“罗家湾”的一个地方,经常去买画色颜料。一天时间就要从这些遥远的省外区域往返家里。一步步丈量出来的艰苦,一次次的忍饥挨饿,日夜兼程,练成了父亲奇人般的走路神功。
可怜的父亲跑很遥远的路,肩扛手提只能带回来为数不多的颜料,只能靠勤走路来自给自足。
父亲身上这些坚韧不拔的特长,都是苦熬出来的本领。梅花香自苦寒来,从小饱尝了比常人数倍的磨砺和坎坷,才得以换来的出类拔萃,和奇异功能。
苦日子过完了,好日子来了,父亲却走了。
父亲一辈子硬朗,没有得过重大疾病,奉行凭心做事的原则,遇事也是逢凶化吉。没有卧病在床的痛苦,没有给儿孙带来任何的拖累,就这样平静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可怜的父亲生在苦难里,曾经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活命,没有赶上好时代。他没有等到我完全成熟懂事,就这样匆匆的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这种痛在我心里驻扎,绵绵无期,父亲长眠,我长念。
作家余华曾经写过这样的一句话:“你走了之后,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眼里挤满了老人的身影,唯独没有父亲。”
作者简介:赵金凤,女,回族,青海省大通县塔尔镇中庄村人,现居阿克苏市
此文选自《乡土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