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而深沉的反思
——读王方晨的中篇小说《林祭》
叶子
在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当高度发达的人类文明带着不可避免的人性异化走入人们生活的各个领域时,那种蒙昧、神秘、大同的原始状态便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怀祖情绪。现代物质文明所诞生的副产品——噪音、污染、自私、奸诈、狭隘,更促使人们以各种方式探求、呼唤最完美的人性,向往远古时代的宁静、安详,人与人之间的淳朴交往和真挚的情感交流。尽管原始意味着野蛮,但人们还总尝试着把现代人的灵魂,现代人性放到原始大同时代的环境和标尺下去衡量、评价和思考。其中,各类艺术对此总表现出极大的积极性。尤其是近年来,这类作品逐渐丰富起来了。最近,我读了王方晨的中篇小说《林祭》(见《当代小说》1988年第1期),感受就颇多。
小说所展示的画面并不复杂。一片幽深而神秘的原始森林,一条明净的林间小河,一间小小的原始性窝棚,加上一对从文明世界亡命而来的年轻情侣——罗班与萧萧。作品的总体设计也颇简单而巧妙。往日的故事与今日的生活描写交织在一起,自然界的音响夹杂着一对情人的哀怨和叹息。原始森林的冷漠和神秘促使他们的灵魂在努力挣脱沉重的羁绊,冷静地反思着昨天,体味着现在,辨认着未来。作品的理性思索是冷静而大胆的:人类文明早已将野蛮留给了太古,但却诞生了自私、狭隘、卑鄙和新的丑恶。而这些与现代文明错位的现象,在碌碌尘世之中人们也许无暇深思,至少没有勇气思考清楚。但原始的大森林里,在与现代文明完全隔绝的类原始环境中,浙残杀无辜后而又私奔的情侣,便禁不住返归内心。反省、沉思、忏悔,不断地认识着自己,选择着一个不同于过去的未来。
我们暂且没有必要探究是什么心理促使作者给他的主人公安排了一个悲惨的命运。只知道,他们的昨日是悲惨的。
也许真如伟大的人物所说的那样,爱情是人类关系的浓缩。当年,罗班与萧萧曾爱得那么深,彼此都做着一个个玫瑰色的梦。但在世俗的邪恶面前,这却不行。萧萧被逼着嫁给了一个根本没有性本能的废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父亲是一村之长。从此,萧萧再也没有了少女那“优适的梦”,“有的只是如灰色的冬天似的焦躁的日子”。有情者难成眷属,无情者偏配鸳鸯。如果这种反人性常常还不能算悲剧的话,那么后来,就是那位“收罗天下罪恶”而又寻求人们报答,只要站在院子里跳上两跳,“四里五里的都动弹”的村长范百斗,却代替儿子强行对潇潇履行了做丈夫的义务。权力强奸人性。这不是一种极度的反常吗?于是,被权力愚弄所激起的复仇之心促使罗班一怒之下错杀了那个善良而无辜的废人,带着萧萧逃入了这片原始森林。
昨日的生活结束了,是非该如何评说,这似乎不需要作者去花费笔墨。聪明的作者很懂艺术的详略之道。当文明世界那张“公正而残酷的”法网向罗班撒来时,作者已把他的主人公送入遥远的老林之中,让他们反思、自省去了。
浪漫一点说,罗班和萧萧目前正在重新翻阅人的历史。从搭最原始的窝棚、磨粗大的骨针、采集天然的野果,到斗狼、猎狍。他们在模仿着祖先,做着远古时代的梦。是啊!大自然固然可怖,彷佛处处是陷阱,到处藏杀机,但人类的祖先曾在这里辉煌地胜利过,他们自然也会胜利。然而,对昨日的一切总该有所反思吧?也许尘世的噪音大,时髦的舞曲勾人魂魄,生活节奏太快了,不能使人“日三省吾身”。但在这原始的环境中,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使头脑恢复冷静,去认真思考。被愚弄者杀了人,愚弄者受了害,这该用怎样的逻辑去解释?罗班和萧萧缩在新搭起的窝棚中,并不十分清晰地苦思着。文明告别了野蛮,但文明又诞生着创伤,产生着苦难和怪诞。对罗班来讲,他固然受了愚弄,但正是他,不也凭借自己做工头的权力占有了两个无辜的女工吗?况且,对抗丑恶固是可贵的,但残杀无辜也是一种丑恶呀。在反思中,自身的弱点和丑恶也在被发现着,但这些弱点并不能被大自然风雨冲洗掉,大森林的神圣、公正、神秘并不能使罗班积重的灵魂立刻得到净化。他仍然自私,仍然去逛黑窝子。对罪恶的反思使他一步步地绝望着。
罗班和萧萧在反思,读者也在思考。得出的结论令人吃惊:人就是这么奇怪,在他们的天敌——大自然面前,他们俨然是牢不可破的统一战线,但他们彼此之间却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罗班战胜过发疯的狍子,斗败过狼群。但在往日,他残酷过、糜烂过。他曾把利刃投向一个无辜者的肉体。人类的争斗、厮杀,既为文明发展所必需,同时又产生着人性的扭曲和变形。狼向人进攻的时候尚知联合起来,难道人类向邪恶进攻时还不如狼吗?要知道,那个无辜的废人也是被奴役的对象啊!他在父亲范百斗身边做了二十年奴隶,直到婚后还只能做一个替代品和萧萧躺在一起。为了让萧萧获得真正的幸福,他曾想到过自杀。应该说,在世俗的丑恶面前,他们是同样的受害者。文明诞生的丑恶还需文明自身去铲除,而复仇,尤其是对无辜者,不正是可悲的吗?对于这一点,作者虽没有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我想,作品的理性深度应该而且必然表现在这里。
最后,主人公罗班出于忏悔后的绝望,扑向了一场森林大火。这个结局似不近情理,实乃出自理智的思考。作者明白,他固然曾把人物送入原始的大森林去思索和反省,但那片森林不过出自主观的安排,是作者从太古借来的。他不过要为笔下的人物安排一个宁静的反思环境。最后当然不能让它留下,必得让大火烧掉才好。至于罗班,作为被愚弄者兼杀人者凶手,还是让他在大自然中受惩罚更好,更近人情。这样的安排也算是独出心裁了!

下面,着重谈谈这篇小说艺术的成就。
首先应当谈到的是作品的整体构思。作者的目的是写灵魂,写灵魂的昨天与今天,写灵魂的反思,在反思中解释文明与丑恶的辩证关系。作者深知,文明也诞生着丑恶与狭隘,而且,丑恶的消除还需要文明自身的努力。文明时代的人类对此需要清醒的思考,但在碌碌尘世之中显然难以如愿。于是选出了两位典型,把他们送到想象中的原始环境中去,让他们代替人类反思、忏悔,揭示着这一理性的认识。为此,一方面,作者尽力追求情节的高度淡化。整个情节虽依稀可见,但只是一个框架,作者对这一框架的安排是颇具随意性的。昨日的生活故事几笔带过,重在写森林中的反思和忏悔,写人物的心灵发展历程,在反思中大胆揭示着一个个严肃的问题。另一方面,人物的刻划并不是作者的目的所在。每一个人物都是一种理念的化身,承担着作家的理想、绝望、诅咒和怜悯。这样的构思便使整个作品具有浓厚的哲理色彩,具有哲理小说的性质,结构、情节、人物显然都服务于对哲理的揭示。
其次,在艺术上值得称道的还有作品的语言。整部作品中人物语言很少。基本上是作者在冷静地叙述。往日的生活描写与今日森林中的生活展示交织在一起,叙述的视角在今与昔之间自然而不断地滑动着,使作品的情节在滑动中淡化、诗化。冷静的语言叙述与反思的思想内涵结合得恰到好处。同时,作品与种种音响配合,使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庄重、神秘的格调。
至于作品的主题,我想可以做多方面的理解。这恐怕正是出自作者的精心安排。但对人类文明的深沉反思应该而且也必然是关键。未来怎么样呢?作者没有回答,但路正长,诸如此类的悲剧正不知有多少。不过,既已有人认识到了这一点(作者就是如此),那么悲剧的消除也就不是全没有希望的。由文明所诞生的丑恶与不合理终究要被文明所铲除。这一点尽可以放心。
这篇小说是作者的处女作。从作品实际看来也算出手不凡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原载《当代小说》1988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