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背后

本文为广州市宣传文化出版资金资助、将由广州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作品《故园月明》之序节。

母亲在厦门度暑假
我母亲与众不同,小时候,她在我心里是个谜,我自出生以来,没见过外公外婆,没见过舅舅姨娘,没见过任何一个来自母亲娘家的亲戚。我一直纳闷,曾多次试图询问母亲,得到的不是母亲的双眉深锁,便是被父亲支开。
直到我读初中,那是中美建交的第二年,一九八零年六月的一天,我那从不提娘家、听到邻里妯娌侃娘家满脸忧郁而回避的母亲,突然激动地告诉我,要带我和哥哥回娘家——井冈山宁冈。我很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又解释道,她二叔杨力宇从美国回来了,他与家乡亲人已失联三十多年!他们是同龄人,小时常常一起读书,他比母亲小一岁,大陆解放时,才十五岁,随亲戚去台湾读书,此去杳无音信,一个人漂泊在海外,靠勤工俭学,读书成才,考取台湾大学,毕业后,又去美国斯坦福大学深造攻读硕士博士,去年一月十二日,二叔回国考察,在北京受到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同志接见,第二天,《人民日报》刊登了消息和照片,无巧不成书,被他的妹妹们看见,认出了他,于是,写信给方毅副总理办公室询问此事,很快得到了回复,告诉她们杨力宇正是她们寻找的亲人,兄妹终于联系上了。杨力宇归心似箭,即将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家乡和亲人们见面,妹妹们召集失散多年的家族亲戚一起团聚,我终于有机会随母亲回娘家探亲。

母亲与华东师大工作的儿时学友留影
三年后,母亲又兴奋地告诉我,二叔受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同志接见,邓小平就中国大陆与台湾和平统一问题,与他首谈“一国两制”的构想(即“邓六条”)。我听完后,眼睛瞪大了,突然间,像是脑洞大开,心智犹如憋足了劲的小草,蹭蹭地往上蹿了一截,原来母亲的背后是如此不凡家族,他们有支持井冈山革命的开明绅士杨棠城,有官费留学日本帝国大学、为抗战救国放弃优渥待遇报效祖国的仁人志士杨祖诒、杨奋武,有致力于两岸关系的国内外知名学者、中国问题研究专家杨力宇。
自那年见过外公杨力宇后,我备受鼓舞,读书劲头十足,尤其是英语成绩很好,一直称霸班级,高考时全县第一,母亲十分欣慰,鼓励我要好好学,以后也送我出去留学,我并不怀疑母亲的话,但留学对我一个生活在偏远小城的小姑娘来说是遥远的神话,为了这个神话,我不舍昼夜地坚持。正当我们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九九三年父亲重病去世,父亲突然离世,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母亲更是雪上加霜,本来体弱多病,变得更孱弱,两眼无神而失望。
母亲生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一生坎坷,辗转颠簸。她出生在民国首府南京,四世同堂,共享天伦之乐,父亲是土木工程师,二爷爷杨祖诒先后在国民中央政府考试院和国民中央党部宣传部工作,三爷爷杨奋武先后国民中央政府立法院和中央军校工作,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南京沦陷,全家被迫分散。母亲随外公外婆在苏州呆了两年后,那里虽然只是个水乡小城,但仍然战争不断,只得又回到祖籍宁冈,一个尚未被日军占领的小山区,生活在曾爷爷和大爷爷手上建造的杨府,当地赫赫有名的九井十八厅客籍建筑。母亲本是一名好学上进的女子,少年时代学习优秀,参加吉州十属联考(吉安地区十县联合招生),考取吉州名校阳明中学。她一心想上大学,出国留学,跟二爷爷、三爷爷一样,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但因社会巨变,沧海桑田,未能如愿。解放后,杨家划为地主,杨府被查封,全家扫地出门,家族无一不遭受挫折和磨难,长辈们接受劳动改造,后代们白手起家另图生存,他们在政治运动中历经考验,熬不过去的,命归黄泉,生存下来,待到改革开放后,再度重见天日,曾经的风雨在他们心中,已化为人生的一壶浓茶,只能品味,难以言说,尚不经世事的我们,很难理解他们波澜的内心世界,但毕竟过去的已一去不复返,庆幸能拥有明媚的今天。
从此,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从不爱提娘家的事,不爱提她的年少时光,只因命运多舛,人生曲折,绵长的故事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她知性含蓄,处世不惊,美而不娇,温婉端庄,她苦闷伤感,却期待美好;她悲观失望,却执着憧憬;她待人宽厚温和,却对儿女苛刻无比,从不宽容。

夏天母亲在庐山小憩
父亲辞世十年后,母亲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江西省胸科医院的病房里发着高烧,病房的电视新闻频繁播放着伊拉克战争,母亲潜意识里似乎出现了幻觉,嘴里嘟噜着:“外面还在打仗,我还没去欧洲留学。”当时,我尚来得及赶到母亲身边尽孝,后来听哥哥姐姐转述给我,心里犹如打翻的五味瓶,我知道,母亲的话不仅仅是胡话,那是心灵深处未遂的愿望,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有把母亲家族的故事写下来的心愿。
当我提笔时,却苦于这个故事的绵长厚重,时间跨度从民国到改革开放上百年历史,人物跨度从黎民百姓到受国家元首,空间跨度从井冈山到南京、武汉、重庆,以及隔海相望的台湾、一衣带水的日本、横跨太平洋的美国,没有对历史的研究,没有对人性的思考,是没法完成这项创作任务。从计划到提笔创作的过程中,我又遇到重重困难,采集资料的艰难以及长辈之间理不清的家长里短,让我望而生畏。我哀叹了多年,积累了多年,思考了多年,终于斗胆提笔写出母亲家族的故事,在创作过程中,我不断追寻长辈们的故事,问他们经受过的苦难,他们总是坦然地说:“都过去了,我们现在挺好的啊,没什么好说的。”当他们得知我是从事爱国教育工作,特别高兴,说:“我们国家现在就非常需要这样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干工作!”尤其是杨祖诒大女儿的一句话,让我感受很深,她无比释怀地告诉我:“从今日看过去,我们是多么值得珍惜,中国如今能建设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多么开心的事啊!我们经历八年抗日战争和三年解放战争,牺牲了多少人,血流成河,尸首成山,他们许多人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我们受这点委屈又算什么!这么多人默默奉献,才成就今天的胜利、今天的伟大、今天的富强,值也!”这是一句深思熟虑的话,是风雨过后终见彩虹的心情,他们吞下了委屈,却养大了格局。

母亲陪大外孙女在南昌逛公园
这是一个在时代风浪中涤荡的家族,他们跌宕的人生犹如过山车一样,高岸低谷般飞旋,有冲向顶峰的风云人物,有跌入低谷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命运无常而无奈,但都是一个时代一群人物的典型。今天的我们都不可能再去重走他们的路,体验他们的感受,所以我觉得我更应该把这些故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从中悟出一些现实道理,人活着不仅在眼前,更在远方,心存美好,真善千古事,得失寸心间。最后,触动我提笔,让我感觉时不待我的是,我小舅舅杨毅夫在劳作中突然去世,享年七十三岁,他原本身体硬朗,去世前一个星期我曾打电话给他,嘱咐他要好好保重身体,他非常高兴地说:“你放心,中国现在治理得这么好!我要好好多活几年,多看几年。”小舅舅走后,留下一份遗嘱,我读后忍不住眼泪直流。

年迈的母亲在家拉二胡自娱
我原知道母亲一生坎坷,而今才知小舅舅更坎坷,他六岁时,家里划成地主,被单衣单裤撵出门,父母进了劳改农场,他几乎成了孤儿,在挨冻受饿受欺凌中长大,却长成了一个对家庭社会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聪明好学,吃苦耐劳,常常没日没夜地干活,就算吃亏受累都忍住,有苦有泪都往肚里咽。
在改革开放后,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创生态循环农业,得到县领导的重视,当选了政协委员,在全县推广种植经验。年满花甲后,他仍劳作不断,潜心钻研年轻时拜师习得的中医骨科,他以精湛医术、高尚医德成为当地知名郎中,晚年后,别人劝他把这门绝活传给自己生活尚不宽裕的儿女们,但他敬畏中医精神,讲仁术,讲归心,认为孩子们没达到他的从业要求,不能随便把绝活作为谋生之道传给他们。
我常暗自佩服,他们不愧是大家之后,有见识,有眼光,对生活、对未来执着追求,不放弃,心怀阳光,默默地劳作、默默地求知,默默地付出,不斤斤计较,不怨天尤人,无论遇何事,处何境地,都以自己强大的内心扛着。
岁月冲涮,历史涤荡。社会要前进,要变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欢天喜地踏上了时代巨轮奔向前方,变革的过程并不是一个非“红”即“黑”的选项,在“红”与“黑”的过渡之间存在一段无法度量的复合色带,有些人们走不出藩篱的桎梏,便在复合色带中煎熬,然而社会前进了,绝大部分人得到了幸福,也不免伤害了一些复合色带的人们,而一味沉浸在对过去的纠结中已不是长辈们的愿望,有些以往无法解释,有些日子不必细数,长辈们对当下的珍惜才值得我们珍视,作为后代,应该懂得把那些跌宕的岁月沉静在心底,让他成为我们人生的财富,才不枉长辈们曾经的历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