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婷小说《酒镇》解读
张忑侠

《酒镇》作为青年作家魏晓婷的又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记叙了雍凤县凤柳镇凤柳铺柳、王、陶三个家族四代人之间围绕古法酿酒绵延百年的恩恩怨怨与跌宕起伏的命运,为我们纪录了一个乡村千年丝路古镇的家族史、民俗史、酿酒史,勾勒了生活、活动于其间的几代人的生活习俗、风土人情与文化嬗变,不只具有浓厚的故土情结和大时空意识,其人物命名、人性刻画以及氤氲其间的隐秘倾向和神秘意识,都值得玩味品鉴。
一、《酒镇》人物的故土情结
小说故事发生在凤柳镇,这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丝路古镇。既有着浓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又不断渗入现代社会变革的因子。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和女人,在岁月的流逝中,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演绎着人生命运的轨迹。
凤饮神泉、插柳成林的历史神话传说,注定了这是一个天赐的天然酒镇。酒镇上的花鸟草树都浸染了酒香,酒镇上的男人女人骨子里都浸入了酒性。柳德茂纵马官路,抬手举酒一饮而尽,摔掉酒瓶扬尘而去,这是酒给了他豪气。柳义振一生坚持“祖训”,坚守“义德”精神,即使在激烈的变味的竞争中,承受市场压力与精神困惑,也始终如一地坚持古法酿酒,酿造“诚心酒”。这坚守来自祖上“义德”精神注入他魂魄中的底气,来自每天一碗酒泡蒸馍给他注入灵魂深处的勇气。
这种底气与勇气累积成祖祖辈辈浓郁的故土情结。所以柳义振才会忠心耿耿地谨遵祖德,传承遗训。柳德茂才会在亦步亦趋的疼痛与“成长”中,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家族文化传承人。
女主人公酒花也是这块土地酝酿出的“酒花”。经过了多少碾、压、击、打、捂、闷、踩,才褪去了女儿的柔弱,酿出了浓烈的酒性。而这酒性正是这千年古镇的本性,酒花正是神泉故土、大麦高粱碾压捶打封闭酝酿出来的命运之花。所以终也走不出这片故土,走不出故土上的固有传统。酒花在人生的低谷里摸爬滚打,跌宕磨砺,磨掉柔弱的女性,磨出了厚实的坚硬的人性的茧子,足以迎击岁月的逆流与命运的风暴。而她被岁月激流的沙子包裹在茧子中的那颗心,却变得更加澄明清澈、炽热清醒了。
所以当蛋花揭开姐夫鸡换不堪的丑陋,希望姐姐下定决心和鸡换离婚的时候,酒花却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早解脱!”因为酒花认为鸡换如今出事残疾了,和他离婚就是遗弃。她告诉蛋花她啥都不怕,就怕人说她“不义”。
这个千年丝路驿镇用岁月累积下来的厚重的“诚信”与“道义”,深深地嵌进了柳义振、酒花、德茂这些黄土地的儿女的精神与灵魂,使他们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终也走不出故乡的“视野”,飞不出故乡的“天空”。
二、《酒镇》的人物形象与命名
《酒镇》是作者继《伤城》之后的又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小说以关中西部雍水河畔、神泉之滨的酿酒古镇——凤柳丝路古镇为背景,以男女主人公柳德茂与王酒花的爱情纠葛为线索,叙写了乡村小镇几代人不同的命运,表达了较为丰厚的生活内涵和思想认知。其人物形象与命名具有一语双关的妙喻与巧合。
比如小说主人公王酒花和柳德茂是凤柳镇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不仅是儿时游玩嬉戏的玩伴,少年时代形影不离的知己,更是青春萌动期两情相悦的恋人。正当生活就要为他们打开幸福的大门,可丑陋的人性恶瞬间横出:同龄人中的另一玩伴陶鸡换把一片跑着虱子的树叶,偷偷放在情窦初开的少女酒花脊背上,然后拽开衣领帮她捉拿,这个情景恰被柳德茂等看见。这一对相爱的人不是倾心交谈解除疑点,而是关闭心灵积累误会。就这样,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一步步被撕碎,最终毁于强大的世俗力量面前,毁于酒花舍己为亲的牺牲精神和凛然大义中。在强大的无形的世俗传统步步逼近中,真情破碎,德茂和酒花滑入各自的人生命运轨道。柳德茂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生活里,在酒神之后的光环和责任传承里安身立命。而王酒花则在村人的唾沫和父母的羞赧中,跌入陶鸡换母子为她设计的婚姻圈套。在这样的家庭中,她不断地体验龌龊与不堪、粗俗与丑陋。无数次地滋生离婚的念头,但骨子里的传统思想掺杂娘家的“具体现实”,使她节节退让,一再推延,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退出。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里,柳德茂走上了酿酒踩曲办酒厂的人生大道;而王酒花也在为娘家为亲人不断牺牲、委屈妥协的道路上摸爬滚打:她养猪、学做牲口经纪人、卖绣品办刺绣厂……当她被陶鸡换拽着两条腿拖在地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当她遭到牲口集市牛经纪婆娘的辱骂厮打,当她看着哥哥瘸腿呆傻的样子,她终于悟出:现实生活实在窝囊得说不到桌面上,搬不到舞台上!人和人之间存在的是一种牺牲关系。正如陶鸡换自己所说:这世事,不是女人沤男人,就是男人沤女人。酒花正是在不幸婚姻一次次的“缠”与“沤”中,逐渐被“缠”碎了幸福梦想,被“沤”钝了爱情知觉。于是,少年时代的爱情梦想在粗俗龌龊的现实里一步步幻灭,她步入从此只为振兴娘家家业、只为亲人过得好一点而活的现实人生。
从此,她在红奶奶车马店办刺绣厂,起早贪黑,日日熬夜;从此,她两地奔波,长途颠荡,只为开拓市场。在不堪的人生艰辛与屈辱苦累中,终也迎来了凤酒销售商陈熹的爱情。然而,陶鸡换在倒腾家藏陈酿中突然发财而自我膨胀,疯狂骑车中摔死亲娘摔残自己,一下子打乱了酒花所有的事业、人生规划,使酒花和陈熹的爱情一路坎坷一路曲折。后来,柳德茂因主动承担“装冒牌酒”责任而被判刑入狱,酒花与陈熹的婚事又被搁置。从此,酒花勇敢地挑起了代管凤柳酒厂、照顾德茂妻儿、传承“义德”精神的重任。
作者在王酒花的形象里,寄寓了对农村乡镇劳动妇女命运深切的关注、追索和思考,小说给女主人公取名“酒花”,本就隐喻了这样的人生命运的探寻、追索和思考:也许上天给一个人龌龊的人生、辛酸的遭际与惨淡的命运,就是为了成全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就像酿酒,这造化孕育的生灵,这自然之物,得历经多少碾压、踩踏、捂闷、蒸煮、煎熬,才能酿出荧白醇香晶莹剔透的酒花?一切美的东西,原来都是苦难的结晶!
整部小说勾勒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乡村青年在改革开放大潮中的生活与心理变迁,细腻再现了她们曲折的精神成长史和人格坚守历程。其中柳德茂、柳德全兄弟俩截然不同的性格和爱情追求,很好地体现了新生力量、新思想的强大生机与活力。柳德全在以爷爷柳义振为代表的强大传统力量面前,奋力反抗毫不妥协;并且在家庭联合设置的暴力恐吓中迅速改变战略,从自己恋人蛋花的换亲女婿一方下手,巧妙周旋,从根子上解除了“换亲”的可能性,为自己和蛋花的爱情扫除了一切障碍。作者给他取名“柳德全”,意味着他是新时代凤柳铺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新青年,所以有能力排除一切障碍,赢得爱情,赢得新生活;相比之下,柳德茂也曾拥有自己的真爱,但在祖父、父亲的耳提面命、步步紧跟的谆谆教导下,最终屈从了传统思想,屈从了祖规家训,屈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屈从了无形的家族力量,给自己留下了终生的隐痛和遗憾,从而间接地把恋人王酒花朝着与陶鸡换龌龊不堪的婚姻生活的命运轨道上,重重地推了一把,使酒花陷入后来人生的种种艰辛与苦累,屈辱、不堪与龌龊人生之中。作者给他取名“德茂”,恰恰隐喻着他是祖父柳义振重点培养扶持的对象,作为酒神第四代传人中的长子长孙,祖父把振兴家业、传承祖德的目标锁定在他身上,期望通过他在酒神的第四代传人身上,使祖德家业根深叶茂,生机勃勃,恰合了“德茂”二字。
柳义振是凤柳铺传统思想的代表人物,他从“义德酒神”父亲柳森鹤那里继承衣钵,具备传统思想的一切美德。他一生谨遵祖规家训教养子孙,从严治家;勤劳简朴,扶危济困,与人为善又谨言慎行,成为清末民初以来凤柳镇酿酒世家——柳家的第二代传人,是凤柳镇德高望重的四大名人之首。即使在商标包装竞争白热化,大多数厂家急功近利的大气候大环境下,他始终不为暴利所动,把紧质量关,教导孙子柳德茂酿诚心酒,做诚心人,弘扬“义德”精神。他是传统美德的化身。小说给他的命名意味着“欲要振兴酿酒祖业,必先振兴“义德”精神”的含义。所以当他看见报纸上关于“朱鸟”“时夜”的评论,心关难过急火攻心,精神遭受沉重打击而病倒;后来柳德茂牵扯“商标法”被公安局带走的消息便直接要了他的命。
小说情节至此写出了深意:柳义振之死,既意味着凤柳镇传统思想在改革开放大潮与世俗世界的冲击、浸蚀中渐渐“风化”“磨损”,又暗示在激烈疯狂的市场竞争中,人间诚信曾经一度轰然倒塌的现实。所以柳德茂被捕、柳义振之死,给小说结局笼罩了一层浓重的悲剧色彩。但作者又让改革开放的弄潮儿——王酒花,抵押车马店房产,贷款接管凤柳酒厂,担任代厂长,照管柳德茂的妻子儿女,继承柳义振的精神精髓,酒入海子,酿造诚心酒,也酿造诚信人生,为小说的结局增添了一丝亮色,一线希望。从而让整部小说焕发出真、善、美的光彩和理性美的思维深度:在王酒花身上,小说完成了新旧思想的融合,她既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又自觉不自觉地汲取和传承了传统文化的美德与精髓。一方面,她在情感与人格上排斥嫉恨柳义振;另一方面,她在精神与灵魂上却越来越靠近柳义振。所以当柳家在市场竞争大潮中一步步衰落时,恰恰是王酒花倾其所有竭尽所能地拯救、扶持、传承,弘扬并践行着“信”“义”之“德”,成为新一代青年中真正具有能力和素养去支撑和架构“义德”精神的“凤柳人”。
而小说的配角陈熹是作者精心安排在酒花命运旅途的归宿。他与酒花从外到内都很匹配。他懂酒花,欣赏酒花,珍惜酒花,所以才能经得住爱的曲折与考验,接纳爱的一切附加物。这与陈熹十多年的走南闯北、经多见广有直接关系。他条件优越,选择追求婚姻爱情的目的本不在于金钱,而是渴望心灵的契合、精神的共鸣与灵魂的相依,给生命一个安宁的归宿。哪怕这个归宿需要付出物质的牺牲和精神的包容,夹杂着道义和世俗的副产品!但小说的最后,让陶鸡换在缠线的过程中也逐渐悟出做人的道理,给酒花和鸡换的关系与未来透进了一丝光亮,留下了一线希望。它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人性的成长:生活养育人,也教育人;人在生活旅程中,不断成长、不断“明白”,最终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小说的结尾恰恰呈现出这样的内涵与隐喻:
“奇怪得很——怎么天地、头顶的太阳,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是新的——熟悉的新、陌生的新、虚幻的新、缥缈的新、真切的新……
……每个人一下子都回到了童年,周围都是玩伴。柳德茂孩童般地嘎嘎笑了起来,瞬间天地开阔起来,绿草在地上蓬蓬勃勃,棉絮般的白云在蓝天上铺陈。街道上飘溢着阵阵酒香。酒花恍惚间觉得每个人又从小时开始长大,浑身都是玩劣和力量,满心充斥着梦幻斑斓的憧憬和瑰奇……
三、《酒镇》的人性挤压与舒放
《酒镇》中处处充溢着对人物精神的挤压与舒放。柳德茂生在“义德酒神”之家,其祖父柳义振掌控着柳家的家庭秩序,决定着家的环境氛围。他忠心而执着地弘扬传承“祖规家训”,并按照这一理想标准约束打造子孙后人。柳德茂作为长孙,首当其冲。他与酒花青梅竹马的爱恋,就被挤压在柳家的家风家规中被生生窒息了。柳家需要的女人不是酒花这样的,她太漂亮,惑乱男人心,不利于振兴家业;她太自立,不可能“好好地做男人的屋里人”;她太率性,常常动摇颠覆凤柳镇的固有秩序,撼动柳家在凤柳镇的绝对权威和固有秩序。
所以她和柳德茂的爱情注定在挤压中走向窒息,柳德茂的人生也在家族意识的长期挤压中变形。他内心深处明明爱着王酒花,而事实上却由祖父柳义振和父亲柳忠民做主,联手摆布操控其婚姻命运,毫不顾及柳德茂的情感意向,很快给他和杨兰芝订婚并安排结婚。而且,在后来相当长时期内,柳德茂的祖父、父亲都以固有观念鄙视酒花,轻慢酒花,忌讳酒花,让酒花受尽了冷眼和屈辱。
柳德茂一方面得天天应对与杨兰芝的婚姻, 另一方面却对王酒花时时在意,处处牵挂,忘不了也放不下。而王酒花与陶鸡换的婚姻更是龌蹉不堪,践踏人性与尊严。在无爱甚至令人恶心生厌的婚姻与世俗眼光、传统固化思想的联合挤压下,王酒花决定承接命运给她的一切,从此放弃自我,备受苦累,为父母兄妹而活。她养猪、做牲畜集市经纪人、办刺绣厂,拼命挣钱,只为给身心残疾的哥哥娶媳妇,消除老实懦弱的父母的后顾之忧,最终把妹妹蛋花从换亲的命运旋涡中解救出来,给她不一样的人生。
酒花都做到了。付出的却是践踏尊严,牺牲自我,封闭内心,异化人格。无论鸡换母子怎么辱骂她、辱没她,她都沉浸在刺绣厂生意中无暇顾及;而当鸡换家出事,她又出面承担责任,安葬婆婆,照顾鸡换、支撑婆家。在长期的现实挤压下,她妥协、忍让、付出、没完没了的劳累与担当。她已经习惯了牺牲自己、忘记自己,安顿周围的人;为亲人活着,为道义活着,为周围的每一个人活着。所以当凤酒推销员陈熹向她表白多年来的真情时,她逃避、抵抗,一方面出于龌龊现实对自己人格践踏下自卑与自尊的矛盾冲突与屈服认命——哀莫大于心死;另一方面更是出于对鸡换——一个丧失生存能力的前夫义不容辞的责任与担当。用她对妹妹蛋花解释的话说就是:“别人说什么我都不怕,就怕别人说我不义。”粗糙不堪的现实中,始终有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在悠长的岁月中不断地挤压着、塑造着,终究锻造出形形色色的人。这就是小说中流露出的世俗传统力量对人性的挤压与锻造。
然而,人性的舒放也在《酒镇》中时有展露。酒花是人,更是一个女人。陈熹真挚与炽热的表白,怎能不令她怦然心动?只是龌龊的现实挤压下,她不敢奢望,更不能放弃做人的良知和道义。鸡换就像是长在她身上的一块赘肉,让她不断地体验丑陋、龌龊、羞辱,但一旦彻底割掉,她仍会感觉到疼。疼的是她潜意识中的良知与道义。所以在柳德茂与镇医院名医秦妙手的协商下,在懂她的人生知己的体谅、接纳与帮助下,酒花的人性渐渐得到舒放:一波三折后的久别重逢;二人世界里那一场马拉松式的热吻!酒花复活了,她恢复了爱的知觉,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陈熹也结束了爱情追逐的人生苦旅,陷入了爱情包围圈。尽管他们的爱情和即将拥有的婚姻带有附件不够纯粹,但这也许恰恰是能让良心安宁的、更踏实、更持久的爱。因为这种爱是种植在道义的土壤里的!
四、《酒镇》的大场景大视野大时空意识
《酒镇》这部长篇小说一个格外惹眼之处,就是融汇在人物故事情节中的大场景大视野大时空意识。
其一,民国初年的赛酒大会。赛酒大会作为凤柳铺先祖历经多少年多少辈传承下来的传统,有着罕见的场面与时空。小说从祭酒仪式、巡酒评酒、台上赛酒、酬宾式赛酒到赛酒的余韵尾声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千一老汉起死回生”的神奇传说,无不彰显了大场景、大视野、大时空意识。祭酒仪式的盛大隆重,巡酒评酒的庄严尊贵、台上赛酒的画面变幻刺激,酬宾式赛酒的热烈兴奋,乃至醉酒后的诗画场面、千奇百怪的神情态貌、离奇故事,亦如热辣浓烈的凤柳酒,在凤柳铺这个千年丝路古镇的皇天后土、圣山神泉中氤氲、发酵,构成了极其宏大、热烈、隆重、离奇、刺激的场景场面,那震耳欲聋的铳子炮、腾空而起如巨型火龙般的火焰、十里长街乌压压跪下的人群、香飘十里久久不散的醇香与喝酒七碗不倒头的酒神气度令人目不暇接,再加上“千一(田一)老汉酒海起死回生”的离奇故事,使小说有着强烈的冲撞震撼力。
其二,凤柳酒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民国四年,酒神柳森鹤携带凤柳酒漂洋过海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戏剧性地荣获金奖的故事,不仅送酒途中曲折离奇,而且博览会现场的场景再现充满着漫画色彩和喜剧效果,妙趣横生,给整个小说拓宽了时空和视野,把读者的视野不止由眼前拉回到清末民初,而且从凤柳铺引向西安,从国内引向国外,从大陆引向海洋,无形中开拓了小说的时空境界。
其三,盐铭大殿迎先生场面。迎走先生的那一瞬,“长号与锣鼓伽司一同响了起来……长号直冲云天……锣鼓打得撼天动地……沿途人家老老少少都跑出来看热闹……当田先生被沿途激动的村民挽留半天留下点点墨宝后离开的瞬间,人们潮涌车前,打躬作揖致谢……长号锣鼓唢呐吹吹打打,迎先生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凤柳铺方向去了……黑压压的乡民们聚在学堂外,伸着脖子看……”这些场面宏大、隆重、热烈、震撼,展现了凤柳铺这个千年丝路古镇传承下来的尊师重教、崇拜知识的淳淳古风与朗朗乾坤照映下方正端肃的精神面貌,极大地开拓了小说的视野和意境。
另外,民国17年年馑舍粥场面、春旱祈雨场面、酒神葬礼场面、凤柳铺改革开放新气象、雍山修梯田场面、90年代迎亲场面与关中人闹洞房耍新人场面、“鼓神”狼剩擂鼓场面以及春坛祈年会迎神场面等等,这些场景或盛大或隆重或神圣或热烈,或诙谐滑稽或曲折风趣,从而使得整个小说高潮迭起、精彩不断,呈现出小说创作的大场景、大视野、大时空意识,无形中增添了小说阅读的画面感和可视性。
五、《酒镇》的文化寻根、质疑批判与隐秘意识
《酒镇》具有明显的文化寻根与批判意识。小说通过人际关系的追根溯源与人物命运的历史变迁,有意无意地在探寻酒镇之所以成为酒镇的文化根源:
如第三十一章有关“凤凰神泉”的传说:“早在周文王时,人们在凤柳铺街西的柳林里发现了像魔鬼眼睛一样的鬼泉,深幽幽涌流成池,清洌洌闪烁磷光,谁也不知道这泉来处,不敢靠近。有一天,从岐山凤凰山上飞来一只七彩凤凰,落在鬼泉边饱饮泉水后,脚踩万丈祥云飞鸣而去。人们这才取泉水饮用,发现泉水清冽甘美,莹润醇厚,饮后通体清爽,百病顿消。……称其神泉,又叫凤凰泉。先祖取神泉水酿酒,3000多年无断代传承至今。这也说明凤柳地区出产的酒无论有名没名都一脉相承,同根同祖……”
这个关于凤凰神泉的传说,不仅追索了酒镇之所以成为酒镇的历史渊源,而且在无形中给凤柳酒包括凤柳铺所有的古法酿酒笼罩了一层灵异之光。这样的神水与天然形成的雍水河孕育的土壤与微生物环境,既适宜优质的荞麦、高粱、大豆生长,又暗合了曲坯发酵制酒的需要,所以为酒的生产酿制提供了最优质的原料。
小说在探寻酒镇历史渊源的物质条件的同时,又追索了千年传承的技术和精神元素,那就是“古法酿酒”和“义德精神”。而小说浓笔重墨地刻画的人物柳义振,正是把这两者集于一身的柳氏家族第二代传人。小说在柳义振代代传承“祖规家训”的辛苦经营中,插入柳、王、陶三家四代人的恩怨情仇,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展示柳义振与王酒花所代表的两个不同时代人的观念冲突。王酒花无疑是柳家最忌讳的女人,认为她是威胁“祖规家训”“败坏风气”的女人,但到最后却恰恰是酒花创业成功。在柳德茂出事的情况下,酒花接管凤柳村酒厂,照顾柳家家属与后人,主张“酒入海子”酿造诚信酒,真正成了柳家“义德”精神的实质传承人。
这样的情节发展本身就是对柳义振坚守的“祖规家训”的有力质疑与反叛,给小说注入了新时代的人文气息:优秀传统和美德的确需要传承,但这种传承却是可以超越家族、血缘和地域的。
整个小说也流露出对旧观念泯灭人性的批判:如对酒花姑奶奶玉珠先生儿时缠足的详尽描写:“把娃娃除过大拇指外的四个脚趾头扳断扣到脚心,下面垫上碎瓷渣子,用白布一层层紧紧裹缠起来,赶着走路,让碎瓷渣子割破皮肤,流血化脓,脚趾和脚心粘长在一起,成为粽子一般的尖三角形,称为尕尕脚(三寸金莲),长大后才有希望嫁得好人家。”
还有对酒花在世俗力量操控下嫁给鸡换的龌龊难言的“新婚之夜”与“夫妻生活”描写,以及蛋花被“换亲”的故事,无不暴露出封建糟粕思想对人性的摧残,表现出作者特有的反思与批判意识。
另外,王酒花在命运一次次的打击与内心世界的一次次撕裂与挣扎中,小说通过其内心独白、梦境、幻觉、回忆、联想、想象等手法,使整个小说在主人公命运的跌宕起伏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玄幻色彩和隐秘意识。
比如第十三章:王酒花在新婚幸福的破灭与绝望中,在极度的疲累与痛楚中梦见跑不出的高粱地与游玩嬉戏的柳德茂,从隐秘的下意识里宣泄出酒花内心世界的压抑与某种渴望;
第十四章:王酒花在凤柳铺背街碰见背着杨兰芝的柳德茂,内心酸痛难忍拐到雍水河边抓狂时,却看见长嘴水鸟交缠嬉戏的情景从而引发她瞬间诡异的幻觉与回忆,巧妙地暗示出酒花内心的酸涩、痛楚与悲凉;
第十九章:描写为争猪娃两口打架,鸡换拽着酒花两条腿在地上耱,恰被来访的杨兰芝碰上,酒花羞辱暴怒间狂奔到雍水河边的柳树林里:清冽的河水穿林而去,密不透风的柳林笼罩着一股神秘而幽远的气息,好像通联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酒花突然觉得这些柳树变成奶奶故事里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亲近而又恐惧……再往西便是山道弯弯大漠孤烟了……
小说中这些顺势带出的环境描写与幻觉联想,给“柳林”这一地名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久远、厚重而浪漫的气息。接下来关于“柳鳖”的传说,把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融入人物的情绪涌动和梦境想象中,巧妙地烘托暗示出酒花对庸俗龌龊的现实人生极端憎恶而又无法摆脱的隐秘心理。
酒花“失踪”后,酒花娘、鸡换娘寻“瞎子土神问”占卜算卦的蹊跷情景,酒花奶奶与红奶奶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车马店里飘出的琴声,无不散发出一种久远而玄幻的神秘气息;
第二十三章:酒花在牲畜市场遭牛经纪的泼妇老婆爆打,脚步踉跄地狂奔到雍水河畔茂密的柳树林,想都没想就跳进河水随水飘去,在失去意识的瞬间,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幻觉与梦境:癞蛤蟆变成英俊小伙子吻她,给她梳理头发。这些隐秘的幻觉与梦境,含蓄地隐喻了酒花对现实婚姻的绝望唾弃,对幸福美好人生的渴望与向往。
尤其是第五十章小说结尾,因为车马店深夜装酒东窗事发,柳德茂被判刑,酒花倾其所有把即将塌陷的凤柳酒厂的“天”撑了起来。当她把一缸缸新酒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入上百吨的大酒海里,去历经岁月的更替和滋味的交合演绎。当她拖着疲惫回家,发现自己走进了酒库。瞬间,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她感受到了酒海窸窸窣窣的呼吸。突然,她听到酒海里咕咚——咕咚,几声沉闷的声响,像狼剩爷的大鼓声从几千年的时空隧道里传来,顷刻间便是万千精灵在那土褐色的酒海里舞动起来——蓝的、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黑的……各种样貌、各式姿态都有,挤挤攘攘,热火朝天,像西海龙王龙宫里举办盛大舞会……
乐声响起——梦幻的、古典的、优雅的、卓越的、超拔的、古怪的……突然又变成了西府曲子、关中秦腔,或激扬雄浑或粗犷豪放。喧腾欢快中,突然看见满是乡亲们如山川地貌般的脸高仰着、憨笑着、陶醉着——姑奶奶、奶奶、红奶奶、柳义振、鸡换娘的脸都夹杂其间……
奇怪地很——怎么天地、头顶的太阳,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是新的——熟悉的新、陌生的新、虚幻的新、缥缈的新、真切的新……
……每个人一下子都回到了童年,周围都是玩伴。柳德茂孩童般地嘎嘎笑了起来,瞬间天地开阔起来,绿草在地上蓬蓬勃勃,棉絮般的白云在蓝天上铺陈。街道上飘逸着阵阵酒香。酒花恍惚间觉得每个人又从小着开始长大,浑身都是玩劣和力量,满心充斥着梦幻斑斓的憧憬和瑰奇……”
值得注意的是,当几十家乡村酒厂关门停业,当酒花和师父们
酿出碎银一样的酒液,闪着粼粼波光,抿了一口,禁不住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因为欢喜还是悲哀,酸的还是涩的,苦的还是甜的。当师父问:“入不入海子?”,酒花突然就想起柳义振,愣了一瞬果断地说:“入!”
一缸缸新酒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入上百吨的大酒海里,去历经岁月的更替和滋味的交合演绎,酒花愿倾其所有来成全这一场演绎。
此时此刻的酒花,已然如酒,在经历了命运的碾压、踩踏、捂闷、蒸煮,经历了汗水与泪水的发酵熟化,经历了酸、甜、苦、辣、咸、涩的岁月更替与滋味交合演绎,她的生命已然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清澈与新鲜:当岁月的犁铧在她的心田里翻起层层叠叠的情与爱的土浪,当命运的刻刀在她生命的轨迹上留下一溜溜曲折沧桑的划痕,她却清醒地看见生命深处那厚重的底色:诚信与道义,牺牲与奉献。于是,她坦然、欣然、自然地向自己想要的人生走去,走向新生,走向真正的自我!
至此,酒花完成了灵魂的蜕变与自省,获得了生命的涅槃与重生!正如幻觉中柳德茂半含感慨半挖苦鸡换的话:
“你和人一样能直立行走了啊!”
跌宕起伏的人生与酒花芳香纯美的人格,终于使惯于依附寄生在他人身上的“怂人”——淘鸡换也站起了人的脊骨,渐渐有了人的自觉自知与自思。
小说此处的幻觉与想象,不止弥漫着浓郁的隐秘色彩与神秘气息,更使小说提升到新的认知高度:只有选择道义与诚信,选择真善美,牺牲小我,奉献大爱,成就他人,才会得到灵魂的永生、生命的永安。
另外,鸡换娘临死前做噩梦与鬼影幢幢的预感,以及第五十章中,柳义振已死却无法拽下他手里攥紧的毛巾,当秦妙手把酒花奶奶绣的旱烟袋绑在他烟锅上,刚刚死活盖不上的棺盖轻易就盖上的等等细节,无不使小说散发出神秘诡异的色彩。
而且,小说中穿插的划螃蟹拳、秘方炮制“女儿红”酒、村支书王拴狗的嗜酒失态与公正仗义等情节,又使一部《酒镇》散发出较为浓郁的酒文化气息。
还有酒花构想的刺绣精品“风吹麦浪图”“雍水烟柳图”“丝路落雁图”“凤凰戏牡丹图”,以及散落在小说字里行间的许多景物描写与环境渲染,又充满了强烈的画面感和幽静的诗意美,使小说呈现出明显的散文化审美倾向。
总之,小说《酒镇》不仅具有浓郁的故土情结,表现出明显的人性挤压与舒放意识;就是其中的人物命名、大场景大视野大时空意识和酒文化元素,以及氤氲在整部小说里的神秘色彩和隐秘意识,都给人以特殊的滋味与美的享受,从而具有别具一格的审美价值。
作者简介

张忑侠商洛市商州区孝义人,凤翔县西街中学教师。酷爱文学、音乐,有诗歌、散文、评论在《中国乡村》《西北作家》“时光捡漏”等杂志与网络平台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