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汗钱(散文)
作者‖周围
记得那年我念初三,正处在青春狂少的年龄,如果不是逼到走投无路,我是决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的。是的,他,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是个农民,但是,他的骨子里却不甘心一辈子当农民。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试图努力地改变命运,先后在矿山干过会计,小学当过民办老师,村里还做过几任干部。可是,由于时运不济,他总是在即将收获果实的关键时期,遇上了风暴,所以,最终仍然是一个农民。
于是,他一辈子巴望着我们姊妹几个能跳出农门。那个年代,山里人如果想要跳出农门,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好好地读书,考上大学,毕业了分配工作。我的几个哥哥和姐姐陆续毕业或辍学,回到广阔的农村“修地球”,终究没能吃上“皇粮”。而剩下排行老幺的我,自然成了父亲精神寄托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令人遗憾的是,我的成绩单却没能让父亲看到考上大学的任何迹象,相反,一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调皮捣蛋的事,总能隔三差五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怎么看我都不像是亲生的。因此,每当我周末从学校回到家,父亲见到了,眼里从来不会流露出一丝慈爱,只听到他在不断地哀怨和叹息。有时一个月下来我和父亲也没说一句话。
可这天下午,我不得不和他说话了。马上初中毕业了,中考试卷费三十元,班主任再三重申,本周末返校时务必交齐,如果不交便视为放弃中考,学校很快就会督促学生离校,就此终止学业回家务农。我把试卷费的事告诉母亲。她摇着头告诉我说,哎呀,我哪儿有钱呀,有也不够这个数,你还是去下畈田找你爸要吧。
下畈田的位置处在通往镇上学校的马路西侧下坎上。因为正好顺道,所以,我返校前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杠起一周的口粮:十几斤大米和两罐子咸菜,心怀忐忑地来到水田边。
我走到田埂上,老远看见了父亲,他正驾着牛、拖着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那块水田的最边沿。我只得呆呆地立在那儿,等着他顺时针转圈过来。父亲叱着牛,十分艰难地一点点地向我这边挪动。我不敢看他,红着脸低着头,耳朵里听着那头黄牛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向我靠拢。
当牛的身子逼近我的时候,我抬眼瞧见了父亲。他像是一个泥人,浑身上下的衣服,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块白一块黑,白的地方是干的泥浆,黑的地方是刚溅上去的。他头上大汗淋漓,脖颈里蒸腾着一团白气。
父亲知道我找他肯定是为了要钱。他紧绷着脸,愁苦深重的样子,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我以为父亲会停下来,但是他没有。他忽视了我的存在。父亲经过我面前时,陡然用力挥动鞭子,狠命地抽打了那头本来就很卖力的老黄牛。我心里清楚,那一鞭子,父亲是打给我看的。那头无辜的老黄牛,算是替我承受了父亲施给我的惩罚。
老黄牛好端端地却挨了打,它猛地奋蹄往前蹿。父亲只好顺着的牛脾气,哗啦啦地踩着浪花,踉踉跄跄地急忙撵上去。因为跑得快,他的后脚没有来得及从泥里拔出来,身子由于惯性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水田里。
见此情景,我顾不上脱鞋,飞快地跳到水田里,箭一样跑向父亲。我弯腰扶起父亲。父亲刚站稳身子,就用力把我推到一边,然后,自己擦去溅到面颊上的泥水,又朝着那头发狂的老黄牛追去。牛受了惊吓跑起来更快,我敢肯定,苍老而疲惫的父亲是无法追上的。
于是,我把鞋从泥洞里抽出来脱掉扔到田埂上,光着脚丫朝着那头愤怒的黄牛跑去。约摸追出一百来米,我敏捷地抓住了牛的缰绳。牛被我乖乖地制服了。我把牛绳递给随后走过来的父亲。他气嘟嘟地接过绳子,好像刚发生的这一幕全是由我引起的一样。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终究还是不得不停了下来了。我们俩站在水田中央,四周显得十分空旷。我感到压抑而窘迫。父亲阴沉着脸问我:“又是学校要钱吧?”我嗡声嗡气地回答说:“嗯。”他吃力地弯下身子,双手在水田里左右涮了涮,然后慢慢地直起身,目光也不看我一眼,只管往贴身的衣兜里掏。
“要多少?”他没有一点好气色厉声问我。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三十块钱。”父亲数出一沓子钱交给我,说道:“这钱可是咱一家人的血汗呀!你这次中考再不考好,看你对得起谁!”听了父亲的话,我的眼泪“嗖嗖”地滴落下来,我哽咽着向父亲立下誓言:“如果…不考好…我就不回来!”
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钱,羞愧地塞进衣兜,迅疾转身走上田埂,到河边洗净衣服和鞋上的泥污,扛上米和菜,大步流星地往学校走去。这时,我像是一下子读懂了父亲。他多么像一匹负重前行的马呀,他渴望着这一辈子的血汗付出不会白费,能够引领我们走过一路风光。作为农民,他惟愿我们的工作是体面而轻松的,不要像他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操劳。而作为父亲,他既恨铁不成钢,同时,又无时无刻不在为我的前途而焦虑。
半路上,我禁不住掏出钱,一边走一边偷偷地端详起来。那是非常旧的一沓钱,甚至边角处出现残损,近乎肮脏。我可以想见,它从多少人的手中路过呀,多少人像父亲一样辛苦地为之奋斗,它又在激励着多少人为之奋斗。钱上沾着泥水,我知道那是父亲在水田里沾上的,这是父亲留下的印记。钱上还散发出一股子辛酸的汗味,我猜想,那辛酸里一定也有父亲的汗水。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它们藏在贴身的衣兜里。还有几张票面上明显有着由红变黄的颜色。我猜测,那或许是谁沾上的血迹,写下的奋斗史。我突然明白:或许正是因为人们注入了大量血汗,才赋予这些纸币以价值。它们像长了腿一样,流通在人世间,创造出更伟大的价值。而我呢?又该如何体现价值呢?我拷问起自己。
那年中考,我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军校。参加工作后,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寄给了父亲,以此报答他为我的成长而倾注的血汗。如今,即使我手握着一张崭新洁净的纸币,我仍会坚信:它上面一定会沾满了血汗,它们什么时候都应该有一个响亮而悲壮的称谓:“血汗钱”。我也会时常提醒我身边的朋友:请倍加珍惜你所拥有的每一分钱,因为,那些钱上都沾有你自己或是他人的血汗。

作者简介:周围,原名周学齐,男,湖北红安人,毕业于解放军军事交通学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研究会会员。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解放军文艺》《诗刊》《中国诗歌网》《中国乡村》《河南日报》《大河报》《河南诗人》等军内外报刊杂志和网络发表新闻小说、诗歌、评论300余篇,20余万字,并多次在全国各类征文比赛中获奖。


