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着《小放牛》走了
——怀念刘玉堂先生
赵德发

我写作起步较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一边当着县里的小公务员一边偷偷摸摸写小说的时候,比我小一岁的张炜已经名满天下了。我想,远在省城的大作家咱学不了,先跟家乡的作家学吧,就把目光瞄向了刘玉堂和史纯民,他俩是当时临沂地区最优秀的作家。尤其是刘玉堂,作品大多写沂蒙山,与我的创作方向一致,我就十分关注他,他发的每一篇小说我都认真拜读。他对沂蒙山父老乡亲的表现真可谓入骨彻髓,人物活灵活现,语言幽默别致,让我佩服得不得了。他从部队转业,到沂源县广播局当了编辑部主任,有人调侃说,他是“正股级干部”,我听了很愤怒,心想,一个大作家,能用级别衡量他的价值吗?
大约是1985年,我在临沂参加文学聚会,第一次见到了刘玉堂。他一支接一支抽烟,谈锋极健。吃饭时喝到微醺,就唱了起来,唱了好几首民歌,其中有《小放牛》。他一人扮唱牧童和村姑两个角色,嗓子该粗则粗,该细则细,眉眼传神,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小小牧童。我边听边想,玉堂大哥真是地地道道的沂蒙作家呀。此后,我每当去临沂经过沂河,都忍不住向上游眺望,心想这条河的源头有一位作家,他有哪些作品。想着想着,耳边就响起了他唱的《小放牛》。
1988年秋天,我去山东大学作家班学习,玉堂大哥也在这一年调到了济南。刚去时他还是当编辑部主任,却是《山东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在我们文学青年眼里是个很高的位置了。但时间不久,他又被提升为副主编。他家住洪楼,离我们的住处很近,我和同学有时到他家串门,受到他和大嫂的热情接待。记得他与我除了谈文学,更多的是谈临沂,谈我们共同的家乡,今年收成怎样啦,哪方面又有新发展啦等等。他对家乡的深沉情愫,让我十分感动。
但我知道,我的稿子不能直接让刘副主编看,应该先过编辑这一关,于是,每当写了稿子都是先给燕冲兄。燕冲在一年之中枪毙了我的多篇习作之后,终于看中了我的短篇小说《通腿儿》。他很满意,让我做了几点修改,接着拿去送审。两天后他告诉我,“过了”,邱勋主编很欣赏,发明年(1990年)第一期头题。我很兴奋,整天盼望刊物出来。燕冲兄理解我的心情,在出刊前给我一份清样。我一看不得了,清样上不只有《通腿儿》,还有刘玉堂写的评论《苦难的温情——读<通腿儿>札记》。文章开头说:“正当编辑们为本期的重点稿寻寻觅觅四处奔波的时候,案头一下出现了《通腿儿》!我是含着眼泪读完这篇作品的。掩卷思之,不禁感慨万端:真是篇好东西呵!仿佛好久不曾读到这样过瘾的东西了!……”读着他的这些文字,我的眼泪也温润了,从内心里感激他对《通腿儿》如此评价并鼎力推介。
1990年,沂源县被划给了淄博市,好多临沂人接受不了,觉得这个县无论从地理上讲,还是从人文心理上讲,与临沂密不可分,这一下子把沂河的源头给划走了,算什么事儿?玉堂大哥更是接受不了,甚至很痛苦,多次骂骂咧咧。后来他想通了:无论区划怎样调整,沂河还是向南流,还是咱心目中的“姨河”,与沂蒙山人的精神血脉汇在一起。他照样写沂蒙山,佳作迭出。临沂举办的文学活动邀请他去,他也欣然前往。1992年春天,我们一起受邀去临沭县参加了“沭春笔会”,参加者还有袁中岳、苗长水、张清华、魏绪玉等。期间,主办方组织我们去游览连云港花果山,途中大家唱歌,集体唱,个人唱,唱了整整一路。记得玉堂大哥十分兴奋,一唱再唱,当然也唱了《小放牛》,让笔会的气氛更加热烈。
在刘玉堂的创作与生活中,并不是只有“小放牛”,他对时代变化很敏感,除了在一些文章中谈论,也在生活中追赶时尚。最突出的一件事,就是改用电脑写作。1993年1月底,我和他一起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中国作家杂志社举办的颁奖会,路上他讲,他“换笔”成功,开始用电脑写作了,我当时很受震动。因为在1992年,全中国的作家也没有多少“换笔”的。他领到奖,拿到一千五百元奖金,专门去买了一台针式打印机,花了一千多。他很得意地向我介绍,这台打印机虽然是九针的,但它是仿二十四针。意思是,打出来的文稿清晰度,与二十四针的没有多么差别。与他相比,我觉得自己太落后了,应该奋起直追,回去后也买了一台“286”。

然而,追赶时尚的刘大哥还是忘不了沂蒙山与小放牛。就在我用上电脑的1993年春天,五莲县文联邀请他讲课,我陪他前往。他面对该县作家侃侃而谈,传授创作真经。而且特别强调,五莲山也属于沂蒙山区,我们要好好表现沂蒙山,在这里挖上一口口深井,让自己的创作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大家听了纷纷点头。吃完午饭,我们一起去游览五莲山,他指点着山上的花草树木,说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仿佛进一步认证他正置身于沂蒙山。到了山顶,他点了一支烟,嘴里哼哼起来。我听见,他哼的还是《小放牛》。
2002年省作协换届,我们一起进入主席团,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他向我透露,正打算写写沂蒙山之外的地方。果然,2004年,中国作协公布首批重点扶持作品名单,其中有他的长篇小说《八里洼纪事》。他到济南后十几年,后来在八里洼居住多年,对省城的巨变感触颇深,想用一部长篇讲述八里洼一带从农村变为城区的故事。大家都很期待这部作品,然而等了一年又一年,就是不见动静。我有一回问他进展情况,他吸一口烟,抿了抿嘴:“嗯,有点儿小困难。”他说,他发现用写沂蒙山的笔法来写城市,不大好办。七年之后,《时代文学》2011年第9期在“中篇撷英”发表了他的《八里洼纪事》,《齐鲁晚报》还做了连载。看来,他让他的长篇构思先以中篇的形式问世了。读这篇作品,依然感受到他的风格,他的才情,但是,问题也出在这里,那个放羊的李有顺一亮相一开口,就会让人想起“钓鱼台山系列”中的人物。这等于“都市放牛”,既呈新奇之态,又显尴尬之相。看来,刘大哥与沂蒙山已经融为一体,很难剥离了。
在这之后,他就很少写小说了,多是写散文随笔。他早就对山东地方戏曲痴迷,研究得非常深入,颇有心得,一篇篇写出来发表,后来结集出版,书名《戏里戏外》。有意思的是,此书开篇之作,就是《单说<小放牛>》,可见他对这个山东民间的“二人转”有多么喜欢。
万万没有想到,今年5月底,玉堂大哥突然走了。我满怀悲痛,赶到济南殡仪馆参加葬礼之后,在山东理工大学的驻校作家活动上见到省作协副主席、《山东文学》主编刘玉栋,他摇头叹息:刘老师刚给了我一个短篇,正打算发,唉!
时间不长,我接到《山东文学》第七期,一翻目录,头题就是刘玉堂的《学唱<小放牛>》。这篇作品,故事发生地还是钓鱼台,讲述“我”如何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一位村姑演唱《小放牛》的故事,轻车熟路,文采飞扬。那些小幽默、小情趣接连不断,又像他的早期作品那样,让读者忍俊不禁。我想,这篇小说,是玉堂大哥的遗作,他是唱着小放牛走了的。
9月22日,刘玉堂文学馆在沂源县龙子峪村建成,我去参加开馆仪式,并与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宋遂良先生一起为刘玉堂铜像揭彩。大家站到铜像前时,我心中竟然没有肃穆感,还开起了玩笑:“玉堂大哥,你怎么顶着蒙头红呢?”在伸手揭掉红绸时,我看到大哥似乎在笑。
年底,刘玉堂文学馆的筹建者之一张期鹏先生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并加了文学说明:“雪后的刘玉堂文学馆”。我端详着照片,看房顶上的雪,看树枝上的雪,看洒满了沂蒙山区的雪,耳边又隐隐传来了扣人心弦、充满乡土气息的歌唱声:“天上的娑罗什么人来栽?地上的黄河什么人来开?什么人镇守三关口?什么人出家他没回来么咿呀嗨……”
2019.12.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