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冲出重围与冲不出重围
——宁可短篇小说《杨柳结》的情感纹路探视
文/柏相
宁可的小说,尤其是中短篇,一直都在求新求变,让人眼前一亮。如果说《左右》《明天是今天的药》与《东西》,是他在大量汲取了西方现代文学营养之后的中式怒放;那么,《羊在山上吃草》《带路》和《杨柳结》,则是他再次重新审视了东方传统伦理之后的渐悟式的奔袭,则是他的短篇小说创作愈来愈臻于成熟的最新的标示。
抛开宁可的旧三篇曲暂且不论,单就以中式回归的姿态大大方方地在三秦大地上独舞的新三篇中的《杨柳结》而言,宁可的小说建构,欲图从当下纷繁杂芜、多元搅扰的小说创作广场中侧身而出的求索,愈来愈明显。
如果说,在《左右》《明天是今天的药》和《东西》这旧三篇当中,宁可的小说创作还有诸多高山仰止、西式弄巧的痕迹的话;那么,从新三篇《羊在山上吃草》中所泛透着的空灵之美,《带路》中所渗溢着的选择之美,再到《杨柳结》中所彰显的这种徘徊之美,则是他近期小说创作中所折射出的较为典型的中式的人性审视之美的时代性刺探。
单从小说的空间维度来检索,宁可的新三篇,《羊在山上吃草》所呈现的是乡下生活圈的伦理标高,《带路》所呈现的是都市社会的价值纠结,而《杨柳结》所呈现的则是在城市与乡下之间游走之后的心路焦灼。
单从小说的时间站位上来观察,《羊在山上吃草》时代不明,是老套筒式的“很久很久以前”,《带路》是改革开放之后,而《杨柳结》,以小说文本中所出现的关中新景观“周城”为标志,书写的则是现代感十足的当下。
若仅从小说的情感纹路来探视,宁可原创首发在《延河》2019年第11期短篇小说榜栏目的这篇《杨柳结》情感纹路,抛点是挣脱,而落点,则是徘徊。

小说的主人公大杨和大柳这一对青年男女,从积石原“私奔”的原因主要是对自由爱情的渴望和坚持。本来他们两家可谓门当户对,都是寒门之家。家人反对他们结合的理由,与其说是周公庙周公旦塑像面前的签筒里的“下下签”作祟,还不如说是他们的自由恋爱行为在他们村引发了轩然大波,有伤风化。
大杨的爹——老杨,玩命地追打大杨,土崖滑坡,大杨差点命丧崖底,与其说是偶然因素在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还不如说是小说人物命运走向的必然。这虽然为大杨和大柳的出走提供了足够硬实的理由,但矛盾本身没有解决,这也为小说后面的情节——十一年之后大杨和大柳开着“丰田霸道”回了村,却迟迟不敢进村,埋下了堪称绝妙的伏笔。
《杨柳结》最为精彩之处,就是为读者检视自己的人生、思考当下时代的伦理走向、发挥带有自己生活阅历的想象,包括如何有效理解宁可这部短篇的意旨,提供了无数多的不确定性和可能性。
虽然私奔多年,大杨和大柳还是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没有征得双方家长同意,依然只是同居,并没有结婚,这既是传统伦理的力量依旧涛声依旧的体现,也是两位男女青年对自己固有的道德底线的坚守,一种胶融在自己骨子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的体现,一种对自己精神血脉无法割舍的体现。
他们在私奔之后的徘徊,可以说是当下时代在多元交汇的漩涡之中最具伦理取向的刺探。他们徘徊的焦点是,虽然作为穷小子和灰姑娘,在外打拼了十多年之后,可以“衣锦还乡”,但是家人,包括他们自己的那种无法有效愈合的伦理伤口,却依然还在滴血。
大杨和大柳是冲出了重围,但是也被重重包围。他们冲出了重围,也冲不出重围。
他们在村口的徘徊,既是当下中国社会整个情绪轮廓的速写,也是当下中国许多领域情感最高音的共振。大杨和大柳的确是打破了积石原上的伦理规制,以私奔的方式拥抱了他们想要的未来,可问题是,他们如何“王者”归来?他们能回来吗?他们能在故乡积石原真正地以爱情“王者”的姿态站立起来吗?他们回来后还是他们自己吗?整个积石原的人文生态和伦理景观会因为他们的“衣锦还乡”而真正地发生正向或者我们所要想看到的裂变吗?这显然不仅仅只是一系列文学建构的问题和读者多元解读的问题。
所以,宁可的这部短篇,不仅搔到了时代的痒处,也搔到了当下的痛处。大杨和大柳所面对的,其实也是我们当下的每一个人所要面对的。固有的伦理与规制已被现代化和技术化的滚滚洪流所击破,满地碎片,而新的伦理还呼之不出,甚至杳无影踪,失衡的不只是《杨柳结》这部短篇中的大杨和大柳,不只是屹立在五丈原对面的积石原和周城,而是整个中国的意义空间、伦理现场与价值规制广场。

当下的中国,正走着一条全新的过去从来没有历经过的精进之路。在这条精进之路上,精彩无处不在,这为中国作家们的创作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我们所有的精神规制与意义体系已被全然打破,就像大杨和大柳的私奔之于传统的精神血脉依然孜孜不倦地滋养着的积石原,就像积石原大路两旁郁郁葱葱生生不息却始终遥不可及的杨树和柳树。
想回到老路上去肯定是绝无可能了,积石原,包括整个中国,早已不是大杨和大柳私奔前的积石原和我们所熟知的中国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精神原乡,早已满目疮痍,或者面目全非,我们都奔袭在自己的异乡和别人的异乡;但是,该怎么样继续走下去,该怎么样才能让我们既昂首阔步地走在堪称中国奇迹的大道上,也引以为豪地向世界和众生布展着我们和我们精神脐带之间时隐时现的传奇。
著名学者、批评家程光炜先生曾说:“经过这么多年的观察,我们几乎可以说,如何面对传统文化,已经成为检验作家是否是一个成熟作家的标准。”
堪称陕西短篇小说重要收获之一的宁可的短篇小说《杨柳结》,不仅是在以小说的方式,在试图勾勒我们的传统和我们的现代之间非常尴尬的存在现场,而且也是在以屈原《天问》式的方式,在向我们的时代所发出的精神预警;不仅是在以求索的节奏,在重新唤醒着我们的阅读神经和品鉴味觉,而且也是在以擦拭或清洗我们精神胎记的方式,在再一次低头审视我们的解构式重整或现代化纹身。
作者简介:

本名宋辉,70年出生,祖籍陕西扶风。中国民主同盟盟员。作品散见《诗歌报月刊》《延河》《星星》等。1995年曾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宝鸡市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著有诗集《早安,首善街》(宁夏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