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没过过三八节文/廉彩红

在姥姥得脑血栓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已经是三八节后了,清明前吧,温和而灿烂的阳光洒满庭院。院子里坐着我两个姨,大舅妈,妈妈和我,姥姥被我们抬出来躺在躺椅上,大舅不停地屋里屋外或者在我们身后来回走动,是他特有的晒太阳的方式吧。
姥姥已经是第二次犯病了,这次犯病彻底困住她了,不但困着她不能动弹,连话都不让她说了,只能嗯嗯啊啊表示出自己的意思,但她脑子清楚的很,认人。每个到她跟前的人,说自己是谁谁,对的她都点头嗯嗯,错的她摇头,甚至表示出生气的样子——她认为我们在逗她。
我坐在姥姥身边,用小勺铦着苹果,果肉绒绒的含着汁水,我用勺子舀起来喂姥姥吃。舅妈问:“甜不甜?”姥姥点头,满脸笑容。大舅妈又说:“大外孙女好吧,你没白疼她。”姥姥继续点头。我也笑着说:“姥姥,喜欢吃,以后我多喂你啊。不然,回头,买个果汁机吧!”姥姥继续点头。我又说:“姥姥,那些年我给你买钙片,你还不让买,要是再碰上好钙片,给你买吧。”姥姥继续点头。

姥姥只能点头了!我心里酸的掉泪。
但我还是笑着说:“姥姥,你还记得我们在老院子时打小骨牌,你带头耍赖的事不,我们几个人窝在床上,玩小骨牌,笑的楼板都抖搂下灰了。”
姥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再点头。我能感觉出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啊。我真怕再说下去,我会哭出来。
姥姥一直是精神矍铄、性格刚强、乐善好施的人,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她呀。
从小我生活在姥姥身边。那时候我们还没起床,她已经从地里回来做上早饭了,晚上,我们上床了,她还在忙乎着。一白天,满院子是她忙碌的身影。忙完自己家,还要帮忙别人家,尤其,姥姥会看(所谓老百姓嘴里的有仙眼的人),姥姥谦虚道:“我哪会呀,是大家虚传的。”村里人或亲戚朋友可不认可她这谦虚,遇到小孩子犯病,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时,就要让姥姥去看。姥姥谦虚是谦虚,可每逢人来请她,总要去看看,去自然是不空手的,她说:“看着孩子难受自己咋能不管。大家伙也这么信任我。”别人说:“那还买啥东西呀。请你的人该送你东西。”她说:“哎呀,我又不是医生,一村老小的,看在生病的孩子份上也得给买些东西。”

我上中学时,住校,周日回姥姥家。每周日回去,姥姥早早做成我爱吃的饭等着,临回校的下午,紧着烙饼、蒸发糕、豆包、炸黄金饼,给我装满满一包,劝我:“到学校,和同学们分着吃,别小气。咱农村人还怕没粮食?”
即使我高中毕业,到父母跟前生活了,姥姥还一直记挂着,她说我纳言老实,怕受人欺负,说我身体不好,怕我生病。
我在厂办帮忙那个秋天,妈妈把姥姥从老家接到家里。每次看到有卖特色小吃的,姥姥总是催促妈妈:“去给孩子买,别苦着几个孩子。”或者,自己颤巍巍地下来,亲自去买。妈劝她:“她们都大了,想吃自己都买了,你别惯着。”姥姥撇一眼妈妈:“就是她们太懂事,不舍得买,我们才得给她们买。我在这住这几个月,眼瞅着几个妞日子过得可仔细节俭,从来没浪费过粮食,饭菜馍没剩过更没扔过。闺女越懂事咱大人越得疼。”
年近了,姥姥催着要回家,她说大过年的必须得回家。拗不过她,我们把她送回家去。谁曾想,不等过完年,她就又得了脑出血,并且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以前,我也曾写过一些姥姥的散文,我姨看到后说:“为你姥姥写一篇小说吧。她这一生太不容易了。”说着小姨就想哭。
可我总是不知道如何下笔,一直搁浅着。
姥姥是山里长大的闺女,从小没了娘,上边有四个哥哥。大哥、二哥成家早,也早早分了家,三哥当了解放军,常年不在家,四哥当时还在县城里工作。但三嫂子是从山西逃荒到这里的,经人介绍成了姥姥的嫂子,也就是我三老舅妈。
那时姥姥不过十四五岁,她父亲也娇惯,养成了要强不服输的性格。姥姥和三老舅妈两个人年龄不错啥,自然是针尖对麦芒。我三老舅妈一直是让着姥姥的,轻易不顶嘴。姥姥自己也说:“我小时候呀,爬到阁楼上还骂你老舅妈,她就不回话,当没听见。”说着自己也笑了。
谁曾想,当年吵吵嚷嚷的两个人,越老越黏糊。三老舅妈每季度都要到姥姥家住一个月,孩子们反对也不行,没人送她回来,她就自己坐公交,到几回车也要回。有一次,她迷路了,走到铁道上,顺着铁道一直往东走,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拦着个人一问,急了,幸亏那个好心人,帮忙打电话联系到家里人,才把她安全送到姥姥家。这个事到成了典故了,她俩人坐到一起就要说,边说边笑。老舅妈说:“你们小哩,不知道。到老了就懂我们的心了。现在我们呀是见一回面沾一回光,等见不着面就死心了。”
她是笑着用平和的语气的说的,但这沧桑味谁品不出来呢?
老舅妈说:“别看你姥姥小时候要强,要吵过我。但她心好着呢,不藏奸猾,要不然,我老婆子才不跟她耍。”
也是,每次,老舅妈来,从来没当自己是亲戚,她和姥姥、姥爷相处的真比一家人还自在还亲热。
姥姥这一生,对节日不甚在意,唯有春节、元宵节、几个鬼节记得,其他节日都不在乎或者说不知道。三八节,更不知道也没过过。
但这不妨碍我在这个节日怀念她,她是个平凡普通的女人,一生低于尘埃伏于尘埃,土地是她亲近的故人,庄稼是她亲朋好友,她那么热爱着它们,宠爱着它们,也许,对土地和庄稼来说,每一天都是节日,那么对侍弄它们的人来说,每一天自然也是节日。
这轰轰烈烈节日里是无数无名的平凡的女人托底的,比如像姥姥那样的女人。我喂她吃水果汁的那个春天恰好错过了三八节,但——在我心里,姥姥也是轰轰烈烈的伟大的女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