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宝鸡实力派作家范怀智的短篇小说《那苗铁钉》原发表2019年第11期《人民文学》,应广大读者要求,现予以转载,以飨读者。

那苗铁钉
文/范怀智
1
玉米金黄,下了雪,除过剥玉米还是剥玉米。叮叮咚咚,脱了芯子的玉米落入竹筛,发出金属般的声响。玉米结实的石头一样。
祖父圪蹴在炕面上,脚前放面竹筛。窑门敞亮,从窑门可看进火池河川,看见迟缓白寂的火池河道,捂严河道的厚雪下,翻涌着月光色的河水。厚雪上空,雪花漫飞。飞雪间掠过几只黑鸦,喜鹊跳在院中的槐梢上。喜鹊一叫,扑楞楞的雪坠下白胖的槐梢。白酥酥的旷天大野,一眼望不到边际。祖父说根牢要来了。
根牢我见过,他在我家的老窑来过一遭,又来过一遭。此外,他还在一天夜里来过我家窑垴。扑晃晃的油灯,一星星的火苗,照得根牢的身影,铺满了炕,宿满了窑,窑垴里头饲喂着黑子。黑子是口温和的驴。
分田到户的那些天,祖父想分头牲口,父亲一点都不想。父亲想,队上最好能给他分娶个婆姨。他到了成婚的年岁,竟迟迟不能成婚。分取些田地,不想。分取些农具,也不想。他想,队上最好分下些粮食,有了粮食啥都会好,不光能饱了肚子,粮食比金子贵重,有了粮食咋就盼不下个婆姨?父亲天天盼,盼到队上分散了田产农具,及火池河岸的树木,分到村中的上工铃不再响起,祖父背着手从河湾的饲养处牵回了黑子。黑子老了,一条后腿有些瘸,没人要它,要了它得折算积下的工分口粮,怎么说都不划算。几户人家看上饲养室房顶的木料,买走饲养室。黑子不会有人饲喂,饲养室一拆,它连个憩身的地儿都没了。队长给有空窑的户主见过话,谁家愿意先牵去,黑子说到底是队上的黑子!要不,黑子剩下死路一条,活生生宰了它,剥掉皮,熬进大锅,全队社员,捧了大碗吃回肉、喝尽汤,热热闹闹散个伙。
“难道说,一点都不记挂黑子的恩情了吗?好歹说,它还给队上拉了十多年的磨,犁了十多年地!”
2
黑子咋样进了院场,我不清楚。院里,父亲给祖父吵,说家里养下两口害人的货,往后这日月咋往下掀磨?祖父没啃声,用不着啃声,我听见三只响亮的驴蹄跟一只轻俏的驴蹄跷进窑门。父亲说的一个害货是黑子,另一个害货是我。我斜偎在炕上,看黑瘦的黑子进窑。咣当一声,父亲把一柄镰刀扔进窑掌下,脚步沉甸甸的出了院场。
吃过晚饭,一顿希溜溜的汤水饭。祖父说,宝儿,分了户好,分了户,咱家明年就有稠的吃了,有了稠饭吃,日子就好熬了。我冲祖父眯眼笑,黑黑的窑里,祖父能看见我笑亮的眼睛。父亲去了那些该去的地方转悠,他晚上睡不着,有时睡进野地的柴禾堆,夜黑黑,他走到哪睡到哪。跟他同龄的人大都有了家舍,他们曾睡进柴禾垛,睡进破窑的时光溜走了。他一个人,有时跟草窝和庄稼一起睡。
挑亮灯,祖父拆卸下饲养室的旧槽帮,找回几块木板,替黑子拼凑木槽。夜静,黑子在和窑垴的蜘蛛说话,我听得见它呜呜哭,它的泪滴滴上窑土,开出一朵朵小白花,白花瞬间凋没了。我能听见我身子长大的声音,可我一点都感知不到我在长大。
父亲像是出去了好几天,用不着上工的铃声驱遣,在野地和柴禾垛间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父亲进窑门时,浑身扑满潮哄哄的清露,肩背上压了捆青草。听了响动,窑垴间的黑子看父亲,眼巴巴地看。青草落地,溅起蛾子似的飞尘,拥满燥土味的窑间腾起匀匀的草香。父亲抹抹额头的汗珠,伸手给我递来春霉子,红格晶晶的春莓。父亲叫我妮子,祖父要叫我宝儿,不论叫啥都成。父亲编成的蝈蝈笼子挂在窗角,蝈蝈衔了枚青草,欢欢欣欣地跳。
新红薯秧子长成了,有人挑了担子在村庄叫卖。祖父买了秧苗,往院场南的杏树坡上栽种,他在坡坎的向阳处挖了荒地,有地总是好,不论落下啥样的收成,能填饱了肚子比啥都好!一抹蓝天,场院漾着深深的阳光,新长成的槐叶油油的绿,槐树北侧陷下一方荫凉。父亲拽出黑子,拴系到槐树下。绿树,黑子,场院的景致分外耀眼。父亲生火做饭,在没多少吃食的日月,肚子却饿得早,砌在窑掌的烟囱升起笔直青的烟。根牢来了。
根牢的肩背上背个灰头土脸的木箱。他进窑,说劳烦主家,在你老窑蹭口饭吃。进了窑都是客嘛,没个稠饭捞,还怕没个稀饭喝了,只要锅里有口饭,那就半口归根牢。父亲站到窑门口,打个日照,瞭望太阳,朝坡坎上喊。
阳光爬上窑掌、爬上窗台,像葫芦的藤蔓攀上窗棂。清明节前点下的几颗籽粒生了新芽,它们天天告诉我它们长大的讯息。是两朵芽瓣侵破松土的那夜,它们曲躬身子,刚从细土下探出头的那刻,竟拖着比丝还细的声腔,轻若杨花那样,宝妮宝妮地唤我。
它们怎么晓得我的名字,大概是祖父把收获的葫芦挂上窑墙的原故,原想到冬天它们尽在葫芦中睡觉呢!不曾想,它们兄弟姐妹们却在葫芦中闹哄哄的醒着,醒了却好,它们的耳朵会满天的星星一样亮,它们准是听见祖父父亲宝儿妮儿的唤我。它们说,它们的叶瓣下生了两瓣新叶,新叶长得小闺女一样俊俏了。 “宝妮,宝妮,我们生出了手,我们的手抓住了窑掌面的泥皮。”它们每天都生出小手来,它们的每只手抓住一个坚固的东西,要死死地抓紧,把藤蔓一寸一寸地挺上去。我知道,迎了润泽的雨,隔不过多少日子,它们愈来愈苗条的身子上生出来的小手必会抓紧窗棂,并轻轻地抵破窗纸,往窗里眨巴了眼热热闹闹地笑呢。还有燕子,燕子在窑拱下筑巢,夜静里一对燕子在亲呢地说话,窑崖上的柏丛中还有一窝麻雀,那些调皮的小机灵,每天最它们起得早睡得晚,惹得槽头的黑子唤叫着喝斥它们。它们们净是个吵,一点也不理会黑子。根牢来给黑子来钉蹄铁。
根牢跟祖父差不多年岁,他以前只给火池河川的牲口钉蹄铁,分了队他就满山遍野的钉个蹄铁,讨个生计。一经有话捎来,在定好的日子,不管风雨,根牢都去。天晴晴爽爽,他接到了祖父的话,专意赶到了河东。
“哎呀呀,是老亲家来了嘛!”
阳光爬上了窗台。晌午了他们圪蹴在窑门口的小桌前喝饭吃,要是他们碗里的饭,跟晌午的阳光一样稠该多好。不知道根牢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大约火池河沿岸的村庄,没人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有飞过河水的黄莺,钻在草窠下的蚂蚁,发了新枝的柳梢们,不为别的,全因为宝妮自己。
根牢说:“宝妮的腿是好些了?”
祖父说:“老样子,一天一天大了,说是腿还没个知觉。”
“若能拄个拐子,能下个地也好!”
“盼着呢,坐是能坐着,看往后的日月呢!咋整?”
阳光稠嘟嘟的稠,真像一碗少了汤水的干捞饭。场院间,绿格盈盈的槐树下,灰头土脸的木箱打开了,木箱中睡着铁铲、铁锤、木榔头,一柄长长的鸦嘴钳,再有青幽幽的蹄铁跟铁钉。蹄铁的大小和薄厚不一,大约给刚上套的牲口钉的蹄铁小些,给蹄碗大的牲口钉的蹄铁大些,厚蹄铁钉给年壮的牲口,薄些蹄铁自然钉给年老的牲口。
在火池河川,各村庄里把骡马和驴唤做高脚子,高脚子们长到一定年岁都钉蹄铁,钉了蹄铁的高脚子能拉大车能跑远路。每天清晨,隔了窑窗,听得见高脚子们拉着大车从院下小跑过去,车轮轱辘响,钉过蹄铁的蹄碗敲动瓷实的路面,在火池河川腾楞的回响。鸡打鸣不久,天麻麻亮,潮洇洇的晨雾濡湿窗纸。祖父说,县城里的高脚子,往马家寨子拉货运。马家寨子是个老旧的火车站,火车夜静时跑过,拖着跟火池河一样长的呜嗷声,分外清晰。此外,阴雨日,扯了大嗓门的火车声,飘进湿淋淋的河川,像雨中飘来一缕缕粗麻。
3
听祖父的意思,给黑子的三只蹄铁可钉厚些,至于那只瘸跛的后腿,该钉的薄些,它毕竟老了,既要它安稳的活在世上,又不能叫它的跛腿活得太吃力。
父亲抱起黑子腿,将蹄翻放上木墩。根牢攥了铁铲剔除蹄碗间板结的粪土,剔得小心、细致,生怕剔伤蹄肉,剔出莓子样的血来。若剔得黑子的眼角噙了泪可咋整!黑子嗷嗞叫,叫得槐树上,崖面上的麻雀们瞭热闹。黑子说,看啥看?舒坦得很哩,要不叫根牢给钉个掌试试!黑子咋能知晓根牢的名字?再说麻雀们的脚爪咋能钉下个蹄铁,它们又用不着用脚爪走路!槐树怎么也知道根牢?怕是地上的虫子,河滩上的杂草,流过水中的云朵,都晓得根牢。祖父说下的,根牢起先做铁匠,农闲时窝在火池河对岸的老窑,敲打农具、敲打蹄铁。
敲打蹄铁并不是个简单的手艺,一副轻巧的蹄铁会让高脚子们焕发荣光、神清气旺,若是一副笨拙的蹄铁钉上蹄掌,原本欢喜的高脚子们会蔫下去,像被抽干了气力,少了纠纠昂昂的气势。一副好蹄铁,该怎么说,恰如在小姑娘的发角挽住一朵花,穿一身花花哨哨的衣袄,她要活气神显地走过村巷,满脸洋溢着得意和傲慢,不只是傲慢,还有一身小小的自负。根牢就会打出这样的蹄铁。
在铁匠窑前,根牢把蹄铁钉上高脚子的蹄掌,然后骑上高脚子脊背,悠悠地往村外的野地走一遭,返回院落,跳下高脚子们的脊背,眯眼看高脚子的神情,高脚子要是高昂脖项,像个正打鸣的公鸡,浑身透溢英武气,连同缩卷的皮毛都舒展了开来,不用置疑,这副蹄铁肯定打成了,打进了高脚子的骨子里,打出了它们的神气。一块月芽形的蹄铁舒舒坦坦上了蹄,它们的蹄掌上生出了翅膀。要是上了蹄掌的蹄铁不合适,高脚子们难免会蔫头耷脑,一生都想奔跑的它们,只好打消飞驰的念头。根牢是个细心的铁匠,他打成的蹄铁总叫高脚子称心。因此,一副合掌的蹄铁得反复锤打,直至高脚子们仰高脖项,踢腾着抠抔着地皮,鼻息间打出欢欣的吐噜和呼啸。根牢成了纯粹的蹄铁匠。
祖父唤根牢,无非给黑子打出如意的蹄铁,还是因它跛掉的后腿。听到老窑来的老汉们说,黑子的那条跛腿全因一只不合掌的蹄铁,那匠人的蹄铁笨重了些,再者蹄钉钉入蹄掌时打歪了,钉进黑子的皮肉,伤了骨头,正赶上农忙,黑子被赶进车辕去拉车,一场麦收下来,黑子的后腿挨不了地,整条腿迅急地发胀,没过多少日子,它缩倒槽间颤着身子,噙了浠浠的泪眼嗷嗷叫。祖父说,也不全是,有些事该咋的说,也好似怨不得那个匠人。
记得是从镇街的供销社订买回的蹄铁,来钉蹄铁的是对父子。父亲钉了大半辈子的蹄铁,算得上手艺精湛的匠人,他来时拉了满满的一车蹄铁,少说有五十来副,一副蹄铁四只,五十副蹄铁二百来只。一只蹄铁钉五苗铁钉,光是打好的四棱子的铁钉,在车厢里铺了厚厚一层。儿子跟老匠人打个下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往过轮。火池河川十多个村子,哪个村的高脚子不在十匹以上!
要麦收了嘛。年年这阵子,立了夏,算黄鸟(布谷鸟)叫黄麦子的时节,高脚子们得集中换一回蹄铁。偏偏是那老匠人,就是那把好手艺,把一只不合掌的蹄铁钉给了黑子,偏偏是那一千来苗铁钉中的那苗,钉进了黑子的蹄掌,伤了黑子的骨头,害了黑子的一条后腿。连老匠人自己也说不清,要说怨谁?谁都不怨,得怨黑子自己,怨它遭遇不好,就这么一只蹄铁,偏偏是它碰上了,若这蹄铁、这苗铁钉钉到了旁的蹄掌上,保不准啥样样的事都没有,反倒精神英武的很!
祖父跟来人说话这阵儿,黑子眨巴眼,朝窑窗下的土炕瞭,眼里泛着绿盈盈的泪,它有委曲说不出嘴。按理说,这怨不得它,可不怨它怨谁?怨老匠人的儿子顺手拽出了那只蹄铁,怨老匠人没精心瞅识,竟把看似合适的蹄铁钉上它的蹄掌。或者就怨那打蹄铁的铁匠,他不往这蹄铁上多打一锤或少打一锤,幸许不该以同样的方式来敲打这块蹄铁,而是应该面对这块蹄铁,不是多打一锤,便可少打一锤,只是他没有。其实,打造这么一只蹄铁,这么样的一块铁不该来到铁匠铺,可它来了。父亲说,要怨,只怨这世上,不该有那一块铁,可世上偏偏有了那块铁,偏偏又转到铁匠手上,往后又转到钉掌匠的手里,偏偏钉上它后蹄。这没啥可说,如今黑子瘸了,老了,拖一根颤微微的后腿,拴进我家老窑。
下了雨,老汉汉们宿进窑间拉话时,黑子还伸长脖项,眨蒙着绿汪汪的眼睛,往窑门口一眼眼地瞭。趁了阴雨沥凄的晌午,邻村的那个人,捱进窑卸下肩头的蓑衣来说媒。择定好了日子,父亲该去见个面面。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有个家舍了。父亲也想。窑里人说,干脆卖掉黑子做彩礼,一头瘸腿驴子,没人要,它毕竟老了,老的常用泪浠浠的眼瞳来打量村落,打量河川。一枚湿了翅的蝴蝶飞进窑门,歪歪趔趔飞入窑垴,落上黑子的脊背,翕合双翅,抖落翅背上细细的水花。祖父说,卖不了几个钱!
敲掉蹄掌上残余的蹄铁,薄得像层月光的蹄铁,铲掉蹄窝中结做痂块的粪土,削掉黑子长长的蹄甲。根牢拿出木箱里一只小的蹄铁,蹄铁青幽幽,似那裸了山石的远山。这是一只特意为黑子打制的蹄铁,黑子老了,换上蹄掌的是这一世最后的蹄铁了,若这副蹄铁钉上蹄掌,还不能暖了黑子的心,不能叫黑子桃红柳绿般的如愿,那真对黑子有亏欠,根牢的心要痛挠得慌。
太阳明汪汪,嗦嗦摇曳的树叶泛油光,阳光散漫清新。蹄铁镶上蹄掌,捏出衣兜间几苗钢蓝的小铁钉,铁钉顶端铆接了钉帽,铁钉的钉身嵌进蹄甲,钉帽死死卡进蹄铁的钉槽。这样一来,可防止蹄铁磨损而过早脱落。先是铁锤敲打了钉帽叮咣响,再是钉帽卡进铁槽,铁锤落上去,嗵咣嗵咣的声响沉闷在明净的场院。待听到嗵声大过咣声,根牢说好了好了。黑子的铁蹄掌全踏了地,黑子嗷嗷叫,整个身骨高大了些,它前蹄腾楞地抠抔院土,它萎缩的那条后腿伸直了。
祖父牵拽黑子,绕场院的槐树遛过一遭,它的身子一歪一斜,那只后腿不怎么得力,这对黑子来说,已经兴慰的很了,若换做旁人家,哪能像祖父这般侍弄它。黑子笑眯眯,把本来像半块月亮的眼眉,笑成两枚弯弯的月亮。
夜来,一觉睡醒,再无睡意,瞅那窑窗望,窑窗外满天的星星,槽头那边的黑子,在窑垴的黑中笑,黑子晚年,能在我家窑间落脚到成这步天地,它心间该有无尽的煦暖和富足!
4
自打黑子钉上如愿的蹄铁,隔些天根牢必来老窑,大约跟祖父和黑子熟络的缘故,他来时背着木箱,木箱总是沉重,木箱里的蹄铁跟铁钉,还有铁锤跟铁铲们说着悄悄话,在根牢的脚步间,木箱里满是叮当叮当的声响。祖父说来了啊!根牢说来了。根牢走到哪都戴顶草帽,麦杆编的草帽,一来怕淋雨,二来他的眼目怕烁烁的光亮,到了太阳朗晒的日子,他看到的阳光分外坚硬,坚硬如沙的阳光直打他眼仁,他眼睛经不住刺痛,会似迎春花开那样,一串串地落泪。
麦收结束,晾晒完毕,镇子上唱大戏。过一次人声鼎沸的忙罢会,天肯定下雨。下了雨,根牢来了,他脚穿黄胶鞋,鞋壳灌满了雨水,背个木箱,头上盖着湿湿的草帽,鼻梁上架副墨镜,石头片子的墨镜。他卸掉草帽,圪蹴炕沿上晾晾脚。忙罢会上买来的眼镜,黑幽幽的镜片上镶了金灿灿的铜架子和铜腿子,他跟祖父轮换着试戴。
根牢说,圪蹴在小银跟前看了他钉上了铜腿子和铜架子,原想钉上个银腿子银架子,觉着贵兮兮,心中反倒有了挂牵,索性叫小银钉了铜的,铜的便宜,怕是哪天遗失掉了,也不心痛。
银匠的名字叫小银,镇上就那么几个手艺人,他父亲带他做银匠时,他是个娃娃,十里八村的人就唤他小银。小银的父亲在时,不只打制银器,银炉前还摆一箱眼镜,兰州城里带回的眼镜,昆仑山上采了石头,又一块一块在兰州城的做坊磨成镜片,才由马车跟火车配运往新疆、宁夏、陕西。小银的父亲曾在兰州城做银货铺子的伙计,到中年,兰州城的手艺经他带回了镇街。
祖父从鼻梁梁上卸下根牢的眼镜,拎住两根铜腿子,举得高高,冲着窑门口的亮光吹着抹拭着看。买眼镜时,小银特地配了块擦眼镜的布片,棉花弹成的细绒绒的布片子,小小的一方,不足祖父的手掌面大。根牢掏出贴身衣兜里的布片,热热呼呼地递给祖父,祖父热热呼呼地擦拭着镜片,拎高了就往门洞看,黄铜的架子上嵌着祥云。镜片上漏过来的光跟雨水一样清亮,跟雨水一样潮润。
祖父问:“几个钱?”
根牢说:“六个元元!”
“六个元元还不贵,怕要卖三口袋麦子哩,三口袋麦子怕也买不下这眼镜!”
“活一世世的人,啥都带不云,把钱枕到头底下,你还能花?!幸许这眼镜还能带得去!戴上、戴上,戴上试试!”
根牢的眼镜架上祖父的鼻梁,两根长长的腿子夹到祖父脑后,腿子顶端焊着两枚铜饼。铜饼上镌刻寿星捧桃的图案,铜饼上拴系一溜小巧的铜链子,铜链子绷紧脑后。祖父拧扭脖项,趔斜了身子看窑垴,看窑顶,看根牢,看身后,看窑外嗦嗦啰啰的雨,静静地看雨,像从来没看过雨。祖父的眼眶潮腻腻,像浸进了别样的柔和,似春草迎来春雨。
根牢说:“自那次回来,眼睛涩痛的很,涩涩的见不得光,晌午太阳一汪,眼睛像宿满了沙子,干涩干涩,涩得像有几根小花针往眼仁的深处刺,有会子疼得牙痒痒,疼得钻心。”
根牢说的那次,祖父清楚,听他说,根牢是个死而复生的人。
5
立夏后不多日子,算黄鸟脆脆地叫,在场院、火池河、大野地的上空。最多个把月光景,麦子要透黄收获。算黄鸟一经叫起,一直叫在天里,它极少落下憩脚,或压根从不歇脚,一副殷诚急切的样子,直叫到嘴角出血,甚或在不分昼夜的啼唤中,一头栽落,晕厥进黄灿灿的麦田,死进无边的金黄。
这年麦子长得厚,往日挤满柴禾的麦场已收拾敞亮,一场轻薄的雨。清晨,河川罩入葱荣的白雾,隔了窗,听得见吱咛吱咛的碌碡正在光场。天放晴时,阳光落上瓷实的场面,跟艾草同样茂盛的阳光被一簇簇地弹起。到黄昏,似面大镜子的场面映着橙红的晚霞,太阳一寸寸陷进塬畔,场面上逐次映出一盏两盏的星,和我年岁相仿的孩娃们吵闹,他们朝高空中扔抛鞋子,戏耍盘绕窜飞的蝙蝠,偶有蝙蝠钻进鞋壳,麦场上一阵阵燕子似的尖叫。太阳沉进了土,天明,它又从东边的土里甜甜地发芽,甜甜地长上来。
河川没了啃青的牛哞。天黑静,根牢抄近道,钻出苇子地,拎了鞋子䠀过河水上到场院。祖父问,喝过汤了。根牢说,喝过了。他来借黑子,好让黑子陪他走趟夜路。祖父舀碗映着月光的菜汤,捏了块烙面饼子给根牢。他圪蹴门槛旁,背依厚墩墩的窑门。
祖父搬出窑垴的鞍鞯,抬嘴一吹,满窑浮起土土的灰尘味,一挂老旧的鞍鞯披上了黑子的背。根牢说,用不着披挂鞍鞯,又不骑它。祖父说,好歹出趟门,那怕夜黑间,也得像个出门的样子。根牢往黑子耳根后的辔环上系挽了一绺红,从染得腥红的布匹上扯下的红。
掌灯时分,天上出齐了那几颗颗明星,根牢牵拽黑子上了路,四只蹄碗上钉住了可心的蹄铁,年老的黑子在夜影里健壮许多,像堵墙,像黑巍巍的山移出门洞。它的那条后腿轻轻点地,祖父拴在辔环的缰绳像倒垂的弯弓,与其说根牢牵拽黑子,不如说黑子跟定根牢,三只腾腾的铁蹄出了场院。场院黑黑,槐树上枕了蹄铁样的月亮。根牢背个草帽,戴着圆圆的墨镜。祖父说,夜了风大,系挽在辔环上的红,夜静时大放光明,它是黑子和根牢深夜的灯。
天气晴好,足有半月光景,孕育了籽食的麦穗低弯了头,啼血的算黄鸟一声紧随一声的啼唤,守在窑崖上的麻雀们攒成堆,聒聒噪噪地吆喝,麦子要熟了,麦子要熟了。循着麻雀们的聒噪,一丝一缕的麦香一苗苗小银针似的,刺破窑窗的老纸钻进,我看见麦香像长长的线,飘绕的金线,散成密密的光点。有几粒光点钻入鼻腔,在鼻腔碰碰撞撞,麦香痒痒的绵绵的,有一星一点的温热,有一星温存的甜。那一夜,除过河湾结成片的蛙鸣,再有几声吼雷,父亲不知野到哪去!他正值疯野的年岁,多想到夜晚能有个说话的人。父亲坠入了人想人的苦悲,他的心像雨的田地一样燥,他满夜间在大麦田间奔跑,天明时回窑,即便他背回大捆的青草,我也能闻清他身骨里的焦土味,他极待有场淋漓的雨,把他浇透。
祖父说,算黄鸟原是个女人。她在家纺线织布供给丈夫去赶考的盘缠,备足盘缠,丈夫走了,一去两年无音讯,到第三年种上麦子,到冬天,她背几卷布,去寻丈夫。开春,她打听到京城,在一家客栈找到遗物,丈夫死了,她大哭一场,背起遗物往回赶。一路上麦子熟了,麦子先熟在她后头,没过几天,麦子熟进她前头,她一路急急慌慌赶麦黄。走着走着,遍地竟成了收割后的麦茬。等她赶到家,村子四周的麦子收尽,新种的糜谷长过膝头,独有她家的麦杆奓在地头,麦粒落进田地,长成绿绒绒的麦青。女人一哇声吐了血,仆到麦田,个把月后女人死了,在她死后的头七天,有只土褐色的鸟绕在她家的窑窗上叫,算黄算割地叫,七天后鸟儿飞走了,村人说这鸟是死去的女人化成。往后每年立夏日,这鸟准会飞过麦田,唤叫人们准备收获,准备提早地搭镰割麦。
黑子吃饱青草。根牢戴好黑石头的眼镜。天擦黑,黑子跟根牢出了门。每到青白的晨䂀罩进场院,场院的槐树上拴了黑子,它身上汗浸浸,是汗水和夜露搅浑一起湿透了皮毛,根牢则圪蹴在窑门口打盹。根牢真老了,他打盹时头窝垂得低,一串口水往下滴。
接连过了十多夜。这夜根牢和黑子回来的早,场院有腾腾的蹄声。祖父醒着,窑垴间该睡的物什还没睡熟,该醒的物什还没清醒。祖父静静听,黑子在槐树下走动。祖父叫根牢。根牢轻声的哎。祖父要开窑门,根牢拽住门环,先甭开。即便回来的早,圪蹴门外头,等也得等到天麻乎乎的亮了些。窗檐下堆干草,是烧火做引子的麦秸。躺上麦秸,卧倒了展展腰身。隔住窗,祖父问找着了?根牢答找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满村庄忙忙火火收碾麦子。天时有阴雨,麦子晾晒毕,已过月余。许多天没见根牢,下了雨,根牢头顶湿湿的草帽,戴了圆黑眼镜进窑门。趁天雨,赶个闲散日子,上年岁的人,坐窑间乱嗡嗡拉话。天黑,众人散了,徒余根牢、祖父,根牢没走的意思,他要跟祖父说说话。前些日,根牢要黑子做伴,原去找一个人,顺道儿带个话。
“人找见了?”
“找见了。”
“话也就带到了?”
“带到了”。
雨停会,又潺潺地下。惶然间,始才觉知没了算黄鸟的叫声,大抵它们已经西飞得远了。因夜雨,河水涨大,根牢未回去。他躺在炕那头,祖父躺在炕这头,他们眯会眼说会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像雨。
他说,这次活回来,有五年的光景,到秋上,到吃秋西瓜的日子,该满四年了。起先老觉得是个梦境,是个短短的梦。自打节令过了谷雨,老听那喜鹊在房脊、在檐头叫,喜鹊在屋旁的白杨上搭了窝巢。它喳喳一叫,咋老听了它说去找苏如棉,去找苏如棉。肯定是块心病,快四年了,每近麦收,知道距秋不远了,入了夏,免不得要瞭望近在眼前的秋。碎碎的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撵,撵着撵着就到了,到了这个秋天,距离下一个秋天还能多远,心里有负担。打铁时,铁锤底下也在苏如棉苏如棉的叮当!
听见算黄鸟叫,立到火池河堤,脉脉的水香和草香,仰望浩渺晴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正东,根牢决定该去马家寨子一回。
马家寨子是个镇街,早些年屯过兵,到夜了还有赶火车的人寻个吃食,街市两旁,木阁楼的店铺不打佯,满夜亮着昏明的灯。从火池河川往南上行五里原坡,再走二十里平原,又顺五里的原坡走下,灯火依稀的马家寨子到了,火车呜呜的汽笛和啃哧啃哧的启动声,听得清晰。一股浓滞的白气在小的车站飘荡,窄的街面浮淌浅浅的泥水,挂在灯杆上的汽灯、电灯晃晃地摇,满街的影子跟着伏荡。白日间本来多事,也不知根牢有意选择了夜晚,还是不得不选择夜晚。夜静静的很了,似这世上徒余了马家寨子时,牵拽黑子,根牢进了寂寂的街面,灯影昏昏,浓浓的煤烟味,他来打听一个叫刘鹤恩的人。黑子的三只铁蹄走过,那条后腿点了地,身子一正一斜,好让三只稳健的蹄步迈开前去。灯光浮荡的镇街,黑子的躯体同它的影子一样高大。
根牢自然记得清,满野地的玉米擎举起壮硕的玉米棒子,穿过飘荡芦花的苇子地,䠀过清凌凌的河水,他斜挎木箱,去河东修整黑子的蹄铁。黑子的一条后腿肿胀如椽,它蜷卧圈舍间,刺骨的疼痛好似老钝的刀子在皮肉间撕扯,黑子嗷嗷叫,眼泪簌簌地落,绿的眼瞳通红。眼瞅那胯骨如锥样地刺出。它在惊愕和无助间颤颤地抖。根牢哟喝众人抬起黑子,黑子的三条长腿撑扶起自己,它偎靠槽帮。根牢托起它滚烫的粗腿,查看疾痛的根由,并小心剜除蹄窝间的粪土。板结若铁的粪土层层剥落,它嗷嗷地颤粟,根牢的铁铲触到一颗钉帽,生锈的钉帽,钉帽下的钉头钉入黑子的趾骨。
瞅看钉帽,它来自根牢的手艺。大凡他打成的铁钉,不论多久还冲他笑呢,根牢懂得每苗铁钉的脾性。他心里一阵阵地疼,穿过蹄铁钉入蹄甲的铁钉敲弯了钉头,根本不会脱落,除非二次钉蹄铁时,需用铁錾才可錾出蹄甲,即就脱落,那钉上蹄铁的钉帽必磨损,而钉入黑子蹄掌心的钉帽,结一层有棱痕的红锈,没有磨损的迹象。是谁拿走他木箱的铁钉?他心头一惊,惊得心蹦蹦跳跳的痛。
瞅瞭黑子的蹄掌,确有一颗钉帽,众人嚷嚷吵吵,不论咋说,总得拔出锈的铁钉。捏出木箱中的小铁铲,根牢轻轻抠动,脓血浸出,淹没发烫的钉帽,钉帽上浮起一痕血气。众人攥把干土,拭去渗淌的脓血。根牢再次撬动钉帽,黑子抽慉,它绷紧的身子即刻松驰,嗷叫着一蹬腿一翻蹄,根牢一仰身,睡倒进圈土。
黑子的蹄踢中了他,胸口经受猛烈的锤击,它把他踢入了梦境,迷幻的梦境中,他轻飘飘走在黑中,往前走黑,往后走黑,往左往右都是黑,他找寻光明,找寻饲养室的那些人。手中的铁铲没了,他闻到沾在胸口上的血腥,黑子的血腥。他摸索前行,不知前后,还是左右,他的手脚触到了空,盛大的光明突然降临,像穿过一面丝网,他跌入其中,双目灼痛,像风卷沙石扑入眼眶,满眼是粗糙的光的颗粒。眯眯着,眯眯着,睁开痛灼的眼睛,他沉没进坚硬若刀锋的光亮间,他看见了刘鹤恩,一个文弱的男人,他双眼有那花鹿一样的犹郁。
刘鹤恩是马家寨子鹤丰粮行的主人。怎么会在这盛大的光亮间相遇?他告诉轻若飘絮的根牢。根牢阳寿未尽,在人世还有三年寿命。他曾在灾年施过粥放过粮,过世后来到盈满光亮的阴世。这阵子,由他差遣,根牢该回到火池河岸的屋院去。根牢要走前,他特意为根牢祈请两年的阳寿,根牢此次回去,将在火池河畔待过五年,不为别的,他要根牢往马家寨子去,替他向妻子苏如棉带个话儿,叫她莫拒绝,马恒泰拖人来提婚,莫要迟疑,就嫁了马恒泰吧!
跌出盛大的光明,根牢跌进绵软的光亮,双目烁痛,缓缓睁眼,火池河岸的村民正悼唁,正为他操持简易的丧事,他醒转于清彻的梦境,死而复生。场院沉寂。他趔斜着坐起身,场院哗然。丧事即刻终止,修葺的墓穴当日掩盖。
第二天,庭院空落,根牢圪蹴在院门口望旷远的玉米林,河水喧咈,芦花轻飞,他看得见那场梦就飘荡在玉米地上空,飘荡在白云下面。夜了他无法入睡,燃起炉火,火光红硬,他叮咣叮咣敲打蹄铁,他不相信,在这世上他只有三年光景,他更不相信,一个炽光里的身影,会给他续补两年阳寿。只是一场梦,梦醒时,他依旧看见火池河,看见玉米林、苇子地。炉火腥红,他叮叮咣咣敲打赤红的熟铁,每到夏收和秋收前昔,各村庄要集中换批蹄铁。
夜静,风一波一波走过玉米林,像一群一群移徒的族人,眼里像溅进火星,他突然有些怕冷,偎着炉火,睡着了,他没梦见光明,他梦见了铁钉。谷穗们愈垂愈弯,胖嘟嘟的脑袋枕了地,收秋的日子似乎隔河便能望见。
6
挎了木箱,根牢䠀过流云的河水,他去看看黑子。
黑子的后腿不再肿胀,反倒成了瘦弱的样子,它站在圈场上,那根瘦了的后腿胆怯的弯在尻臀下,好似一点不能吃力,腿上的黑毛脱落,一坨坨的黑皮皴皱,像缀着一片片鱼鳞。根牢附下身,扳转蹄掌瞅看,黑子胆怯的后腿抖抖索索。歪梗脖项,它眼巴巴回头望。这些日子,它的那条后腿极少踩踏在地,只有卧倒、站起时需要那条腿来支撑,幸好它的腿没有废掉,走路时至少可平衡自己,好似那条腿猛然短了一截,站立、卧倒时倦缩在身后,显得分外的敏锐机警。
祖父常守在在饲养室中,我小时,他把我拥偎在饲养室炕头,等我长大些,他把我挪回场院的老窑。给该钉掌的牲口钉过了掌,根牢问那苗铁钉。那苗被黑子的骨血渍满红锈的铁钉,放在饲养室的窗台,根牢捏起那苗铁钉,揣进衣兜。往常,根牢把蹄掌上退下的铁钉收拢,再回炉再打铁钉,再给骡马们钉上蹄掌。一苗铁钉回炉多次,挨过多次铁锤后,它的性子会绵软。若黑子掌心的铁钉没抠出,病恹恹的黑子自然要成为铁锅中的肉,甚至连汤水也被喝得干净。打铁,打蹄铁,叮叮咣咣的日月皆在铁锤下火星四溅,给消磨掉了,梦似熟悉,又似陌生,他梦见过黑子,梦见他从高高的崖头摔落,梦见故去的父亲母亲,他嫉恨那盛大的光明,他暗自跟那些莫名的事物较劲。
一波一波风,明明灭灭的星。野地的虫子叫得愈明晰,夜沉默得愈静寂。
“还真有个苏如棉!”
“有!”
“哪!刘鹤恩呢?”
“也有!”
“这么说,马恒泰这个人也有。”
“咋能没有!”
祖父和根牢静静的不做声,一颗星的光投到槐树的一枚叶上,叶上浸了夜露,透过破掉窗纸的窗格,那枚叶子明汪汪,好似挂在枝梢的碎玻璃。他俩没睡着,仅是静静的没说话,黑子在木槽旁打个吐噜,它绿绒绒的眼,在昏暗中瞅视。
根牢说,刘鹤恩确实是苏若棉的丈夫,却不知道马恒泰是个咋样的人,我去时,马家寨子的食堂还有人吃饭,还有几家小小的旅店。我打听刘鹤恩,说这个人有,好好的一个人嘛,突然从街市上没了,四五年没个影影了。我问刘鹤恩曾在马家寨子施过粥,说施过、施过,他爹手里施过,以前马家寨子有个鹤丰粮行,是他们家的,鹤丰粮行到灾年在粮行的门口施粥,施粥的时候,刘鹤恩还是个小娃娃嘛。到以后粮行没了,刘鹤恩到马家寨子西头的粮站成了公家人,苏若棉在马家寨子的供销社站柜台。夜静静的嘛,打听过了半个月,在马家寨子后头的村里见到了苏若棉,是她家的亲戚提早叫她来的。见了她,我问她是苏若棉,我问刘鹤恩是她丈夫,她点头。我把刘鹤恩的话传给了她。她听了,抹眼泪,抹着抹着就呜呜地哭,她说,既然要捎这么个话儿,咋不早些捎来?!
“这到底是个啥事嘛?”
“马恒泰咱说不清,女人肯定清楚的很。打听刘鹤恩,说他早上去粮站,晚晌再没回来。有说,八成跳了渭河,又说保不准去了旁的啥地方,反正没了个踪影。牵着黑子,我专程去趟渭河,河水汤汤,听见河水翻腾水浪,远看尽是个黑,一盏荧火虫的灯在动。马家寨子距渭河不远,往南,走过长满苇子的河滩,脚前头就成了黑黑的河水,河槽宽的很哩,白日有渡船。马家寨子到渭河顶多二里地。”
“咋就,有这么样的事哩?”
“前几年咋都不信,到了这年秋,老想去看看,老琢磨那么一个人,倒成了堵在心坎上的病了!”
7
收过秋,根牢好些日子没来。根牢再次到来,是黑子突然亡故。好端端的,亡故前看不到征兆。夜半,祖父还起身往槽间添草,臽勺清水散几颗盐,放到嘴瓣下让它渴饮。天明,黑子不进食,一对眼瞳迷瞪瞪,像没睡好,仍有无尽的渴睡等它。整夜,黑子偎在槽前,不打吐噜不唤叫,双眼瞑闭,真是瞌睡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红红旺旺的太阳升上了原畔,斜挎木箱,戴顶草帽,鼻梁上架副圆圆的黑眼镜,根牢来了。根牢说,夜黑梦了个梦,梦见一个男人,在场院前的麦草垛旁脱衣服,他把衣服脱下来搭到了麦草垛上,朝下河走了,月亮麻昏昏的,咋一看那搭到麦草垛上的衣服,是张驴皮。
祖父说,黑子死了,是早上,天明给它饮了一勺水,口渴的很,匀匀地喝下肚,眼睛就瞑上了,瞑着瞑着就笑眯眯的咽了气。
根牢顺道给父亲说门亲事。
村人来打下手,依照惯常,老死的牲口应剥掉皮,把肉煮进锅,满村人来闹嚷嚷的吃肉喝汤。祖父愿意剥下驴皮,却不愿村人吃掉黑子,它希望黑子的肉体入土为安。牲口们的皮有更多的用场,比如合绳,比如熬胶,再者可做鞋,到时有人来收购。既然祖父坚持,大家伙遵从祖父的意愿,黑子的皮剥下来,果真晾上了场院前的麦草垛。黑子葬到了院场南的杏树坡,杏树坡上有杏花。
一个冬天,下雪的日子,黑子的皮悄悄捂进白雪,雪化时,黑子的皮最先露出。走了黑子,窑垴空落的慌。开了春,风吹干了黑子的皮,一整张黑皮,像一面扯展了的大夹袄,更像一方坚实的铁片。
根牢说予父亲的婚事有了眉目。父亲定婚的晌午,根牢来了,他斜挎木箱,戴了灰草帽,鼻梁架着黑眼镜,胳膊下夹一辆铁制的轮车,是在一面蛋圆形的铁板下配制了四个铁轮,小小的铁轮,轮板前稍稍翘起的边缘,还穿一个能转动的小铁环,轮板两侧悬置两颗铁铃。这是根牢的手艺。
午时的那顿酒席,根牢作为主客坐上位。祖父对拘谨又欢喜的父亲说,宝妮呢,她往后不拖累你俩,你俩安安心心过你俩的日子。其实祖父这话,不单说给父亲母亲,他还说给在场的人听,这话说得根牢掀起眼镜抹眼泪。
婚说定。亲戚们走散的午后,根牢裁剪一片黑子的干皮钉上了轮板,祖父扶我,父亲抱我安放上暖暖的轮车。祖父拉了轮车在场院走动,绕了院中发芽的槐树,我紧跟他身后,根牢附下身子瞅望轮车。他要轮车由我操控,可自如的前行。静静地坐上轮车,我瞅望场院下开阔的火池河川。绿荣荣的拔节起身的大麦田。红彤彤的太阳,像种籽要落进土里去生根,明天一早,它又该发芽长上晴空。漫天的晚霞。祖父打个帮手,根牢取出木箱中的剪刀、裁刀,将一块驴皮铰割成黑子蹄掌的模样。即日,滋长了豪狠气的父亲去筹备他的婚事。
吃毕晚饭,夜幕垂落,就住两盏油灯,根牢将铰剪后的干皮码起,用长长的铁钉钉实,制成厚厚的厚过三寸的手托,并在手托的上头钉紧宽宽的手带。打开木箱,根牢拽出一串青幽幽的蹄铁,捏出一苗一苗铁钉,抿在嘴角。他在交错、重叠的灯影下,似乎分外柔软的灯影下,叮叮咣咣敲打,他把蹄铁钉进手托的下端,那些真正的手托做成了。夜静得深,那些钉好的手托,跟蹄铁结成一体的手托,一溜排放在窑墙的根脚,灯影晃晃,皮实的手托在晃。
“到明日,宝妮攥了手托,坐上轮板,就能推掀轮车,村里村外地走了!”
野猫叫,夜深时野猫老在村外的沟坎、田地中叫,密密的草青色的蛙鸣结做一片,既厚实又旷远。祖父留他,拉拉话,根牢执意要走。揭开木箱,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根牢一下一下揭开,一片手掌大的红布上是苗铁钉,是钉进黑子蹄掌,浸满黑子脓血、生满红锈的铁钉。蹦蹦跳跳的灯花,蹦蹦跳跳的灯影。根牢把红布上的铁钉,连同红布放到油灯近前的炕栏,红布和红锈的铁钉,就着双重灯影,愈发醒目。圆圆的黑眼镜,灰灰的草帽,肩头挎了木箱,根牢走了,他的眼睛见光就疼,他怕风。祖父送他。
蛙鸣疲弱,红狐奔驰过麦田,一盏灯花烧尽灯油,我趴到炕沿,去够窑墙根下的那排手托,竟怎么也够不着它,钉了黑子皮的轮车横在手托们旁侧。它斜斜的影子铺上手托,手托的影子斜近门槛,发芽的槐梢间,爬上弯窄的月亮。去了很久,祖父到夜深寂,到夜坚如铁石时才回来,他衣袄上扑满潮气、夜露。祖父躺进油灯下,他没睡,灯没灭,直到灯花熬尽灯油。
8
夏收后,下雨或夜晚,根牢没来过老窑,秋收前没见到他,过了秋,不再听到他的讯息。腊月,父亲成婚,婚禧日,身为媒人,根牢也未在场,他永远的消匿踪迹,像他有意躲进暗处瞅瞭村庄,而村庄永远不在看到他。春天,在老窑的另侧,父亲母亲为我打孔新窑,盘就火炕,铺展被褥。母亲知道,我该长大了。
风和日暖,祖父下地时拉着我,他背了背篓,背篓中放了农具,他手里的那根绳子牵拽轮车,我尾随他身后,我憩在河堤的绿荫,绿荫间长高着青草。灿黄灿黄的莓子花,红晶晶的星星花,他在田地间施肥蓐草。祖父说过,不该把你收留在这世上。还是祖父把我留在了这世上。我是祖父交公粮时,从马家寨子的粮站门口捡回的。我是祖父从火池河的桥头捡来的,野狗咬烂了我的双腿。我是祖父挑着担子卖桃时抱回的,有个女人把我塞给祖父,说她忘了什么,回身去取,那女人没再回来。就是这一些,又有什么大紧!
自打父亲成婚,祖父的日子默然无声。夜深静,他少了瞌睡,披衣起身,圪蹴到场院前的硷畔,双臂盘膝,朝了火池河,朝了火池河西瞭望。火池河西,那片苇子地后,是根牢家的院子,院旁长着高高的白杨,喜鹊在白杨的枝杈间搭了窝巢。河水潺潺,风漫过林野,漫过河川。拖拽一痕火焰,红狐蹿过田地。明旺过的星斗要打瞌睡,祖父回了窑,睡到油灯近前,在他枕旁的芦席下,压着红布包裹的那苗铁钉。
灯花跳跃,灯影扑扑晃晃。一颗一颗星星,隔窗凝望,天空有麒麟凤凰、狮子大熊,有虎狼蛇蝎、花鹿白羊,有乌鸦鸽子,有杜鹃天鹤,有兔猫猪狗,有鸡鹅,有牛马,还有黑子、也在其中。
作者简介:

范怀智:男,1978年8月生,宝鸡市岐山县枣林镇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第一届签约作家。1996年毕业于岐山益店高级中学,1998年毕业于陕西冶金工业技术学院,1999年分配至陕西龙门钢铁总厂工作,现务农。从2004年写作至今,著有长篇小说《兽》等八部,长篇纪实文学《羲之的萤光——任步武传》(合作)。在《中国作家》《博览群书》《小说界》《橄榄绿》《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北京日报》等期刊,发表、出版小说百万字。2014年8月中篇小说《玉米·羊群·核桃树》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4年11月短篇小说《伏天》获首届陕西文学奖。2010年长篇小说《兽》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西风烈丛书”出版计划,2011年元月长篇小说《兽》出版。2013年入选陕西省委宣传部首批“百青人才”。2014年4月在“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研修班”学习。2014年6月为陕西省委宣传部“百名青年艺术家”第一期培训班学员。2014年9月至11月在鲁迅文学院第24届中青年高级研讨班学员。2014年11月获首届陕西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